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的老兵一把将那副将薅起,一群人静默着。
无声胜有声。
这股子沉静之下,蕴藏着无数情绪。
“高将军,您与溇洲营的弟兄们一同往前去吧,凯旋之后替弟兄们多喝几壶酒。”
老兵扶了副将,走到高子荏的面前单膝跪地做请命状,众人见状呼呼啦啦的跪了一片,高子荏只觉眼底发酸,一股难以平复的情绪萦绕心头,他说不出“好”,也实在难以拒绝。
战场从不是讲感情的地方,他内心诚实的知道此刻确实需要这样一队人马,可面对这些挺身而出的人,他似被一颗大石压在胸口,许久喘不过气来。
战局不等人,高子荏紧闭双眼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好”字,两行清泪在脸上血污之中冲开两道浅浅的痕迹,“最后一仗,切记要打得漂亮些。”
“吾辈定不负所望”
寥寥千余人,声音却似人间绝唱,震慑河山。
莽原之上的风吹来远方血气方刚的怒吼,高子荏站在略微高出的山丘回望远处,一片乌云般的黑影自远方的山丘冲下,与下方严阵以待的守军融为一体,雪桃原处打了两个转,马背上的将军被风吹着沙子迷了眼,不知何时,眼泪早已湿了满襟。
第108章
高子荏率领众人到了宋风宁先前信中所说的汇合地点,果不其然望见严阵以待的北疆大军,高头大马居于大军正中的人看到他打远来时脸色便开始有些不好看,从正中间的位置翻身下马就要往后躲,高子荏虽说眼睛不灵光,但一眼便知那身影不是戚蒙。
“往哪躲!”
雪桃被马鞭敲击了后臀,吃痛朝着那人向后躲的方向撒野一般狂奔而去,居前排的将士不知该不该拦,直到高子荏跑近了才发觉来者何人,急忙的让出一条通道来,把躲进去的人硬生生给让了出来。
“戚将军呢?”
还试图往后躲的人颤巍巍的不敢直视高子荏的灼灼目光,只把他的话当做耳边风,装聋作哑却顶不住那冲天的火气,还未等他反应过来求饶,脑袋上的铜盔便被从后掀了出去,紧接着头皮一痛,高子荏拽着他的头发先是让他后仰到底,随即猛地掀翻,他的前额撞在地上的砂石里,磕出一嘴的血来。
“高子荏,你这无官无职的擅闯战场,是要造反?”
韩平晏不甘心,被高子荏拽着头发抬起头,额角和齿间渗出的鲜血让他看着狰狞而狼狈,齿缝间蹦出一句质问,随即脑袋再度被摁进土里,猝不及防的吃了一嘴沙。
“戚将军呢?风宁呢?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高子荏单膝跪地,强迫趴在地上的韩平晏抬头与自己平视,他脸上因为战损而渗出的血已经凝固,身上伤口渗出的鲜血衬的皮肤愈加白皙,被刀割开的衣衫被血黏在身上,随着动作暴露出隐约狰狞可怖的伤口。
“你又懂什么?我好歹也是一方守将,戚蒙不服我,还使手段找了个宋风宁来羞辱我,这场胜仗本来就该是我的,啊……呃啊……”
韩平晏话未说完,扳着他左肩的手突然向后狠狠用力,他的身体瞬间就没了支撑,整个人趴在地上,“高子荏!啊!”
“不自量力的东西”,高子荏踩住韩平晏的后脊,拉起他的手腕向外猛得掰过,骨骼之间清脆一响,伴随着地上人的哀嚎,韩平晏大声骂着,却没有一人试图上前扶他一把。
“来人,拿下。”
“谁敢!高子荏,你早没有军职了,你凭什么拿下我!”韩平晏徒劳的呐喊着,高子荏让开几尺之外,两名年轻将士把韩平晏不客气的架起,“你们都要反了!你们这是偷窃,是你们偷走了我的胜利,只要保住大燕,弹丸之地何足挂齿,溇洲那些贱婢死有余辜,长的一脸媚相天生就是要伺候男人的,哈哈哈哈哈,我忘了,你也是溇洲的,贱婢。”
韩平晏越骂越难听,架着他的年轻人都有些听不下去,高子荏冷笑两声,飞起一脚狠踹在韩平晏胯下三寸之地,一声凄惨的叫喊响彻云霄,连原处树上的鸟雀都被惊到,扑棱扑棱的飞起一片。
“我是贱婢,也轮不到你这种仗着驸马爷的身份在外面乱搞的狗来说,管不住下身这手指头长的玩意儿,今日我废了它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高子荏冷眼瞧着韩平晏疼到变形的五官,还欲再说的时候,却听前方报信的快马高喊,“报!蛮人大军还有五里到达。”
山丘的边缘已能见到那隐约冒起的长矛和快马,高子荏纵身上马,举起手中银枪长矛,冲着四周将士高呼,“整装迎敌!”
铠甲在移动中发出金属擦蹭的声音,连成一片便如同天上惊雷滚滚,天气也给面子的低压下来,最前的燕国将士组成一座绵延开来的盾墙,长矛向外戒备准备迎敌,高子荏向着伏兵的方向往去,被那里发出一闪而过的银光晃了眼,便知那处人马已经就位。
蛮人的骑兵快马向着阵营冲了过来,马蹄踏在盾墙之上,却并不恋战,只把手中的东西抛进燕军的阵列之中,然后调头便走,只留下一串狂放又轻蔑的笑声。
“是人头!”
阵营之中有人碰巧接了那抛过来的东西,低头对上那死不瞑目的暗灰色眼睛,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被自己抱在怀中,当下吓得腿都软了。
“不要慌!”
高子荏怒喝制止军中慌乱的气氛,他朝着韩平晏的方向不解气的咬牙,“那都是我们的手足!是为我们争取时间的弟兄!接到了就该替他们完成未完的使命,否则今日死在这里,下了黄泉都无颜面对他们!今日蛮人屠我手足辱我兄弟,此仇不共戴天,弟兄们,随我杀!”
“杀!”
“前进一里!”地动山摇间,燕军盾墙“咣咣”收起,长矛短剑握在手中飞速移动,骑兵手中硬弓拉满朝向蛮人来的方向戒备,一里至,盾墙再度高竖,灼雪出鞘举在空中,高子荏端坐马上,用耳力听着蛮人的马蹄声渐近,“放箭!”
“嗖嗖嗖……”
箭无虚发,冲下来的蛮人骑兵一个个跌下了马,第二批弓箭放完,盾墙向两侧打开,手持刀剑的步兵呐喊着“杀”冲向敌军,而后高子荏带着骑兵冲进战局。
“后撤!”
战局胶着间,高子荏的长矛穿透了蛮人将士的胸膛,高声喝令。
众人一边迎战,一边向后退去,蛮人的将领今日打了两场胜仗正是狂妄自大的时候,眼下遇到燕军后撤,自然是想乘胜追击,阵地刚至暮凉山口,便听山上一阵嘶吼,那声音听上去便知是胸膛积蓄已久了愤怒。
魏淳领兵从山上鱼跃而出,蛮人瞧着原本山头上一丛一丛的石头和灌木突然都变成了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燕军,再傻也知是中了埋伏。
“杀!”
燕军越战越勇,悲恸与愤怒聚集成了掀翻天地的力量,高子荏一手握住劈至眼前的刀刃,鲜血就从掌心滑下,另一手干脆利落的将灼雪送至敌人的心口,又是一股血滴子喷了满脸。
“噗”,沾了血的刀尖自他胸下穿出,高子荏低头冷冷瞧着血从身子开了个口的地方流出,头脑冷静的就好似那个血窟窿不在自己身上一般。
回身,抽刀,长矛戳进身后的马腹之中,腰间匕首冷光乍现,高子荏手腕用力,刀尖直冲马背上蛮人将领的咽喉,准确无误的从前而后穿透过去。
鲜血在阳光下喷溅出几尺高,日光苍茫,高子荏依稀听见有人喊道,“蛮人主将已死,弟兄们杀得他们片甲不留!”
耳畔交战的声音逐渐远了,高子荏只听得到自己生命流逝的声音,心口扑通扑通的跳动着,似有深不见底的黑暗在一点一点将他吞噬。
“泠泠”
胡铃的声音遥远似在天边,高子荏陡然惊醒,拖着沉重的身体一点一点的向外挪动着。
一场鏖战,连天上的太阳都被蒙住了一层血雾,燕军将士们被蛮人彻底激怒,就连投降的蛮人,也被将士们“无意间”踢踹两脚。
“高将军,你没事吧?”魏淳来北疆大营的时候高子荏已经回了燕都,但他知道这人在大营中的地位,也听说过他的功绩,对其颇为敬重。
“无事”,气若游丝,高子荏连吹哨召唤雪桃的力气都没了,只冲着那马儿的方向招招手,“这里交给你,我……我得去找人……”
胸口下方的伤口令他虚弱的嘴唇都泛了白,他制止了魏淳劝阻自己的动作,嘴唇翕动着重复了一次,“无事。”
“雪桃”,高子荏几乎是爬上的马背,他搂着雪桃的脖颈在它耳边喘息着,“我们去找他……往山上去……”
马儿似乎是怕将高子荏颠下来,走的又快又稳,魏淳到底是不放心,派了一队人马远远跟着保护,高子荏虚弱的扶着雪桃的脊背,眼前的景象却随着身上愈加具体的疼痛而变得清晰起来。
偏偏是在这种时候恢复了么?
高子荏咧嘴嗤笑,目光落在雪桃鬃毛挡住一半的梅花状纹路,气音蹭着发疼的咽喉,“桃儿,风宁没骗我,你真是匹漂亮的战马。”
行至一处岔路,高子荏还未有动作,雪桃便载着他往左边走了,高子荏靠在马背上给它理着鬃毛,“你也想你的夫君了是么?”
果不其然的走出小半个时辰后便在树下发现了受伤的赤月,四蹄包裹的棉布已被血浸透,众人知道那是主帅的战马,不敢耽搁,急急忙忙上前查看。
高子荏强撑身体从马背上跌落在地,冲力让他打了几个滚儿,刚好停在山崖边上。停稳后冲着雪桃挥手,“去吧,去看它”,然后自己望向崖底,目光沉静如水,“我也要去找他了。”
雪桃似是听懂了,马儿的眼睛温柔又带着湿气,走上前用前额轻轻蹭掉了她的主人一半脸颊上的血污,高子荏用指尖揉着雪桃的脖颈,忍着嗓子眼涌上的甜腥味,低声轻语,“放心,我会带他一起回来的。”
高子荏装聋作瞎的将所有人的反对抛在脑后,腰间系了绳子颤巍巍地蹭着山崖向下,此处崖底与暮凉镇相背,乱石丛生,他一不小心就崴了脚,然后身子不自主的前倾,膝盖硌在尖利的石头上,身上就又多了一道伤痕。
抬头时,他瞧见地上一道蜿蜒向前的血迹,高子荏心里蓦地揪住了一块,四肢并用的爬起,趔趄着沿着痕迹走,在痕迹消失的地方,他瞧见了血葫芦一般的戚蒙……
“戚大哥……”
身体已经凉透了,高子荏试探的手在空中抖得厉害,忍着悲恸将戚蒙未合上的眼睛轻轻抚平……
他感受得到自己的体力在一点一点的耗尽,呼吸都变得不由自主的凝滞起来,在意识消失的边缘“啪啪”,他果断地抬手给了自己两个耳光——现在还不行……
向前不远的地方,高子荏听到河水潺潺,一点点胡铃的响动掺杂其中,似在梦里……
河边躺着一具身着金甲的尸首,鬼刃贯穿脖颈钉死在地上,脸已经看不出模样,但看盔甲上的图腾,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就是蛮人那位新上任的首领。
越过那人,高子荏看到更远一点的地方,他梦中的人倚在巨石之上,视线下移……那人腰间的位置还插着一把未来得及拔出的弯刀……
“风宁”,这声呼唤像是耗尽了高子荏最后的力气,身体再也撑不住他沉重的意识,就那么直直倒在了心上人身边。
第109章
高子荏睁开眼睛被周遭明晃晃的日光刺到又闭了回去,眼皮重到他想再度睁开都颇要费些力气,身子也好似被灌了铁一样,哪里都动不了。
这般难过一定是还活着,据说人死了就会轻飘飘的,想去哪里都能乘风而去。
“醒了?”
声音远远的飘来,高子荏缓了一会,依旧是浑身僵硬,只有眼珠子勉强能动弹,张着嘴巴想说话,嗓子眼儿却一阵裂开一般的疼痛,半天吐不出个音节来。
尽量循声低垂的视线范围内终于捕捉到了陈麟端着瓷碗的身影,高子荏哆嗦着脸颊扯出个难堪的笑来,有些惭愧的轻咳几声,声音像是被石子磨过咽喉,沙哑又虚弱,“有劳。”
“目前还不能进食,这里就弄了些蜜水,你用芦管吸着慢慢喝”,陈麟坐在临时搭起的床边,将芦管的一头送进高子荏的唇间,另一端帮他固定在瓷碗里,脸上一如既往的没有什么表情。
“咳咳”,温热的蜜水进入干涸的喉管,一阵痒人的疼痛,高子荏被呛到,咳的剧烈,胸口也传来沉闷的痛感,把他憋得脸红,用舌尖将芦管顶了出去。
陈麟取了巾帕帮他擦拭嘴角呛出的液体,然后抓了他的手腕,用不似生人的冰凉手指搭在脉搏上,随后是眼睑和舌苔,又检查了身体各处伤口的情况,高子荏这才知道自己这具身体有多狼狈,大大小小的伤口处理下来得有八九处,用陈麟略带无情的话说起来就是“九死一生侥幸存活”。
“呼……呼……”
营帐之内一片死寂,高子荏似能听到自己的呼吸,还有喝水时艰难的吞咽。
“风宁……呢?”
陈麟收了高子荏喝空的小碗,若有所思的抬眼对上他的眼神,似乎在想着说辞,不多久就败下阵来一般叹了口气,“在旁边的帐子里,伤重还没醒。”
“那他……”
“不用担心,性命无虞”,陈麟给高子荏盖了被子,“你现在要做的是把自己养好,你伤了脾,后背也有砍伤,腿上胸前的不用我多说了,腰伤也没完全好,这次给你固定了钢板,伤好之前就别想着离开这张床了。”
“子荏谨遵医嘱。对……对了……还有……远晟他们……都没事吧……”
“都活蹦乱跳的,活下来的人里,只有你跟侯爷躺着”,陈麟说完就走,没再给高子荏更多问话的机会。
属于军医的小院中,坐在门口旁边地上的年轻人身着麻布上衣,袖子挽起露出了一截小臂,脚踩着药碾子,听见脚步便抬头停下活儿迎了过来。
89/111 首页 上一页 87 88 89 90 91 9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