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扬扬下巴,覃映致顺着那方向看去,是掌门的首席弟子,前呼后拥的,想来也是要去宜山。
“……弟子给师尊丢脸了。”他说。
江凝又看回他,这次看了很久,终于他轻嗤了一声:“想什么呢。我是怕你这副样子,在外面遇险,报了我的名字,人家都不相信。”
覃映致低头看自己,万归宗的弟子袍已经洗得发白了,看起来就像一个身无长物的外门弟子,确实不像剑宗的徒弟。
“抬起头来,看着我。”江凝道。
直视那双眼,覃映致只觉自己一脚踏破冰面,坠入刺骨的寒冷中。但他仿佛天寒地冻中的乞人,已丧失了分辨能力,竟会觉得温暖。
一件法袍罩在了身上,江凝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利落地在他衣襟前打了个结。江凝道:“这是千年灵鲛赠我的乘海法袍,足以护你周全。”
覃映致还在恪守师尊的命令,目不错珠地盯着他。
月亮不像太阳,不至于灼伤双目。但其清其冽,仍会让靠近之人感到刮骨的错觉。
离宜山愈近,浓郁的魔气便愈来愈不可忽视。
覃映致紧了紧身上的法袍,稳当地降落在万归宗的据点。
“横练峰,覃映致。”他拿出名帖,递给接待的弟子。
“覃师兄!请进。”那弟子带他走进这间简陋的临时驿站,以覃映致之迟钝,都发现他和在场的许多人都在偷看自己。
他不知道的是,作为剑宗仅有的三名亲传之一,在万归宗的诸弟子眼里,他是最神秘的一个。段霆自不必说,就连后入门的戚云树都会时不时在诸峰间来往,只有覃映致和江凝一脉相承地剑痴,见过他的人并不多。
进了房间,覃映致终于忍不住问道:“为何一直有人在看我?”
“师兄莫怪,只是大家都对横练峰的弟子好奇罢了。像我们这样的外门弟子,是很难得见到你们的!”那弟子小心翼翼地讪笑,偷摸打量他的神色。
覃映致闻言先是一愣,复叹了口气:“如何?我与你们想象得一致么?”
“师兄比想象中……安静许多。”
得到这样的回答,令覃映致十分意想不到。“安静”这个词听不出褒贬,也不常用来形容人。
见他不恼,那弟子又絮絮说着:“我也接待过别的内门弟子,都比较跋……”他及时止住话头,没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覃映致微微勾起嘴角,安抚性地笑了笑。他是想说“跋扈”么?自己并不曾与横练峰外其他内门有过接触,只是临走时在山门一望,觉得那些人确实比较风光。
简单地交谈过后,覃映致知道他叫肖昆,是在宜山本地长大的,五年前拜入了万归宗在此地的分坛,除了修炼之外,就是一直负责着宜山屏障的驿站。
肖昆趁势向他请教了自己剑法上的缺漏,覃映致与他细细道来后,他便不住地夸赞着覃映致的剑术和道行,说是之前来此的内门弟子,无一有他这般的耐心和实力。覃映致告诉他,若有需要还可以来提问。至于溢美之词,全当是马耳东风。
毕竟在横练峰上,他只是最平凡不起眼的一个。好过只能学习烂大街的《青阳剑谱》的外门弟子,并不算什么。
宜山入夜,较之万归山要晚上一些。虽然在横练峰上居住的几年远不及颠沛流离的过去长,但这次离开,却还是让覃映致产生了些类似思乡的情绪。
他习惯性地按住清光剑的剑柄,低不可闻地唤了声师尊。
明月高悬,有如悲悯的佛陀,将月光洒落在他身上。冰冷而温柔,仿若江凝的眸光。
五十年前的仙魔大战,摧毁了先古大能筑下的四方屏障。魔族退败后,宜山幸存的百姓被迁往内陆更安全的区域,而各大宗派则派遣低阶弟子,在此休养生息,保护重铸的屏障。年复一年,宜山渐渐成了凡世中修真色彩最为浓郁的地方。
但即便如此,戚云树一家还是丧命于魔族之手,可见事态之重。
覃映致不敢怠慢,休整过后便加入了修补屏障的队伍。粗略地巡视一番后,他才发现宜山屏障的破裂程度似乎比万归宗所知的还要严重,简直是触目惊心。
较小的缺漏,他一人尚可补足,但较大的只有报给主事的长老了。
找到薄云长老时,他正逗弄着自己的灵鸟。
伶俐的虎皮鹦鹉轻轻啄着他指尖的碎米,抖擞着丰满光滑的羽翼。薄云长老抚着它的羽毛,显然爱不释手。
听了覃映致的话,他漫不经心道:“知道了,明日我便派人去。”
覃映致掏出地图,将标注的地点指给他。他瞥了一眼,“你放着吧,我待会儿看。”
“可是……”覃映致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按屏障这般破裂的趋势,不出十年,就会不攻自破。弟子以为兹事体大,还是通知宗门为好。”
薄云长老终于将目光停在了他身上:“不愧是剑宗的弟子,很有志气。你以为我不曾报给宗门么?宜山这门苦差,可没有多少人愿意接。你可知,你师尊都不愿意来?”
覃映致愣住了,下意识回护:“此事……还不须劳动师尊。”
“还有那掌门首席,现在也没到,你说,他的御剑术比你差了多少?”
回到住所,覃映致还有些回不过神。
原来大家都对这里避之不及吗?就连师尊也……
不管怎样,魔界屏障事关凡间万灵生计,他是不能坐视不理的。既然不能寻求宗门的帮助,那便自己来。
下定决心后,覃映致在宜山一呆就是两年。
期间也见到了姗姗来迟的掌门首席,前呵后殿的,很是气派,只是没待多久便回去了。
这天,与平日并不二致地独自修补屏障时,他却见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第5章
丘明微出现在山中,简直和误入的务农百姓没什么两样。两袖系着襻膊,有些灰头土脸的。只有背上漆器做鞘的长剑,昭示着他修真者的身份。
“丘前辈!”覃映致惊讶地说。
“你是……”丘明微眯了眯眼,好像想了一会,“江凝的徒弟?”
覃映致想,要不是那显示在镜花剑上惊世骇俗的愿望,他怕是不会记得自己。
“前辈也是来修补魔界屏障的么?”
丘明微短促地笑了一声,颇有些嘲弄的意味:“我是来找空安花种的。”
覃映致道:“晚辈在此已有两年,并不曾听闻这里有空安花种。”
丘明微觑了他一眼,“你不知道也正常。”
覃映致被他呛了一下,一时无语。这看起来与自己一般年纪的前辈突然又想到什么,对他说:“你想不想知道你师尊在镜花剑上看到的是什么?想就来帮我。”
二人几乎搜遍了整座山,才找到可怜的两粒花种。
丘明微有些泄气地一屁股坐在杂草丛中,挠乱了一头长发。覃映致站在一旁,也不知如何是好,生怕收获太少让这位喜怒无常的前辈毁约。
“前辈何不接受师尊的要求呢?”覃映致记得,那次同江凝去拜访他,是带了足足一盒的空安花种的。
许久,才听到丘明微低不可闻的呢喃:“……若没了镜花剑,我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覃映致也缓缓在他身边坐了下来,试探着问:“您要用空安花温养的,是您道侣的灵魂吗?”
丘明微转头看他,很是端详了一番,答非所问道:“你小子,居然敢喜欢你师尊。你不觉得,他这辈子只会爱剑吗?”
丘明微同他讲了五十年前的事。
那时还是少年英才的他、江凝及现在的鹿门山主苏鸿尘,被联合起来迎战魔族的九大仙门分配到了一起,驻守宜山的东南峰。
那一战,也自宜山的东南峰而始。
历时三年的仙魔大战里,他们死守东南峰,未曾让魔族前进一步。但因东峰弟子的疏漏,千里之堤,顷刻之间便溃于小小的蚁穴。
最终诸仙宗决定壮士断腕,舍弃了部分弟子,强行修筑了退后十里的新屏障。而他的道侣与江凝的碎雪剑,都在混战下消失在撕裂的空间罅隙中,再不可寻。千钧一发之际,他只捕捉到一缕道侣的残魂,而那已是仅剩的所有。
“江凝或许可以,但我不能原谅。”丘明微说,“所以我离开了宗门,炼制了镜花剑。也许终有一日,能补全她的灵魂,使她重活于世。”
“你想知道江凝最大的执念吗?就是他那把碎雪剑。你说这样的人,怎么会爱人呢?”
覃映致听完,奇异地感到自己的心像湖水一样平静,并不因此而伤心。
他说:“请问前辈,如何能为师尊再锻一柄碎雪剑?”
丘明微盯着他半晌,覃映致分明在他眼里看见了四个字——无可救药。
“碎雪剑是由寒星铁锻造的,可遇不可求。”丘明微说。
“——不过你要真心去找的话,也不是没有办法。”
覃映致回到驿站时,只见正厅桌子上摊着一堆丝线,弟子们围作一团,似是在挑选。
肖昆眼尖看见了他,唤道:“覃师兄!”
没等他开口,肖昆便解释起来:“快到上巳了,今年长老特意请素月坊做了一批灵线,师兄回来的太晚,好的都被抢光了。”他掩声说,“我给你留了一些。”
“多谢。”覃映致点点头,脸上有些茫然。
“哎,师兄不是本地人,我倒忘了!上巳编织丝带是宜山的风俗,大家都编来送给自己的心上人呢。”肖昆说。
谈话间,两人已走回到房间,肖昆便把丝线摆在桌上。
挑来拣去,覃映致手里渐渐放满了莹白的丝线。肖昆终于忍不住道:“师兄,你挑的都这么素,不用带点颜色的么?女孩子都喜欢花的!”
覃映致一愣,看向那些缤纷的色彩,摇摇头。
都不衬他。
肖昆知道他不会编,自告奋勇来教学。两个大男人像未出阁的闺秀般坐着编起丝带来。
“你的心上人是谁?”覃映致突然问。
肖昆红了脸,手上动作慢了下来,支支吾吾道:“是怡、怡夏师妹。”
覃映致想到那个笑容明朗的女修,若有所思道:“你是与她关系比较亲近。”
“我准备在上巳同她表明心迹,”肖昆说,“只是不知道她愿不愿意同我合籍……”
覃映致也无法保证,只能说:“祝你成功。”
说完了自己,肖昆自然而然地八卦到了已经熟络许多的覃映致身上:“师兄的心上人又是谁?想来是本宗的弟子?”
“不是。”
“那就是我们宜山的?是谁?”
“不是。”
“难道是其他仙门的?”
“不是。”
肖昆猜了半天,统统被驳回,撇嘴道:“师兄不愿告诉我,不妨直说。”
覃映致无奈道:“并不是,只是你都猜错了。”他想,只怕谁也想不到,像他这样循规蹈矩的人,也有如此离经叛道的时候,竟会对自己的师尊怀有恋慕之情。
肖昆见他面上笼上一层淡淡的哀色,心知他的情路不太顺畅,体贴地闭上嘴。
宜山的编带手法很简单,两人编了一个时辰就编好了。
肖昆将他花花绿绿的编带缠在手上,对着灯兀自欣一番,自卖自夸道:“怡夏肯定喜欢!”
覃映致也看着自己的编带,白白的,像一截雪柳般垂在掌心。
师尊会喜欢吗?——送不送的出去,还成问题。收进储物袋时,他这样想。
早春乍暖还寒的夜里,覃映致又一次失眠了。
他失眠时,一向喜欢倚在窗边,呆呆地望着月亮。
丘明微临走时告诉他的方法,是要他前去一次新旧屏障的夹缝,那里或许会有寒星铁。
“这些年,还没有人活着出来过……”丘明微故意吓他,见他不为所动,没趣地说,“好了,还是有的。那个误入的剑修告诉我,因为旧屏障的残留,夹缝中魔气比想象中要淡很多。可能是交界的缘故,那里的灵气很特殊,他看到了疑似寒星铁的矿石,但是比起宝剑还是命更重要,所以未及细看,便忙着逃命去了。”
“夹缝虽不至于有进无出,但九死一生可算的上了。你敢去么?”
他孤零零地一个人在这人间,有什么不敢的。
召出只玉青鸟,他又报喜不报忧地写了些琐事,往江凝那寄去。
覃映致先前想象的屏障夹缝,是充斥着魔气的不毛之地。但踏入其中,里面的风景却和外面没什么两样。天高云淡,草木葱茏,看起来很是生机勃勃。
不对。他在手心掐诀,发现自己的灵力被压制得只剩十分之一。而这里的诡异之处也终于显现出来——似乎没有活物,连树木也像是假的。
剑尖试探着刺向一片叶子,竟是径直穿了过去。
好厉害的幻境!
魔族最擅于制造幻觉。虽然低等魔物并无神智,却也能依靠本能制造蜃景让修士方寸大乱。覃映致在书上读过关于当年神魔大战的记载,很快反应过来,轻捻指尖结成阵法,运气启唇道:“破——!”
灵气激荡,随着他这一声大喝,竟汇聚成流反冲向他的胸膛。覃映致忙卷起法袍,挡下这一击。
即使是牢不可破的乘海法袍,也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刺啦声。好在经过这番破阵,天地一清,蜃景已消失了。留下的真实世界,果然与覃映致所想无差。
司南在这里是完全失灵了。他只能施出简单的探灵诀,寻找着寒星铁的踪迹。
夹缝中日月不移,他一寸一寸地摸索着,全然不知外面已过了一个春天。
身上尽是零散的伤口,就连脸上也落了道疤。覃映致擦去嘴角的鲜血,再一次向眼前的洞穴发起冲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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