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他,看了半晌。
他伸手过来想拉我手,我缩回胳膊:“郑公公每日派了人来询问我王爷的身体状况,想必也是皇上惦念着,你若一直这般不可理喻,我只怕是要被宫里问罪了。”
“我……没有不可理喻。”陆临川蹙眉。
“你若还是不好好喝药,那我也不必每天来看着你了,你喝不喝与我何干,我再不来了。”
陆临川怔了一下,说:“别,我这就喝。”说罢拿起药碗,一口气灌了下去。
陆九站在一旁,忙递上一杯蜜糖水,陆临川喝了好几口,脸色才缓过来些。
我见任务完成,起身要走,陆临川叫住我:“阿月,再陪我坐一会儿……”
我实在不愿与他面对,低声说:“你且好好养着吧,等身子好了,自然有人愿意来陪你。”
他神情一黯,我急匆匆便走了。
赵栖梧自是百般愿意陪的,只不过一连几日,都被陆临川找借口给推了过去,一面都不曾见过。
他身子稍有好转便开始忙了起来,先前府里不断有行止隐秘的人前来,仿佛有很重要的事请他示下,陆临川每每撑着病体招他们入内相商,我虽然什么也不问,但心里也猜测少不了与东鹘四王子的死有关,这等大事瞒不了多久,也不是轻易能揭过去的,想到那夜的情形我便心慌害怕,不知道他们要如何筹谋。
陆临川进宫了几次,每次回来都带些皇上赏的好东西,他都送来我面前,问我喜不喜欢,我每次都摇头。
他捧着那些奇珍异宝,表情无奈又无措。
我从来没见过陆临川在我面前这般小心翼翼过,但我如今已经不看重这些,更不在意什么弥补,任谁也都知道,弥补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事。
我曾问陆九我该不该恨他。
我知道我应该,但我之所以问,是因为发觉自己心里对他那点恨意,无论如何都难以聚拢起来,若细究起感受,大概就只剩历经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一点淡淡的余悲。
只剩疲惫了。
只有疲惫,只是在想一切终于结束了。
我已经不愿再多看这满目狼藉一眼。
曾经陆临川有多恨我,我全都看在眼里,日日切身体会,那种蚀骨的恨令我心悸,他将那恨意刻进我骨头血肉里,每当发作便痛不欲生,我大概……这辈子都不可能把这种恨加诸于他身上。
不管怎么样,不管是非对错前情因由,他都是淮渊。
这两个字是种在我心里的蛊,哪怕我从此与他一别两宽,也仅仅是一别两宽,我不想报复,不愿将曾经那些少时美好全盘抹杀,淮渊二字,曾是我毕生心之所向,他有多好,我刻骨铭心,如果可以,我真的想把今生与他的记忆保留在大婚前的那天。
我离开的心意已决,余下的便是和离。
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别说陆临川不肯,就凭当今圣上金口玉言赐的婚,谁敢签下这和离书。
我将那张纸递给他,他看着看着,呼吸都滞涩起来,眼尾渐渐通红。
我不想说话,他背着一只手,走到烛台前,将那张纸引燃,直到烧成灰烬,然后走到我面前来单膝跪下。
“阿月,”他说:“你若恨我,就杀了我……”
他睫毛颤着,眼睛猩红,痛苦。
但他说不出“原谅”二字。
自从得知真相,他再也不掩饰内心的愧悔,恨不得将心从胸口扒出来任我处置,更别提在我面前还有什么堂堂王爷的架子,说心里话,每次被他这么看着,我连话都说不出来,难受到几乎不能喘气。
“阿月……”
他伸手过来握住我的手,我便往回缩。
他说:“我派人去边关,把祁叔的墓迁回来好不好?”
我反应了一瞬,猛地抬头。
“什……什么?你不是说……你不是说……”
陆临川看着我:“……有墓,都留下了。”
我嗓子里声音蓦然变了调:“我不信,我不信,你……”
陆临川说:“当时我爹身负重伤,被迅速护送回京,是祁叔身边活下来的部下偷偷将他找了回来,悄悄埋了,只有一个土包,没有名字。”
我瞪着眼睛,惊愕许久,接着眼眶轰然烫了起来:“是……是真的?!”
“真的。”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还说……还说已经将他……”我压着哭腔,满嘴苦涩。
“是我不好,阿月……我那时,我……”他实在不想,也不敢再提当初有多恨我。
“我把祁叔迁回来好不好,将他好好安葬,你就能时常去看看他老人家……”
“不用了。”
我擦了把眼泪,心里已经难以形容是什么滋味。
激动,颤抖,我狂喜于这种失而复得。
从三年前收到我爹的死讯那天起,我日日以泪洗面,却从未敢奢望还能有这么一天。
我只觉这一刹那,胸口里忽然有什么东西轻轻放下了,我再也不怨了。
我已经满足,今生再无遗憾了。
“我去。”
陆临川吃了一惊:“什么?”
我说:“淮渊,我要去边关,我想去守着我爹的坟,不再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十一嘛……想请个假……
第36章 36、你做吧,怎么做都行
【36】
陆九跟在我身边的时候又多了起来。
陆临川明明很忙,他手下有很多重要的事需要陆九去做,可现在陆九几乎随时都在我能看见的地方。我原本未曾多想,直到这天想和青苗悄悄出门去买点路上要用的东西。
陆九说:“王妃,您想买什么,让下人们去。”
我说:“没什么,只是想出去随便转转。”
陆九眼里显然是不赞同,我不等他说话,赶紧拉着青苗走了。
吴叔带着几个家丁守在大门口,弯腰道:“王妃……”
神情恭敬,却并没有将大门打开的意思。
我说:“吴叔,你开开门,我要出去一下。”
吴叔面色为难,往我身后看了一眼,我回头,见陆九慢慢走了上来。
他站到我面前,低声说:“你想要什么?我去给你买。”
我仰着头看着他,直到这一刻才隐隐明白过来,他们是不打算让我出这个门的。
我惊愕地看着陆九,问:“是陆临川不准我出去了吗?”
他沉默。
我绕开他走了两步,旁边的家丁立刻上前,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挡住我去路。
我瞪着他们,吴叔“扑通”一声跪下:“王妃恕罪,王妃,您还是请回吧。”
我胸口起伏着,满眼不可置信。
陆九走上前来,看着我已经发红的眼睛,轻声说:“回吧。”
此刻这处境,这感觉,我太熟悉了,我知道多说已经无益,无需再做无谓的挣扎,青苗看着我,我用力缓了口气,转身回了内院。
陆九跟在身后,我踏进门,回过头说:“别跟着了。”
他脚步顿住,我说:“我不想再看见你了。”说罢,不管他一瞬间的怔忪,转身对青苗说:“关门。”
青苗不敢多话,赶紧关上房门,又跑去奉茶,我不想喝,接过来放到一边,说:“别忙了,你也下去吧,让我自己待会儿。”
我在房里枯坐到天黑,晚饭也没吃,青苗中途悄悄进来掌上灯,又悄悄地退下了,我抱着膝盖缩在床上,怔怔望着床头那簇烛火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传来轻微又急促的脚步声,门“吱呀”一响,陆临川推门进来。火苗晃了晃,我一动没动。
他走到床前,看了看我的脸色,侧身坐下来问:“怎么不吃晚饭?”
我眼睛被烛火恍得酸涩,索性闭了起来。
“阿月?”他低声说:“若是不合胃口,我让厨房另做,跟我说你想吃什么?”
我没有心情答他的话,只觉得心沉到提不起来,连呼吸都没有力气。
“阿月,”他伸手拉住我,轻轻攥了攥。
“别怪我,我不能让你走,我没办法,”他深深看着我,语气低沉:“我不能,我欠你太多了,阿月,我还没能补救一二,你别走,行吗……”
我终于抬起眼睛看着他,说:“我没想要你补救什么,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我不想再提……我现在只想去看看我爹,去守着他,行吗淮渊,求你……”
求你。
淮渊。
曾多少次日里夜里,我痛不欲生,噙着血泪将这几个字翻来覆去说过多少遍,却从未得到他半分怜悯,而此刻,这句话也不知在我与他之间唤起了什么,他眉头深深蹙着,眼尾泛红,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不是我不许,阿月,你……再给我点时间,好不好,等我把所有人和事了结,我陪你一起去,我们一起去把祁叔接回来,好不好?”
不好。
我想。
我不需要,我爹也不需要了。
我扭开脸,不再说话。
陆临川顿了许久,将我拉进怀里,小心翼翼抱住,那紧紧箍上来的胸膛臂膀令我一瞬间浑身僵硬。
“阿月,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他语气很轻,带着些不易察觉的哽咽,一字一句缓缓在我耳边说:“我从来都没放下过你,是真的,哪怕最心如刀绞、最恨你的时候,我想过……可我最终都舍不得……”
“我真的舍不得你,阿月……”
我呆呆被他抱着,脑海空白。
这一刻,听着他说的这些话,我本以为自己会感慨良多,三年前的,三年来的,我有太多太多刻在骨头血肉里的记忆和感触,好的坏的,都如跗骨之蛆,而我以为的那些曾支撑我、又击碎我的东西,此刻什么都没有浮现。
什么都没有。
脑海里是空的,浑身是虚脱而僵硬的,我没力气,连想一想都没有力气。
陆临川胸口炙热,呼吸也炙热,他抱了我许久,而后在我额角轻轻吻了一下。
这一吻,仿佛醍醐灌顶一般,令我意会了什么,我抬头看了看他,顿了一下,然后低下头,伸手开始解衣裳的扣子。
“你干什么……”他看着我。
我手指哆嗦着,不太灵便,解得有些费力。他眼看我剥开自己的衣裳,露出单薄的身体,神色变得惊异。
“你想要我是不是?可以,我愿意,”我两手抱住他脖子,笨拙地也凑上去吻他:“你做吧,淮渊,怎么做都行,只要给我留一口气,然后就放我走……好不好,好不好淮渊?”
手腕被钳住,慢慢拉开。
陆临川眼睛直直地看着我,那眼神难以言喻。
他扯过衣裳将我重新裹住,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看了我许久,又小心地将我抱住。
我趴在他肩膀上,眼里终于滚烫,落下泪来。
“让我走吧,淮渊。”
我声音哽咽,心碎难言。
“我们不可能了,你其实也明白是不是?我没办法再把你和以前心里那个人相提并论,我不能了。”
他呼吸变得粗重。
我说:“是我曾经对你执念太深,所以才一直不肯放,不肯忘,可仔细想想,或许我并非你的良人,才会落得如此,你我身份本就是云泥之别,我本就不该妄想,我们不应该……淮渊,我不强求了,你也忘了吧。”
“不行,我不答应。”陆临川按在我肩头的手掌陡然收紧,他喉咙里哽着,声音颤抖:“别放弃我,阿月,纵使我欠你再多,我也会弥补,我全都会弥补,我会对你千般好,万般好,我发誓……”
“你以前也这么说过,可你也知道,那些话从来不抵什么……”
“不行……”他抓得我肩头生疼,“不是这样,你我之间,一定不是这样!”
“阿月你听话好不好?像以前一样听我的话,好不好?我要你原谅我,哪怕这代价是要我死,等我为我爹报了仇,为祁叔,为宁家军……也为你……先别走,好不好,好不好阿月,等我做完这一切,我就把命给你。”
我眼泪浸湿了他肩头,可我要的不是这样。
我怎么可能要你的命啊?我忍着头痛,心痛,浑身都痛,喉咙哽咽着想:你是淮渊,我从小最钟爱、最渴盼的淮渊,不管发生什么,我怎么可能舍得伤你一分一毫?
我脑子痛到昏沉,我告诉自己我想离开,可整个身体就这么被他抱着,一丝一毫都无力再挣扎。
第37章 37、都是因为你
【37】
陆临川没放我离开,只是允许我搬回清辉堂住。
想来也是感慨,自三年前大婚起,陆临川从未像现在这么频繁地踏进过这座院子。
只是他从不留宿,每日忙完便过来陪我用晚饭,等看着我安稳睡下,便默默离开。
他也再未强迫过我什么,那段禁脔一般每天活在惊惧和痛楚中的日子仿佛一场梦,我有时看着他温柔耐心的样子,都不愿再去想自己曾在他手里经历过什么。
宁王府似乎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哪怕每个人都知道这平静只是假象,终究会被打破,可无人去提及。陆临川温和但坚定,他不肯放手,我多说也无益。我不愿想自己为什么没比他更坚持,也许是因为恍惚中过上了曾经最想要的日子,这种日子,这样的陆临川,这一切都曾是我梦寐以求的,于是我迷茫间忘了挣扎,下意识希望这梦不要那么快就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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