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丞川努力撑着浑浑噩噩的脑子听她说完,下意识转身要走,但明显连步子都走不稳。
“季丞川。”
这声是盛皖南低声喊的,他甚少叫季丞川的全名。
季丞川揉了揉太阳穴,隐约回想起答应了盛皖南要把事情说清楚,于是昏昏沉沉往一旁的沙发卡座走去坐下。
“你和徐之宁?”
“在一起了。”季丞川的声音很轻,从嗓子底疲惫地跑出来。
“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和他一起在这里见过面之后。”
“真能瞒啊。”夏婉怡语气不善。
“他不想公开。”季丞川狠心捏了把手臂,痛感刺激神经,昏沉的脑子得到了一丝清明。
“为什么徐之宁离开了。”
“我不知道。”季丞川面色痛苦,“我知道我用得这么找吗?”
盛皖南腾得一下站起来,语气严厉了几分:“你还想找谁?他听不见也不会说话,人际关系简单得几乎像张白纸,能逼走他的只有你。”
季丞川觉得他的话有些刺耳,尤其是现在他头脑不太清醒的情况下,“你冷静点。”
但是盛皖南没有放过他,表现出和平日温和不一样的愠怒,接着说:“你让我怎么冷静?徐之宁是我基地里的老师,还是个听障。你一个大少爷,还是个健全人,你到底看上他哪一点?”
季丞川摇摇晃晃要起来,说话有气无力,但还是反驳:“你歧视爱情吗?”
“你管这个叫爱情?爱情要讲平等。”盛皖南怒极,揪住他的衣领质问,“我问你,你对残障了解多少?你对徐之宁的生理情况残障程度了解多少?地位悬殊,身份不对等,你谈什么爱情?我就说一个最现实的,你季丞川能跟他用手语对话哪怕超过两句吗?”
他的话如同一计猛锤直击季丞川的灵魂。盛皖南说的是事实,从头到尾都是徐之宁在迁就他,他们用文字代替言语,用浪漫掩盖不对等的沟通,学习手语的念头也是一拖再拖。
“人现在被你弄跑了,你在这里装什么深情?我辛辛苦苦办基地是给你来欺负我招来的老师的吗?我自以为给了他们足够的保护和尊重,没想到伤害他的人出自我最好的朋友,季丞川——”
盛皖南咬牙,怒不可遏地盯着季丞川的脸,捏紧了拳头,突然猛地往季丞川的脸上狠狠来了一下。
脸上的剧痛差点没把季丞川打得晕厥过去,盛皖南一点力没留,下了狠手。
夏婉怡从来没见过盛皖南这么生气,两人大打出手的时期更是上了小学二年级以后就再也闻所未闻,今天这么一拳着实把她也吓到了,紧张地看着两人,生怕冲突升级。
季丞川没还手,盛皖南看他的眼睛里不仅有愤怒,还有深深的失望。神情恍惚,此刻的情景映照了十年前的某一幕,只不过两人的处境互换了。
盛皖南这一辈子得到最精准的评价是“和善”,他做什么都按部就班,轻轻松松维持着自己“别人家的孩子”的地位。这也是应该的,作为盛家的长公子,他身上承载着整个家族的希望。
但再和善的人也抵不住青春期多愁善感的压力,十七岁的盛皖南表面依旧光鲜,内里却陷入了深深的怀疑和割裂,无法逃避的沉重责任和自己毕生真正的追求也让他走上过歪路。
他也犯过混,瞒着其他人跑到有心人给他设的赌桌前,发疯似的在纸醉金迷里发泄自己的情绪。他知道坐在那张桌子前就会毁了自己的下半生,但是他忍不住,他只想随便抓住些什么,好的、坏的、赢的、输的。
把他从泥潭里拽出来的是季丞川。
季丞川请人闹事,趁乱把盛皖南带出来,两个人一路逃到僻静的角落,盛皖南甚至没来得及道谢,就被季丞川狠狠在右脸来了一下。
被季丞川打完,盛皖南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别告诉婉婉。”
季丞川也很不客气:“你看看你自己这幅样子,你清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盛皖南沉默了一会儿,轻声回答:“现在清楚了。”
“你现在账房上挂了有多少?”季丞川觉得当务之急还是先搞清这个。
“二十个红点。”
季丞川瞪了他一眼,这个兔崽子是真敢闯祸啊。一个红点25,单位是万。
“我帮你扛十三个,剩下你自己解决。”
“不用,”盛皖南拽住他,“你帮我扛三个。”
“你哪来的钱?”季丞川狐疑地盯着他,“不会是老婆本吧?”
盛皖南苦笑一声,半开玩笑地回答:“是啊,反正我有,你别担心。”
既然他这么说了,季丞川冷酷地插兜要走,没走出两步又折回来,问:“这拳你不会要打回来吧?”
盛皖南虽然“和善”,但是从小练的散打。
盛皖南摸了摸还火辣辣的脸,想了想,坚定地说:“哪天你犯浑了我就揍回来。”
第21章
【.】
时针和秒针被困在金色的圆圈里,机械地绕着一点转动。季丞川失神地凝视了很久,才意识到从进到这里开始的不适感从何而来。原来他一直把时针秒针看反了。
“季先生……”坐在对面的女医生连声把他唤回到现实。
“嗯。”季丞川把视线聚集到她身上表示自己在听。
“头痛请不要再喝酒了。”医生做了个嗅闻的动作,示意他身上的酒味有些重。
“只是一点点。”季丞川回答,“但我确实有些头疼,所以我来找你再开点上次的药,吃了很有用。”
医生沉默地盯着他,好一会儿才开口问:“季先生,你知道你今天下午仅剩的行程是来看医生的对吧。”
“嗯,我很清楚今天下午的行程,特意留出了很多时间。姜医生,之前的药剂量能稍微再开重一点吗?当然,一切以你的诊断为主。”
“我不是神经内科的姜医生。季先生,你今天下午是来看心理医生的。”医生从资料里抬头,郑重又有些忧虑地看着他,“我们是第一次见面,我姓卫。”
季丞川揉揉眉心,揉不走苦涩的沟壑,头痛也没有减轻,苦笑道:“不好意思卫医生,最近休息不太好,会忘事。”
听了他的回答,医生拿起笔在纸上随手记录了些什么。
“你说最近休息不太好,是有什么事情困扰着你吗?”
“没什么,就是在找人。还有就是和从小玩到大的朋友有了些矛盾。”
“这两件事有关联吗?还是单纯的两件事呢?”
季丞川换了个坐姿,把手交叠在自己的腹上,“有关联。但找的人不是我朋友。”
医生温和地打量了他几眼,笔下写着,问题也没有停,“头痛的症状是从这个人失联开始的还是从和朋友产生矛盾开始的?”
“前者。”
医生低头沉默,在纸上写了好一会儿。写完,她搁下笔,起身把百叶窗关上,让室内只剩温暖不扎眼的柔光。他坐回位子上,双手坦荡地放在桌面,身体倾向季丞川,说:“今天下午的时间还很长,方便的话可以和我聊聊你在找的这个人吗?”
严密的空间舒适的灯光给了季丞川安全感,他的肩膀松弛下来,慢慢地和医生诉说起了和徐之宁的事。
这场会谈持续了三个多小时,期间季丞川还填了一系列量表,最后卫医生重新把百叶窗打开,提醒他下周这个时间再来复诊。
季丞川应允,并保证从这周开始戒酒。
等季丞川走后,本应结束会诊的卫医生又迎来了一位客人。
“卫阿姨,他怎么样?”
“焦虑症。”卫医生拿起自己的保温杯拧开,喝了一口接着惋惜道,“晚祎的孩子,上一次见他还是在襁褓里,后来虽然没见但也总是听说他的好名声,现在却成了这个样子。”
被放在桌面上的保温杯借银色的光面盖反射出了来人的样貌,正是夏婉怡。
“季丞川这个人聪明有风度,总是跟别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但对亲近的人也是真的好,虽然有时候嘴很欠,但要是真听不见他的声音了,也会想念。虽然知道这是他的错,但我私心还是想原谅他,甚至帮他开脱,因为我不想他们闹矛盾。”夏婉怡叹了口气,“他们什么时候和好呢?”
“我觉得,这件事你可以不用太担心。”卫医生轻轻点头,眼角微笑出浅浅的皱纹,“他们两个都有数。”
说完,卫医生又从抽屉里翻出一个档案袋交给她。
“我们医院的保密性工作一向是做的很好的,这份资料算是阿姨破例帮你的一个小忙。我也没看过,如果跟你猜测的那样,那个孩子是得了重病,那先别告诉季丞川,我们慢慢透露给他。”
夏婉怡的手指微微捏紧了档案,吸了吸鼻子,和卫医生又聊了几句就离去了。
金色圆圈内的时针秒针还在转。晚上,季丞川从床上被饿醒。他睁开发涩的眼睛,拧开床头灯坐起来看表,他只睡了一个多小时。坐在床边,季丞川伸手摩挲表带等待昏涨感稍稍好转,好像已经成为一种无意识的习惯。
这是对表的其中一只,另一只的主人现今不知所踪。
这也是季丞川无数次懊悔的地方,这表上没有内置GPS定位。听译机上倒是有,但季丞川没开,阿美利卡的人权思想把他“腐蚀”得彻底。
其实他也曾问过自己,为什么要坚持找徐之宁,既然徐之宁已经主动离开,说明感情已经到了终点,根据他一贯的做法,他也应该体面地结束。为了一个人失神、痛苦,动用所有关系和办法去寻找,对工作失去上进心,对生活得过且过,自己都变得不像自己,不正是他自己讨厌的那种“黏糊糊”的感情吗?
可是越想放下徐之宁,心就越疼。
那个听不见的徐之宁,那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徐之宁,那个笑起来让人牵肠挂肚的徐之宁,那个只有借醉意才肯主动的徐之宁,那个不介意仅以听译机陪伴他的徐之宁,那个如安定剂一样让人安心的徐之宁。
他要用多久才能忘记?如同他不知道何时才能找到他。
想到这里,季丞川慌张地穿鞋穿外套,匆忙拿了车钥匙就出门了。
他一路驱车到盛皖南的公寓,毫不犹豫地按下门铃。门开了,出现在门口的是系着围裙的夏婉怡。夏婉怡见了他先是一愣,随即恢复神色,侧身让他进来。
盛皖南正好端着砂锅出来,一眼就看到了不请自来的季丞川,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烧焦味。
夏婉怡赶紧拦在季丞川前面,坦然地撒谎:“我请来吃饭的。”
盛皖南沉默地盯了一会儿季丞川,然后眼睛转到夏婉怡身上,举了举手上的砂锅,语气温和:“所以你故意把菜煮糊?”
夏婉怡语塞,随即强调:“这是意外。”
盛皖南把砂锅放下,没看季丞川,但进厨房重新多拿了一副碗筷出来。
“我是来求你们的。”季丞川先开口,声音干涩发哑,“我出国这么多年,除了伏州,其他地方的人脉和消息都很闭塞。我求你们帮帮我,我找不到他,这样下去就真的结束了。”
盛皖南把碗筷放下,平静地问:“如果结束是徐之宁想要的,我们为什么要帮你?”
“我想给他道个歉。”季丞川喃喃道,“顺便再看看他,知道他过得好。”
“这样就足够了吗?”盛皖南问。
“不够。”季丞川肯定地脱口而出,依然直视盛皖南的眼睛,脸上却是洒脱的笑容,“但这样就可以了,对他来说。”
盛皖南没回答,亲自给他盛了一碗汤,热气腾腾,面上几乎没有油花。
季丞川一向吃得清淡。
气氛和缓,一根一直紧绷的弦断了,夏婉怡红了眼睛。她一向嫉恶如仇,嘴快心快,那天晚上除了盛皖南,她也想收拾一顿季丞川。但是盛皖南揍季丞川的那一拳把她吓到了。她的男朋友明明是“好好先生”,要动手说明是真生气了。那一刻比起收拾季丞川,她更怕三个人的关系回不去,比季丞川七年前一个人去阿美利卡还怕。
谁不是一个从小爱幻想的姑娘了呢?夏婉怡甚至直接想到了几年以后,她和盛皖南结婚,盛皖南不肯邀请季丞川,她一个人偷偷发去请柬,结果季丞川倔性子不肯来,导致她得不到最好的朋友的祝福。
抛开这些幻想,眼下就有一个最现实的问题,他们不和好夏婉怡都不敢说。
夏婉怡转过身,红彤彤的眼睛噙着泪,狠狠地在他胸上来了一拳,气出了颤音:“你真的是很混蛋!”
盛皖南意识到这段时间和季丞川冷战给女友带来的压力,走过去想要抱抱她,季丞川也沉默地等着夏婉怡再多来几下。
但是夏婉怡抹掉眼泪,飞快地跑去把自己的手提袋找来,从里面掏出一个拆封了的档案袋。重重地拍到了季丞川身上,深吸一口气,说出了一个让在场其余两人不知所措的消息。
“徐老师怀孕了。”
第22章
【.】
季丞川把几张报告来回翻看,纸张“哗哗”地响,在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面前他完全是懵的。他和徐之宁做的时候一直很注重保护措施,他从来没考虑过会发生这种情况。
根据孕周推算,怀上的时候差不多是去年十二月份,他生日那会儿。季丞川竭力回忆,好像真找出些不负责任的模糊片段。
再一推算,到现在这个时候已经能监听到胎心了,小小的律动藏在肚皮的下面,心脏的主人身上有一半他季丞川的基因。
如此徐之宁出走的原因好像便能理解一半,但仍说不清,为什么一声不吭地卷走了应属于他们两人的小孩。徐之宁是要,还是不要?
季丞川反应过来第一句话是:“这个孩子一定要留下来。”随后粗鲁地搓了一把脸,呼吸不稳,“是我对不起他,但这件事我需要和他共同商量,所以一定要找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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