他们开始聊艺术史,讨论上个世纪的经典电影,大部分时候是赵铭说,沈新月偶尔会忘记搭腔,自顾画画,赵铭也不介意,等沉默久了,抓着画铲的男孩会突然回神,侧过头说一句对不起。
赵铭会笑说没关系,双眼皮温柔地弯起来:“新月的画,当然是最重要的。”
他比任何人都更早地看到沈新月笔下的艺术价值,沈新月那时还没建立起未来的自信,会有些不好意思地问:“真的吗……真的画得好吗?”
赵铭会拍拍他的头,似乎想把他拍醒,有些无奈地说:“真的。”
那时候的他们都不有名,都还青涩,似乎只是在稻风里做一点秋天的梦。
爷爷还是没能撑过冬天,丧事后,沈新月询问了学院的奖学金和助学金政策,鼓励赵铭回来上学,电影学院和美术学院就隔了半条街,他们经常相约见面。
第二年的时候,沈新月的画得了大奖,兴冲冲地第一个跑去告诉赵铭,好像他们在乡野间许下的预言得到了实现。
赵铭的笑漫溢出骄傲:“我说了的,新月的画真的很好。”
沈新月会亮着眼睛说:“你的电影,也一定会好的。”
那时的赵铭也已初露锋芒,几部小成本短片在圈内有了些水花,他们确实由衷欣赏。
也因着这股旁人无法取代的了解与吸引,他们开始有了第一个、许多个吻。
钟忆听到这里,都忍不想,这样的初恋不能地久天长,一定是遭了老天爷的嫉妒。
赵铭毕业后,将自己的雕琢两年的剧本和分镜卖了出去,买了一间八十平米的精装房,将大三的沈新月接出来同他一起住。
他当时还有些抱歉:“先委屈你住这么大的房子,等过两年我们再换。”
但是沈新月已经觉得足够好,他还嘟囔:“你应该省着点,再买辆车的。”他当时还不知道赵铭的钱是怎么来的,只以为卖了几个普通的剧本的版权,或者接了某些商业短片,而不是以赵铭的爷爷为原型的那部呕心沥血的电影。
沈新月最终用自己的钱给赵铭买了一台车,赵铭当时很开心,又有些不开心。
转折发生在沈新月快毕业的夏天,还是林歌听来告诉他的:“你还不知道?!跟赵铭同寝室的一个谁,姓啥来着,罗?哎不管了,抄了你几年前画的一组图,拿来做动画了!闹得沸沸扬扬的,网上全是,哦你不怎么上微博……反正是赵铭去告发他,都要打官司了,你怎么会不知道?”
沈新月去问带他的老师,竟说赵铭嘱咐过不要告诉他,他只需要安心画画,至于版权问题,最终也在受赠予的赵铭那里,哪怕沈新月根本不记得自己有把这幅画送给赵铭。当然,他们的一切本就一起,谁也不会怀疑这点,赵铭不过是不想让恋人操不必要的心。
官司打赢了,花掉了赵铭大半积蓄,下半年常常早出晚归,甚至忙到连续半个月不回家,只对沈新月说:“是电影的事,你安心在家里就好。”他当时财政告急,又被姓罗的室友记恨,在圈子里根本拍不到什么电影,而这些,又是一个美指朋友实在担心赵铭的状态才告诉沈新月的。
沈新月知晓后只觉得荒谬。
他终于没忍住揭穿恋人的隐瞒:“你跟我说呀,没有钱了,我还有的,我的本来也是你的,你替我打官司,我当然也可以给你投电影。人脉的事,我回去麻烦——”
“好了,好了。”赵铭打断了他,很轻地摸他的脑袋,像安抚一只昂贵的猫,“不要你操心这些,我都没事的。”
“你有事!”沈新月红了眼眶,不明白从前温谦的人怎么变得如此固执,“我们不是恋人吗,本来就应该一起解决问题,你为什么不愿意让我帮你?”
“还有,最近上映的那部电影,那不是赵爷爷吗?怎么被别人拍了,你怎么把它卖了?”
赵铭僵了一瞬:“是很早就卖掉了,来买了我们现在的房子。”
沈新月看了他一眼,不再同他争论,自顾回房了。
他如赵铭所愿,并没有麻烦家里插手影圈的事,赵铭开始不受控地抽烟,每每回家也不敢面对他,就像不敢去看沙漠中一株摇曳的的珊瑚,让人觉得羞愧,羞愧久了,又开始怀疑是不是幻境。
当沈新月无意说了句想去威尼斯旅游时,赵铭提了分手。
“回家吧,新月。”
他挫败得像团灰影。
目前的积蓄不能让他陪沈新月去旅游,甚至资金断链到无法继续拍摄手底下的电影。
哪怕这样他也不想让沈新月帮自己,而沈新月也并不明白,让自己离开又能起到什么作用。
赵铭只是终于被恋人莫须有的光芒击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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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时没有很伤心,”沈新月说,“只是有点惆怅。”
“那半年,我总是一个人在家,其实我挺恋家的,我爸妈……感情比较奇怪,跟他在一起后,我觉得自己也有了一个小小的家,很好,很温暖。但是他把我当作一个要努力供养的、奢侈品一样,我以为我们是差不多的,但在他眼里,似乎总是我优秀更多,需要他付出更多来维持平衡。”
“我像被他孤零零地养在了,一个不算家的屋子里。”
“会跟你结婚,换钟恒的资源给赵铭,也只是觉得他为我做了太多,哪怕我没那么需要……就当是还给很多年前的他吧,那时候我们都只是想画画,想拍电影。我继续画了下来,赵铭他的确很有天分,我希望他能跟我一样,继续走下去。”
沈新月的声音低了下去:“我不想欠他什么,他连爷爷的电影都卖了,如果没有我的话,他一定不会那样。我有时候也觉得……自己很对不起他,当然,我知道我没有哪里做错了,除了太迟钝,其他的,都是他的问题。只是会忍不住这样想。”
屋子里静了两秒,钟忆沉声道:“你有没有想过,你跟他还可以重新来过。”
沈新月既不急促,也没有迟疑地摇了摇头。
“不可能再来了,再来的话,他迟早会知道我跟你结婚换资源的事,你觉得他会怎么想?我们会回到以前的样子,他继续做无数不必要的牺牲来补偿我。”沈新月道,“我从决定要和你结婚起,就是这么想的,不可能再来了。”
他亲手把自己和赵铭的缘分堵死了。
钟忆问:“为什么?”
沈新月这回倒是想了想才回答,最后轻声说:“可能我真的不喜欢他了吧,我不想要,也不想给出什么可能。他对我的感情,也不是我想要的。”
钟忆却说:“但是你还在看他的电影。”
沈新月笑了,兴许觉得这个论据很好玩:“从观众的角度来说,他的电影确实很不错,而且……你知道《指尖》吧?”
钟忆“嗯”了一声。
《指尖》是赵铭拿奖的第一部 电影,也是他大放异彩的开始,讲述的是两个男性主角从校园初识到迢迢老去的爱情故事,整部影片的叙事充满了罗曼蒂克的味道,也夹杂着两位天才成名、陨落、相惜的哀婉,画家和钢琴家像视觉与听觉两个领域的塔尖,由顶峰相望,转为柴米油盐中的相偕衰老。
他们的故事呈现在画面与声音具在的影片中,像两个人过完了同一段人生。
“这部电影的原型是我和赵铭。”沈新月说,“但是他甚至没有让钢琴家像自己,而是捏造了一个他觉得的,更适合我、配得上我的人。”
每看一次,沈新月便会愈加觉得讽刺,最终也没什么感受了,被给予的人的感受从来不被关心。
“我不喜欢这样,我只想要简单一点的。”
沈新月说出来的话很质朴,又显得很通透。
他知道有不少跟他们认识许久的朋友,会遗憾他们最终没走下去,如果晚些年,赵铭不在失意的时刻遇到沈新月,不把沈新月当作将自己从土里拽出来的人,减少一些偏执与自卑,他们这对相知的灵魂是不是就能换来一个良好结尾。
可这个假设根本就不存在,沈新月会很抵触讨论这点,因为这样看来,自己跟赵铭在十八岁的相遇,是多么不值钱、不应该啊。
发生了就是发生了,结束了就是结束了。
他没有剩余的幻想,也没有一丁点后悔。
钟忆听完没有立刻回话,视线所落是沈新月趴在床上,无意识荡在空气里的小腿,一晃一晃的,像命运以外的齿轮,有着天真又残忍的自由。
令他生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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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还有一章
第15章 饥饿
写生回来,沈新月在半个月后终于可以肯定地下结论,钟忆变了。
这人到底还有几副面孔啊?
具体表现在,每天下午六点之前就会准时回到家里,要是有实在推不掉的应酬,会打电话告诉沈新月,嘴里说是记得转达给阿姨少做一份菜,但莫名更像给家里交代自己的行程——是的,沈新月现在也愿意称这间公寓为家了,说到底,他们之间也是有张结婚证的,偶尔甚至有些恍惚,这里大概都比跟赵铭从前同居的“家”要名副其实。
更不要说林歌得空陪他出海去岛上呆了两天的那次,钟忆晚上七点直接打电话过来,理直气壮得像真正的丈夫:“你上哪儿去了?”
林歌在一旁挤眉弄眼,沈新月磕巴着说:“我和林歌在岛上呢,出、出来画画……你要来吗?”
钟忆沉吟一阵:“我明天有会,去不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傍晚的轮渡。”
“我去接你。”
“……好。”
林歌等沈新月挂完电话,马上一巴掌呼上了朋友的背:“好呀!你们要假戏真做了!”
沈新月骨头疼:“你电视剧看太多了。”
林歌一张脸因为练舞晒得偏小麦色,笑起来的样子很爽朗,还真有点像关心家弟的大哥,就是话太多:“到底怎么回事啊?你们上次一起去郊区我就纳闷挺久了……而且我听说,最近钟忆好像跟他大哥又出了点事。”
沈新月偏头过去,认真听起来,林歌的表情也有些严肃了:“他……有点不服从安排,缺席了不少应酬。其实我觉得,这对他哥来说应该算好事吧?这不相当于钟忆懒得继续争了么,还是说,他最近把心思放到你身上了?”
这样的话沈新月还是能听懂的,林歌是一边八卦自己跟钟忆是不是有什么戏剧化的发展,一边也担心钟忆突然消极怠工,是将心思打到了沈家上。
“不会,”沈新月说,“他最近……确实有点奇怪,但不是你想的那种。”
林歌挑眉,示意好友继续,沈新月望着粼粼海面想了半天,才答:“就是整个人变懒了,每天还是上班下班,不过状态很松散——对我没那么凶了,也很少假笑,像是懒得做这些事了。”
钟忆确实突然懒散下来了,还要说的话,他还会很自然地同沈新月聊起一些琐事,沈新月对自己从未去过的工厂很是好奇,男人也会满足他的好奇心,时不时说一点给他听,这直接导致他们会一起度过晚饭后的一个多小时。甚至在周末,钟忆主动载沈新月去郊区,看看小猫有没有长大。
沈新月和桃子一起看小猫,钟忆则靠在门上看沈新月,眼神仍然像犹疑的锁链。
他其实没打算和沈新月培养什么感情——现在或许也不能称作培养感情,只是在决定消极面对公司和钟成宇的时候,沈新月自己要在他下班的时候用等候已久的表情看着他,说:“你回来了,晚上要阿姨做了你喜欢的煎鱼。”
吃完饭便凑过来小声求他:“修一修影音室的投影啊,钟忆,好几个月前就坏了,你都没有修。”
他看了这个很懂屈伸的人一眼,还是没忍住挖苦:“你不会联系管家吗?他可以喊专业的人来修,上次窗帘坏了,我就教过你了。”
沈新月睁大了眼睛,嗫嚅着不愿意承认自己不想和其他人打交道,在心底思索到底要不要告诉钟忆,自己从小到大被骗了多少钱,又因此被林歌嘲笑了多少年……
钟忆欣赏他为难的表情,发现自己还是很喜欢欺负沈新月,快感却不来自对这段虚假婚姻的泄愤了,而是沈新月怕这怕那,生活能力低下——多么需要他。
他会因为这个念头勃发一股隐秘的快感,雷雨天种下的芽愈发茁壮,钟忆并不想去承认这些。
承认沈新月是第一个愿意接受自己过去的人,心地善良的艺术家从不鄙夷,也没有过多怜悯,自己每多说一点,整个人就像呼出了一些沉闷已久的气息,感到轻盈。
很多年前,徐幼佳在的小组被留到很晚才做完厂里的任务,钟忆就站在女工宿舍门口一直等,等到隔壁三色的花猫都吃完剩鱼了,打牌的都收摊儿了,他妈妈还没回来。
小孩子总容易把时间过得太长,他从站着到蹲着,宿舍门口来来往往,却总等不来妈妈悄悄打开的缝,无望盖过无望,肚子空得有些疼,他开始琢磨起该怎么流浪。
他的童年充满了饥饿与等待,有时候也要陪年轻的母亲,等待一个不知道会不会来的父亲。
这些都太久了,钟忆离自己的童年也太远了,同沈新月聊起,也总是经历过后的坦然。
现在家里突然有个空着肚子等他回家吃煎鱼的人,让钟忆抛开对这桩联姻的厌恶,便只剩无措了。
他不会不明白,自己汲汲营营往上流社会钻,只是憎恶透了妈妈悄悄打开的门缝——但凡用力打开的,都不是他的妈妈,光明正大像天生用来嘲讽他的一个成语,于是拼了命想做出些成就,想收到艳羡的目光,想站直起来,用力推开那扇为人的门。
父亲降临,带他前往一个全新的世界,于是带着满腔热血去争、去抢,然后被兄长设计丢掉了一个孩子,猩红的血淌了一地。钟忆并没有太多丧子的痛苦,他只是在那一刻意识到,这里也是会吃人的。
新世界也根本没什么好,肚子吃饱了,灵魂还和以前一样佝偻着,他不得不花钱买人营造自己眠花卧柳的好名声,以为风流成性,收敛锋芒,钟成宇便不会继续把他放在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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