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风漫不经心地翻动手中的竹简——他对这些赵国的风土人情似乎根本没有兴趣,但也执意让赵玉每日都来。
讲到“崇遥关设有馆驿,里头笙歌曼舞,是戍边将士消遣时的好去处”时,隋风似忽然来了劲,插话道:
“你也去玩过那些歌女么?”
赵玉闻言眼皮子颤了颤,他显然并不想提这个话题。在几番目光躲闪之后,不慎中流露出的无措在眨眼间便掩藏在无波无澜的伪装里:
“臣下当时年龄尚幼,未蒙人事。只懂欣赏丝竹与歌喉,不懂得如何寻欢作乐。”
隋风明显被勾起了兴趣,继续道:
“听说你从邯郸带来了一个婢子,名唤阿窈。”隋风的目光一直紧紧追随着赵玉的眼瞳,似乎想要从其中发觉出什么来。
赵玉略一思索,随即脸上浮出了淡淡的笑意:“回殿下,阿窈在战祸中痛丧双亲,机缘巧合下我收留了她,她便一直跟在我身边伺候。我原是要为她找一个好人家,让她留在邯郸……”
隋风越听,脸色越是垮了下来,忍不住打断道:“那是你的侍婢,还是侍妾?”
赵玉稍稍一愕,对隋风这失去了平素那股游刃有余的焦急语气感到些许诧异:“她……”
赵玉显然不满于大梁太子过多干涉他的私事,眼神瞬间警惕起来。
气氛凝滞,使得隋风也意识到自己略有失态,赶忙清了清喉咙,恢复了那副居高临下的姿态,神色亦转变得玩味而狡黠,轻蔑地道:
“你们同房过吗?”
赵玉脸色果然一变:“这……”
隋风是恶劣的,赵玉不答,他便不开启新的话题,一股尴尬的沉默便在两人之间蔓延开了。作为下位者,赵玉不太敢忤逆他,无奈之下,只得小声且快速地道:
“不曾。”
隋风懒懒地掀起眼皮,在赵玉低头时候满意地挑起嘴角。在赵玉如获大释地叹了口气的时候,他又不依不饶追问道:
“为什么?是她出落的不算丰腴,才让你没有兴致么?”
赵玉这回终于忍无可忍了,他嘴唇嗫嚅了下,轻咳一声,复展了展手中的竹简,道:
“殿下,时候不早了。崇遥关的地形地势,还未讲完。”
隋风像个被长辈惯坏了的嫡子一般,脸上带着恶作剧得逞的笑。不过他很快也收敛下来,将戏谑都藏进冷漠的语调里:
“嗯,方才扯远了。你继续讲。”
于是,赵玉清冷疏离的话语声再度响起。仿佛这一折戏唱完了一般,镜中的画面渐渐只剩一个淡淡的影,在彻底黯下来之前,定格在了隋风那少年人英气勃发的面容之上。
他显得那样心不在焉。
.
冥火鉴像是一本语焉不详的载录,只有伶仃碎片,难窥全貌。
画面再度亮起来时,刺目的白色映入我的眼睛——
鸿毛大雪,漫天飞霜,俯仰之间一片银白。
一小队人马疾驰在茫茫雪霰之间。这些劲装轻骑正追逐着什么,好似冬猎。
少时,我才却看清了他们的猎物并不是什么豺狼虎豹、雪鹿白兔,而是隋风。
隋风很快就被他们逼上了一处山崖尽头。狂风肆虐呼啸,将这大梁太子的玄色鎏金氅衣吹得猎猎翻飞。
隋风并不是善于之辈,此番来刺杀他的不少骑者已经负伤在身,追逐的速度减弱下来,但仍呈包围的态势又逼上来。
忽地,一声鹰鸣凄厉撕破雪天,刺客们闻声微微颔首,艰难扯动缰绳,驱赶马匹朝两侧有序地避开一条道路。
一匹灰白良骏现了出来,轻刨前蹄,呼出的鼻息瞬间形成团团白雾。待那白雾愈渐散去,方看清马上端坐着一人,通身玄色衣裳都走了暗金蟠螭滚边,黑戾戾的,唯有脖颈上围着一条御寒用的雪狐毛领子,洁白如是。玄色是大梁皇族的御色,旁人若非得了赏赐,不可擅用。蟠螭更是太子玉令上的神兽……只需一眼之内,便能知晓此人有多受大梁太子的爱护抑或是器重。
肆虐的风雪稍停,来人那面容也终于明晰起来。白皙而清隽的小半张脸,在寒风中愈显冷漠无情,唯剩一双凤眼暗暗流波,静静看着崖边的隋风。
他缓缓举起一把角弓,架箭,无情地拉开了弦。
沿着箭头的方向看去,少年隋风两目猩红,死死握住了手中缰绳,甚至已将指甲嵌入掌肉之中,啪嗒一下,有鲜血滴下来。
隋风唇齿颤抖了下,忍住哽声后一字一顿道:
“赵玉,你背叛我。”
赵玉的身子到底抖了一下。
瞬息之间,隋风狠夹马腹,猛地反身向赵玉爆冲而来。
他像疯魔了一般,对自身安危不管不顾,速度之快,使得一干负伤的刺客都还来不及去阻拦。
大梁太子的重剑骤然出鞘,连寒光都未曾闪烁过一下,便一举楔入了赵玉的胸口中。
噗呲——
赵玉的身子随之僵硬而诡谲的定住了。
三尺长的剑身从他前胸贯入,又从后胸透了出来,还挂着丝丝缕缕的殷红。也就眨眼的功夫,赵玉便在隋风的注目之中一点点要跌下马去。
隋风也惊呆了,他万分不解的臆测着:对方为什么不躲?!
他忙去扶,但对方仰面倒在他怀中的时候,已经断了气,只剩一双未阖的眼,无神望向天穹的方向。
隋风的手臂僵住了,他痴痴望着怀里的人,望着那一双尚未阖上的凤眼。里头暗色的瞳仁再不复昔日的明亮与光彩,时下已经显出了几分浑浊之意……他这一剑,刺得太准了、太深了。赵玉甚至都没有任何痛苦,瞬息之下便丧了命。
一条洁白的雪狐毛领子掉了下来,上面沾了点零星血痕。
隋风胯下的骏马对这掉落的物件显得极为不耐,躁动的来回轻踩前蹄,将那洁白之物踩踏得面目全非。
宝镜黯了一瞬,再亮起时周遭刺客悉数倒在血泊里,隋风将重剑用力扎入积雪之中,旋即膝盖一软,跪了下去。
他手中空空如也,面上也无表情,正跪在赵玉的尸首旁。
天地阒寂,但闻少年嘶哑的嗓音轻轻发问:
“你为什么不躲?”
……
我在一阵微弱的风里醒了神,不觉之间,竟然摸到自己脸上一片冰湿。有一股强烈的悲抑情绪在我肺腑之内横冲直撞,牵动起心口一阵窒息的疼痛。
太阴娘娘派传音仙鸟问我:
“玉孤辰,你还要继续看吗?”
闻声我大脑竟空白了须臾,才回过神来点点头:“看。”
冥火鉴继续变幻着镜中景象,这回已是天宫。
“凡人赵玉,功德圆满,今飞升紫府,天帝赐名玉孤辰,赐天机宫。居南斗第六,命主七杀,司掌神魔仙妖考功一事。”
谄媚的仙官引着才飞升的赵玉穿梭于天庭之内,奉承道:
“星君啊,南斗这处空缺,可真是天大的福分啊。您可要谨言慎行,与诸位仙家好好相处。”
赵玉则是懵懵懂懂地答:
“小仙何德何能……敢问仙官,上一任南斗第六星君,是怎么魂飞魄散的?”
引路仙官脸上浮出一丝不自然来,他尴尬地笑了两声,才道:
“啊,这……过去的事嘛,就过去了。总之,现在这个位置是您的没错了。”
赵玉将信将疑间也未再问。
忽然北天一亮,几颗耀目星闪一降而下。
引路仙官敏锐得很,瞧见这道光亮,立马将身子躬成了个虾米:
“参见星君!星君别来无恙啊!”下等仙官最是懂得阿谀奉承,他赶忙悄声向玉孤辰道,“这道寒芒是北斗七君的神光。北斗七君,乃是天庭诸侯。与您这凡人飞升的神仙不同,他们都是天族后裔,您还需以礼相待。”
玉孤辰闻言,毕恭毕敬揖道:“见过诸位星君。”
玉孤辰也是好奇,他暗自数了数,不远处现出身形的只有六位丰神俊朗的仙家,便低声询问:
“北斗七君,为何却只有六人?”
引路小仙伸着脖子望了又望,疑道:“咦,武曲星君怎么不见了!”
听到“武曲星君”四个字,玉孤辰的表情当即显出两分不自然来——他清楚地知晓,武曲星君开阳下凡渡劫时,正是梁太子隋风。算着时间,眼下也与他一同,刚刚重返天庭而已。
诸仙都一一寒暄、道贺过后,为首的贪狼星君还告诉玉孤辰,弟弟开阳一向恣意妄为,在礼数上缺了些管教,叫他不必放在心上。玉孤辰眉头微微皱了下,仿佛已经对此人的印象坏到极点,嘴上却是温声道:“无妨。”
不多时,玉孤辰要前往自己的天机宫安置。 只是他还未走出太远,便有人追上来,叫住他:
“玉孤辰,你在凡间的俗名,是不是叫赵玉?”
玉孤辰听着这道声音耳熟,便回过头去,只见这正是方才的贪狼星君。只是这去又折返的贪狼星君,似乎与方才的有些许不同。
他说不清楚到底是何处不同,只是隐隐有些微妙的感觉——这人仿佛失去了方才的那股落落知礼的性子,转而变得随性而恣意,直呼他人姓名。
一瞬之间,玉孤辰有些茫然,他试探般地再问:
“星君是……”
对方眼睛亮了亮,负手朝前走了两步,微微仰着下巴,随后侧回小半张脸来看他,再度潇洒自报家门:
“本君乃北斗之首,贪狼星,天枢。”
这回玉孤辰愣住了。
这个走姿,这个口气,与人间的大梁太子隋风实在太过相似了。
第82章 番外·冥火鉴篇(二)
自天枢去而复返,又追上了玉孤辰、与他搭话起始,冥火鉴中的幻景便越发模糊。待我急切地想要看清其中的画面时,一个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星君这是要回府?”天枢伸臂,拦住了玉孤辰的去路,又瞪了那引路的小仙官一眼。小仙官识相得紧,连连打躬,然后逃也似的闪身而去。
天枢对他此举甚是满意,勾唇微微一笑后,转而看向玉孤辰,正色道:
“我送送你啊。”
玉孤辰,我送送你啊……
你不识路,我送送你啊。
……
这句话如同仙诀,我似乎在哪里听过了太多次。
早已断线的珠玉,如同倏然被一线无形的丝绳重新串起,破碎的记忆一点点拼凑着,连珠成链。
一阵目眩感袭来,我勉强定了定身子,才于懵懂之中霍然醒悟。
……
有劳星君挂念,小仙独自回去就好。
一个空灵的声音在我脑中响起,我定睛朝冥火鉴内一看,果然见到镜中的玉孤辰也深深一揖,彬彬有礼道:
“有劳星君挂念,小仙独自回去就好。”
此时,目眩感愈加强烈起来。我捂住脑袋倒在地上,仿佛脑内紧绷的那根弦正被人死死拉扯着,痛得撕心裂肺、难以忍受。胸口的心脏也加速鼓动起来,心跳声聒噪无比,耳边也随之嗡鸣不断……直到一切的五感都渐渐麻木了,这股痛彻骨髓之感才徐徐弱了下去。
我蜷缩着,侧卧在广寒宫的地板上,闻着周遭浮动着的淡淡的桂香。忽然之间,无数人的脸孔在我面前闪回。当然,其中最多的当属开阳的面庞。他的一颦一蹙,一笑一怒……此间种种,色色动人。
千百年来的记忆如同溃堤之潮,汹涌而来,几乎要将我淹没。
原来,冥火鉴中一直封存着我的部分记忆!
而时下这些记忆,也终于兜兜转转,回到了他们的主人身上!
“狐儿……”太阴娘娘关切的声音从远空传来,我却没有见到她本尊的身影。
狐儿?是在叫我吗?
我有那么多名字,可她为什么要叫我“狐儿”?
“本座将你的记忆悉数还给你。这段记忆于你而言究竟是世间酷刑,还是无上至宝……个中滋味,你自己去体会吧。如此一来,当初欠本座欠你母亲的债,也算是还清了。”
母亲?!
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难道不是一个凡人大巫吗……
我还未来得及去想母亲的事,心口一股剧痛又将我拉回了方才的回忆里。那些回忆刚刚苏醒,它们在我脑内互相叫嚣着,喧宾夺主,甚至要将我的意识也挤压得毫无喘息之力。
我被迫去想起那些过往。
不论是好的,坏的,平淡的,幸福的,或是激烈的。
窗外的日晷已是几番变幻,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我才终于适应了和这些记忆共存——
千百年的时光之中,它们似乎已经融成了我灵识的一部分。如今重获这些记忆,我感到身轻如燕,仙脉畅通,周身都有金光浮动。一切都好,只有心口不断揪痛着。
我似乎终于明白了——从前,它们从我身上剥离,我便如同失去了全部的灵力,周身灵脉无一处通畅,即便我已经重返天阙,时而却连仙法都施展不开。我像是病了,可手脚又都是完好的。那时,一副空荡荡的躯壳与枯竭的灵力似乎就在告诉我——这段记忆,我曾视之若金丹仙骨。
如若没了它们,我甘愿剔去仙骨,堕入凡尘。
.
……
“还是本君送送你吧。”天枢端出了他的架子,用不容拒绝的口气说,“天阙不比凡间。有许多地方是去不得的。你不熟悉,万一走错了,就是大罪。”
这就叫人不好推脱了。
我实在拗不过他,只得硬着头皮,朝这个奇怪的、执着的“天枢星君”点了点头。
我的妥协似乎令他倍感欣慰。
天边金乌轮转,红霞似火。九重天阙的金瓦飞檐便沐在这一片霞光之中,美得不可方物。
借着赏看天宫脊兽,我暗里窥了一眼天枢,只见他山眉海目之间,似有款款温情流涌不断,仿若暗藏三千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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