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应该躺在床上的将军正坐在床边,单手支着床头,手里捧读着一本半开的书,看样子醒了有一阵子了。略带锐利的目光说不尽其中情绪,从容只低头浅浅的应了具“是”,两人便再度陷入了沉默。
“帮我擦脸吧”,宋风宁将书本合上摆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从容紧张又并不老练的动作,然后将他即将糊在自己脸上的巾帕抓过,自己胡乱抹了抹脸又丢回去。那小孩忙不迭地接了,又战战兢兢的立在一旁,感觉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明显的如站针毡。
“你那么怕做什么?子荏要去做什么事,岂是你我能拦得住的。”
话是问句,尾音却带着无奈与落寞,从容听着这话心里蓦地揪了一下,眼光无意间瞥见床上的书本,墨蓝色线装的本子上写着“溇洲志怪”四个小字,印象中这种书只有高子荏才爱看。
“这书上写了子荏族人的事”,兴许是注意到了从容的目光,也或许是实在想找个人讲一讲,宋风宁爱怜的捡起那本书,手指抚在封面上轻轻掸去了书角的一块薄灰,然后缓缓开口,“蓝眼睛本是溇族血脉最纯正也是最悠久的家族象征,不知从何时起便随先祖隐居此处,世代与三川河为伴,生在河畔,死后便由花船载着顺河流而下,魂归三川。
这种平静与世无争的日子结束于二百年多前,外族的商队途径现在的逸城,巧合间遇到了外出钓鱼的溇族人,商队在莽原之中迷失方向,原本十天的路走了三十天,身上断了粮食,便求着那溇人给口吃的。当时的溇族人听不懂外邦话,连比带猜的明白了他们的意思,便将人带回了族部,溇人许久没有待客了,十分热情地拿了食物招待。
酒足饭饱的商队与溇族人相处了三五天后便离去,不久又再度返回,为首的商人说要感谢他们的款待,却在溇人开门的时候,用刀削下了他们首领的头颅。”
宋风宁呷了口茶,“溇国的王权建立就是一出东郭先生与狼的故事,幸存的溇族人被驱逐至逸城外围的村落里,后来登基的溇国国王在当时近臣的教唆下试图将蓝眼睛妖魔化,派神婆将他们说成是替世人还清罪孽的化身,从小圈养驯化,让他们自甘为奴,让他们觉得溺死在三川河才是归宿。”
“这是真的么?也太缺德了,就不怕遭报应么?”
从容听到这只觉得气血上涌,高子荏对于溇洲故土的眷恋虽然没有明说过,但平时在府里时总能听到他不经意间哼出的溇洲小调,还有来时的路上高子荏跟他说过的溇洲风土,“主人他知道么?既然如此这本书怎么会流传下来……会不会是编造的……”
“书是子荏写的,他什么都知道”,宋风宁轻笑一声,似乎带着几分自嘲,“这些事都是他这么多年追根溯源拼凑起来的,却半句实话都没提过,总编些话来骗我。要不是我行前无意他的包裹中翻出这本书,怕是要被瞒上一辈子。当时我心情还很复杂,如今一想却总觉得他是故意的……”
宋风宁望向窗外,心中百转千回满满都是牵挂,他的小夫人从不是什么乖巧可人的猫儿,利爪收了这么多年,倒是他忘了……
从容没见过如此的宋风宁,精壮的腰身缠着纱布,隐隐渗出了血,侧脸被照进营帐的朝日映照出一片深邃的阴影,被子半卷着搭在身上,嘴角微微绷起,从容脑海中竟然蹦出了“脆弱”二字……
“饿了,弄些吃的来”,宋风宁缓缓说道,仿佛刚才说的话已经随风而去了,“等我伤好了,我们一起去接子荏回家。”
一股鼻酸涌上,从容情不自禁地泪目,不知是为了那个“我们”,还是为了那声“回家”,小小的身影抹了把眼泪鼻涕,带着哭腔重重地“嗯”了声,转身飞跑着出了营帐。
宋风宁看着那摆动的帐帘,轻轻低下头,半晌两滴清涟的泪珠落在攥紧的拳头上,咬紧牙关颤声轻唤:“子荏……”
去往溇洲的马队自打出了北疆大营的视野范围,行进速度就减慢下去,骑兵当中还被几匹马围住地方,穿过交错的马腹和马腿,依稀看得到一辆垫了稻草和薄被的板车,一行人将此处遮蔽的隐秘,连魏淳送行之时也并未留意到,此时高子荏就叼着根芦草懒懒散散的斜倚在上面,缠满纱布却依旧纤细的手腕随意的在空中沿着飞鸟滑过的轨迹比划,嘴角带着一抹若有所思的笑。
“你的伤真没事么?”朱远晟骑马走在最近处,由于高子荏躺着比他低了一块,他这么一凑近,刚好挡住了照在脸上的刺眼阳光,阴影投射在躺着的人身上,那人还颇为不满意的拨动手指让他移开些。
“身上这么多伤,不能再养两天再走?”
朱远晟说着话往旁边移了移,让高子荏暴露在阳光之下,继续用手指在身上玩着手影,“喂,问你呢,子荏你耳朵也坏掉了?”
“我去逸城养着也是一样的”,高子荏吐了嘴里的芦草,又从一旁的稻草中揪了一根叼着,神色不羁,像个街上不学无术的地痞,“再养两天,你确定还走得了?现在是我病着,所以风宁才会让我走的。”
高子荏对上朱远晟茫然的眼神,笑的颇为得意,“说白了这是他在宠我,知道我要去惹是生非也随着我去,而我,就喜欢他宠着我的样子。”
朱远晟难以消化的抽了抽嘴角,高子荏笑着抖了肩膀瞧过来,“比起我,不先担心一下自己么?您非要吊在昭戎这棵树上,我早几年就劝过的,这不是个明智的主意。”
“我知道,可就像你对侯爷一样,这辈子我也就喜欢过他,就让我再试试吧”,朱远晟转头远望,溇洲外城的城墙已经出现了在地平线上,从一到灰黑色的线逐渐变得清晰,而他的心却随着越来越明朗的城墙线条而高悬起来。
“风宁的伤势大好,约么也就是半个月的时间,溇洲必有一战,到时候我帮不了您”,高子荏远远瞧见一队人马朝着这个方向来,似乎是想起什么,挑起眉梢最后对朱远晟轻轻笑了,“不是不肯,到时我自身难保,您还是早做打算。”
城中奔来的人马说是接应实为押送,高子荏所在的板车被其中几人钳制,两人在前引到,两人在后一左一右的将长枪架在高子荏的脖颈上,警告似的让他不要轻举妄动,高子荏神态轻松的躺在板车当中,十分坦然的摊开手,倒好似没事人一样。
“高子荏偷窃虎符,劫持州府,关押候审”,昭戎冷硬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的时候,高子荏笑意更深,仰着下巴轻佻的抬头,刚好对上那双怒火冲天的眸子,后者被他轻浮的动作惹怒,指着周围几个士兵,“给我拿下。”
“这么生气做什么?我既然回来,就不会跑。”
“此人巧舌如簧蛊惑人心,还会媚术妖言惑众,给我上口枷。”
“哈哈哈哈哈哈哈”,高子荏朗声大笑,笑的伤口疼,牵动全身疼的发颤,“昭戎,你真可爱啊。”
“带下去单独关押”,如果目光能化作刀剑,昭戎此时只想把高子荏捅的千疮百孔,那人分明一点力气都不剩,只能被两个全副武装的士兵架着,身上也只松松挂了一件麻布做的长衫,半个胸膛都敞在外面,堪称残破的身体上血迹和淤青满布,嘴巴被口枷勒住,勒紧的绳子让他的脸都变了形,可只要那人似笑非笑的瞟过来,昭戎就觉得自己被盯着的地方火热的发疼,“找个郎中,别让他死了。”
士兵领命架着高子荏进了城,昭戎才转身赏眼打量着不远处的朱远晟,后者正轻咬上唇,颇为紧张的看着他,小脸刷白,看着就是被方才的阵势吓到,见人走近刚要开口,昭戎却没给他机会。
“啪”
耳光响利地甩在朱远晟左侧的脸颊上,把人抽的跌坐在地,在场的众人大气都不敢出,只见朱远晟坐在地上深呼吸了片刻,止住了自己想捂脸的动作和落泪的冲动,一言不发的爬了起来站回原处。
“啪”
又是一耳光对称的打在右侧,左边的脸上已经浮现起红肿的四条指印,这一下似乎比方才还重,朱远晟的嘴角流下一道殷红的血迹,他用手背擦拭一下又静静盯着看了一会,再次爬起站好,垂眸不再去看昭戎。
“州府大人被劫持受惊过度,带他回府休息,府衙闭门谢客,州府大人需要静养”,兴许是被血迹刺激着回了神,昭戎难得生出几分后悔来,他从没在人前对朱远晟动手,最多也就是冷言冷语,今日终究是越界,还不知周围人会怎么看他。
“昭将军守城辛苦,最近本大人不在难免焦心忧虑,今日举动权当是护主心切,其余人等不许背后议论,违者斩”,朱远晟进城前背对周遭吩咐道,声音不大,但在场都是耳力好的,自是听令,唯有昭戎听到那声“昭将军”的时候,心里莫名有些不舒服。
……
“我乏了,都下去,门口守着也行,我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州府,打不过你们任何一个人,跑不掉的,何况昭将军在此,你们还不放心?”
朱远晟回到房中便屏退左右,屋内只余下他与昭戎二人,他伸手解了自己的衣带,褪下外袍与里衣,靴袜、亵裤,直到全身一丝不挂,从身前的木匣子里取了一根油亮的长鞭,沉默地跪在昭戎身前捧起,却依旧没有多言。
“这是做什么?”
昭戎颇为意外,长鞭是他从前的收藏,很多年前有次朱远晟调皮,他将人绑在一旁看着自己用长鞭将一块木板生生劈断,那时朱远晟还小,吓得在他怀里发抖,哄了一晚上都没能把人哄好,最后还发起了高烧……从那之后起便没见过这根鞭子了,没成想是被收了起来。
“您把生气的都打回来吧,反正我最近不出门,可以把这伤一并养好。打完了您还要当值,别耽误了公务,远晟担不起。”
举起的手轻轻颤抖着,仅仅是看到这根鞭子朱远晟就怕得落泪,但他不自量力的想赌一次昭戎对自己的心疼。城门口的两巴掌,打散得不仅仅是自己所剩无几的颜面,还有那颗虽然害怕但却难免因相见而雀跃的心。
第114章
长鞭被抖开在地上的时候,朱远晟如释重负般露出了笑意,他沉默地转过身,双手抓住眼前的架子,将后背和臀腿全然暴露给身后的人,缓缓吐出一口气,眯着眼睛等待着偿还二十年来执迷不悟的债。
背部的皮肤被长鞭撕出一道血色的裂痕时,他觉得自己的心也被劈成了两半。
大抵除了父母过世之外,再未如此痛过了。
成年人中指粗细的鞭子疼痛入骨,瘦削的身板自然是扛不住多少,握住红木架子的双手几乎将木头棱子扎进掌心,才忍住了呼痛的冲动。
昭戎在执刑的时候一贯不与他交谈,朱远晟心里的那点悲戚被沉默极好的掩饰过去。鞭子如雨点一般砸在脊背上,除了被抽打的灼热,还有那并不平整的花纹砸在骨头上的疼痛,朱远晟挨了不过十下,便出了一身薄汗。
汗珠子顺着发髻流到后颈,又沿着凹陷的脊柱线条一路行经鞭痕交错的地方,盐分浸润那被鞭子抽破的伤口,疼的他一阵瑟缩抽搐,呼吸和心跳乱的一塌糊涂。
就像他此前人生一般……
痕迹从脖颈蔓延到后腰的位置,昭戎下了狠手,朱远晟疼到最后发现自己竟然失了声,想叫都叫不出半个音节来,只能声嘶力竭的发出一点喉管摩擦气音。
终归是他咎由自取,拿根本没有的筹码跟人豪赌,最终一败涂地,连点念想都不剩下。
昭戎不知道他很疼么?朱远晟越想心里就越是发抖,突然好想回头看看那人此刻的样子,那人是否在注视着自己?有没有一丝丝心疼?他那么喜欢昭戎,只要那人眼中有零星半点的温情,都足够慰藉他千疮百孔的心。
然而疼痛依旧来的撕心裂肺,后背已经不堪重责,每次责罚几乎都会将先前的疼痛拉出来反复鞭笞,朱远晟的呼吸一顿,一口气卡在喉咙中上下不得,窒息让他本能地产生了呕吐感。
痛楚再度重复时,那口气终于吐了出去,与此同时,一口倒牙的酸水随着身体前倾呕了出去,抓着的架子因为这个动作而失去平衡,身体失重一下子扑倒,双手被木头划出一道口子,猝不及防地按在地上,翘起的支架顶在朱远晟的肋骨下方,疼得他颤抖地喘着粗气。
鞭子因为受刑者姿势的改变而失去原本的落点,向下朝着后脑勺的方向抽打下去,昭戎见势不对却来不及收鞭,朱远晟还没从架子倒下的惊慌中回过神来,脖颈带着肩膀便受到重击,打得他眼前发黑,肩膀前倾,卡在肋骨的支架蹭着骨头戳进皮肉,疼痛前后夹击,他不可置信的回头去看向昭戎。
饶是昭戎从来无情,他也不信这人会如此对待自己……
从泪花中看清身后背光的轮廓,朱远晟心中凄凉的发笑,随着他回身如期而至的下一鞭子稳准的落在臀峰,而他刚好看清昭戎毫不犹豫举起鞭子的姿态。
“啊!”
尖叫终于冲破了禁锢,臀峰被鞭子抽出深深的血印子,与先前留下的痕迹重叠,油皮翻起露出下面浅白色的肉来。
昭戎听到尖叫也只不过皱了皱眉头,鞭子劈空抽出一道锐利的风哨,尖利的破空声几乎划破耳膜,这一鞭沿着脊柱竖直抽进臀缝,朱远晟被抽打的贴在地面上。
太疼的时候,连眼泪都流不出了……
“您……”朱远晟侧脸贴在地上,方才吐出的那一滩酸水散发出奇怪的味道,贴在他的鼻尖下,可他实在没有力气挪动身体了,从被夕阳拉长的影子中看到昭戎再度挥鞭的姿态,他只觉得全身发冷,一股寒气从脚趾蹿到头皮,身子被心寒和痛楚折磨得发麻,“您……啊……”
余痛熬人,朱远晟最后回望昭戎,身体抽搐,嘴唇孱动着轻声问:“您……您……今日……是……是要……打死远晟……么?”
昭戎的目光将朱远晟身上荆棘藤蔓般缠绕进骨血之中的鞭痕打量一遍,冷冷地回道,“还有十鞭,数着。”
心碎了是什么感觉,朱远晟终于彻底体会到了,他咧着嘴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带着无望和凄楚,缓缓应了声“好”。
十下鞭子对于行刑者而言不算什么,但却差点要了受刑者的命,朱远晟报出“十”的时候,屁股和后背鲜血淋漓,还有几颗血珠子正沿着姿势的弧度在皮肤上滚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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