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风华正茂的年纪,有手有脚的大男人,却逼得年迈的母亲用这么一番话安慰他,每字每句就像是刀尖一样扎得他无地自容。他只能想尽办法依靠网络赚一点钱,可就连最简单的网上翻译的活也做得极为艰难,他的左手不灵便,打字这么精细的动作做起来就太慢,还不如一只手打得快。他花着双倍的时间赶截稿日期,只能少睡一些,努力让一只手的速度更快一些,可那点钱还不如他曾经工作半天的薪水,那种落差感和无力感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折磨着他。
短短一年,他所有的自信和自尊被消磨得干干净净,有一天他甚至觉得,有活儿做就好,做什么都好,可回过神的时候就觉得无比悲哀,是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居然沦落成了一个如此窝囊又没用的废物…
他至今都记得,第一次上网搜索“残疾人适合做什么工作”时候,那一刹那涌上心尖的尖锐的疼痛。
“我……现在在学电脑编程,”岑深掩饰着所有的情绪,平静地说,“以前学的所有东西,以后都做不了了,就自学点别的。”
那是近几个月,身体好了不少之后,岑深总算发现了一个自己能做的事,虽然现在还一窍不通,可学好了就能在网上接一些小活儿,等熟练了速度快一些,一只手也能做,也不用走什么路,他还真是由衷感激这个网络时代。
“编程?倒是跟你之前的专业有点关系……学得怎么样?要不要我给你找个老师?我认识不少大学教授呢,助教更多,让他们给你一对一授课怎么样?”
岑深又安静了一会儿,眼里有些自嘲,然后又慢慢摇头,“不用了,我自己慢慢学就好。”
“那玩意儿自己学太麻烦了吧?有老师教更快啊,理解得更深入吧?”
是啊,更快,更深入,更简单,更方便。可谁不知道呢?岑深此刻居然觉得,薛擎能一直这样就好,单纯又率直,永远在一个自己得不到,又羡慕的世界里潇洒地活着,真好,他是真的希望他能一直这样。
“才刚刚接触,是慢一些,不过也没事,再慢也就是四五年,我也有点基础,时间久了就好了,”岑深也有些憧憬未来的生活了,不由露出一个笑来,“好歹也还是靠脑子赚钱,我觉得我应该是能做好的,也看了两个来月,还行,说不定以后还能成个黑客呢,嘿。”
身边忽然静了,岑深回过头,就看到薛擎直直盯着他,傻瓜似的发着呆。
“怎么了?”
薛擎抿了下嘴巴,挠挠头傻笑,“你……总算是笑啦。”
岑深愣了一愣,半晌又露出一个笑来,“刚见到你太惊讶了,才回过神来。”
薛擎却是看了他好半天,忽然凑过来揽住他的肩膀,试探着说了一句,“说起来啊,我这儿正好听说了一个事,也许对你有用呢。”
“嗯?什么事?”
也不是薛擎瞎编,还真是因为顾思凝才打听过一些。
“我……呃,我认识一个博士生,现在在大学当助教,我才知道这样做几年助教就能留校任职呢。我是觉得挺适合你啊,大学环境还简单,教书的话,就在黑板上写写字,右手就能写嘛,走路也不是很多,咱就教那种不怎么重要的课,研究压力也不大的,你觉得呢?是不是挺好的?”
岑深瞅了瞅他,又笑了,“是挺好的,不过大学老师哪是想当就当的,是你那个博士生的朋友厉害,能找到助教的工作,还能留下来,不是所有人都能那么顺利的。”
薛擎探出一只脚在地上画圈圈,小声说,“那个……我正好认识些人,你要是想做,只需要考个博士就行,考上了,毕业就能留校任职啦。不过都是在北京的学校,你……嗯,有没有兴趣呀?”
第22章
薛擎说完也没抱什么希望,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耷拉着脑袋等着岑深一口回绝。果然没一会儿,岑深便板着脸回答,“不用了,我自己接点活儿也不差什么,不用麻烦你……”
“不麻烦啊!你看啊,你学那什么编程,也不一定能马上找到适合的工作吧?至于单独接单子,那也得有人肯跟你合作啊!那可是需要时间去积累的……可大学老师就不一样了,你就好好准备考博,考上了就一劳永逸啦,而且……呃,而且还在北京,我平时也能照顾到你……哎,我没别的意思哈,就觉着离着近了,你有什么不方便的我都能帮到你……”
薛擎越说越小声,说着说着自己就没信心了,可叨逼叨了半天对面都没有打断,薛大少呆了一呆,偷瞄了眼岑深的脸色,怂兮兮地问,“那个……小岑?想啥呢?我这还跟你说话呢……”
岑深总算和他对视了两秒,看得薛擎心慌慌的,刚想再扯两句,对方却转开视线,平静地说了句,“你的好意心领了,我在家挺好的,就这样吧。”
薛擎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再劝了,只得强行转移话题,拉着人慢吞吞地买菜去了。
半小时后两人满载而归,岑妈妈的手艺非常棒,薛擎一晚上吃得大快朵颐,肚子都撑圆了,打个嗝都是满嘴的酱肘子味儿。等吃饱喝足收拾好了碗筷,某人一本正经地安排睡觉的地儿,“阿姨您睡主卧,我和小岑在副卧挤一挤就好啦。”
不明真相的岑妈妈还忙着客气,“不用不用,你俩在主卧,主卧床大,我一个人在副卧就行啦。”
然而早已看穿一切的岑深赶紧说,“我在客厅就可以了,妈你睡主卧……”
岑妈妈大手一挥,坦坦荡荡地表示,“深深你还害臊啥呀,你俩又不是没在一块儿睡过,有啥不好意思的呀。”
岑深:“……”
薛擎:“……就说呢,阿姨您真懂我。”
等夜深人静下来,薛擎安安分分地躺在一边,瞅瞅旁边直挺挺躺着的人,忽然噗嗤一乐,笑着说,“哎,我说咱妈真是未卜先知,她咋知道咱俩睡过了?”
岑深磨了磨牙,闭着眼不搭理他。薛擎往他旁边蹭了蹭,看他没太抗拒,就得寸进尺说,“就这张床呢,记得么?那天你也是躺这一边的……说起来,我在医院陪床那几个月,你也喜欢往右边靠呢。”
岑深还是不说话,薛擎大了胆子,肩膀一点点贴近了他,手臂也相贴在一起了,才心满意足地笑着说,“你别这么紧张啦,我又不会对你做什么,不过你要是能让我抱抱就好了,”说着他瞥了眼岑深沉静的脸,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小岑,我能抱你一会儿吗?”
岑深眼睛都没睁,只是张了张嘴,好一会儿才说了三个字,“睡觉吧。”
薛擎倒也没强求什么,只是忍不住悄悄握了握他的手,见他没甩开,便高高兴兴地握紧了,乖乖闭上了眼睛。
他这边睡得倒是香甜,岑深却是心事重重,怎么也睡不着。
谁也不知道,他是用了多大的意志力才逼自己再一次拒绝了薛擎的邀请。稳定,踏实,体面,学有所成——薛擎铺在他眼前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他险些就要招架不住,险些就要把压抑了一整年的晦暗心绪在这人面前倾泻出来。
还好,还好忍住了。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依赖这个人,可同样也清楚,自己唯独最不可以依赖的,就是这个男人。
他给不起这个人想要的,就没有资格从这个人身上索取任何东西。曾经是这样,往后也没有任何分别。他的身子已经毁了,那至少身体里的某些东西,他绝不能让它们跟着一起残废了。
岑深这么想着,却仍是不由自主侧过头,看向一旁睡沉了的人。
薛擎这家伙也不知道怎么保养的,年龄逆增长了似的,脸蛋看起来居然比一年前还年轻了不少。他看着这张融合在月光里的脸,仍是和第一次遇见时一样,惊艳,俊美,面目如画。可就算再好看,他也依旧是和自己一样的男人,一样宽大的肩膀和手,一样健壮挺拔的身体,激不起他一点点想要拥抱,保护,亲吻的欲望。
“你……”
你要是个女孩子就好了。
无意识划过这个念头,岑深忽然就懵住了。
为什么……我会想这么可笑的假设?
是女孩子又怎么样?如果他是女人,我就会……会……
岑深猛地回过神来,清晰听到胸口有什么东西慌乱地鼓噪起来,他呆愣了好一会儿,目光停留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半晌后垂下眼睛,微微苦笑了一声。
月华如水,人面桃花,实在是……蛊惑人心啊。
第二天岑深很早就醒了。
他还记得薛擎睡觉很浅,起身时候下意识放轻了动作,结果等下了床才看清薛擎的睡姿,四仰八叉像个大王八,看得他忍不住一乐,顺手给他理了理被子,才放轻脚步推门出去。
意外听到厨房有声音,岑深走过去看,就看到母亲起了个大早,正给他们准备早餐。他刚要打招呼,却看到那瘦小的身影深深弯了下腰,然后双手捶打着后腰,勉力撑起身来。岑深看得一愣,半天才反应过来,赶紧走快两步,喊她,“妈,怎么了?”
岑妈妈一惊,回头看是他,掩饰着笑了笑,“没事,老毛病了,一会儿就好。”
“……什么老毛病?”岑深帮着给母亲揉捏后腰,心疼道,“怎么这么僵?还冰凉的呢,疼不疼?”
“哎呀没事,别瞎操心。”
“……看医生了吗?”
“看什么医生呀,都说老毛病了嘛,站一会儿就好啦。”
岑深怔了一会儿,心里狠狠拧巴了一下,半晌才说,“看个医生也……也没多少钱,妈,我存款还剩一些呢。”
岑妈妈笑了笑,拍拍他的胳膊,“看病是没几个钱,治病就吓人了,你爸你俩都得吃药,我就不用了,也没什么大毛病,一阵一阵的,忍过去就好了。”
“……”
岑深半天没说话,嘴巴里发苦,怕一开口有什么东西会压不住。他慢慢按摩着母亲僵硬的后腰,很久后才问,“您这些东西是要做什么?和面吗?”
“啊对,”岑妈妈看儿子孝顺,心里也挺开心的,便笑着指挥,“来来,再加点水,你手劲儿大,这面你就帮我和吧。”
“嗯,好,给我吧。”
于是薛擎醒来的时候,就闻到一股香喷喷的饭菜香气从厨房飘进来,他登时流了一脸哈喇子,大狗似的扑腾过来,“哎你们做啥呢?好香啊!”
岑妈妈一边摆碗碟一边招呼,“小薛醒啦?正好都做好了,快来吃吧。”
薛擎乐颠颠坐过来,一边吃一边恭维,“阿姨你要是天天在我家待着,我这准得吃胖了,整个人都得吹起来了!”
“哈哈,有那么好吃啊?”
“太好吃了啊!就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饼啊!”
薛擎和岑妈妈说说笑笑,岑深在一旁也跟着笑,却是很少说什么,除了默默吃东西就是给母亲夹菜。等三人吃完了,薛擎抢着洗碗,岑妈妈去客厅坐着休息,岑深要去陪她,却被薛擎一把拉进厨房,脸上的笑容也褪下去,揪着眉头问他,“你怎么了?有什么心事?”
岑深愣了愣,然后苦笑道,“很明显吗?”
“反正我看得出来,”薛擎伸手展开他的眉间,无奈道,“一大早上的,胡思乱想什么呢?”
岑深也不是胡思乱想,只是心疼母亲,又厌恶于自己的无力和窝囊,跟自己置气而已。可这些话他不想让薛擎知道,他不想给自己任何一点点需要依赖这个人的机会。
“没什么,刚才腿有点疼,现在好了。”
“腿疼?怎么还疼?”薛擎顿时变了脸色,皱眉道,“都一年了啊,还会经常疼吗?”
岑深含糊着唔了一声,想转移话题,“没事儿的,已经不疼了,就偶尔……”
“偶尔也不行!”薛擎认真道,“你这是神经痛吧?不成,你跟我看医生去,什么偶尔偶尔,就不该疼!”
“我真的没事啊,哎,你别拉我……”
“我没跟你开玩笑啊,你正好来北京了,什么小毛病都一起治了。我认识个特厉害的中医,这儿疼那儿疼的毛病都能治好,你一会儿就跟我去见见他……”
岑深听到这儿忽然一顿,目光晃了一下,薛擎还倒是说动他了,赶紧补充,“那中医真的厉害,我们也认识很久了,让他开个药方给你,等你回老家继续抓药也没问题的。”
岑深静了一静,欲言又止半晌,显然在挣扎什么,薛擎有点茫然,试探问,“你咋啦?”
岑深瞥了眼客厅的方向,终于犹豫着问,“真的哪里疼都能治好吗?”
“对啊。”
岑深又沉默下来,薛擎早摸透了他的脾性,也不催,等他自己开口。半晌后,岑深终于说,“我倒是没什么,我妈她……”
薛擎一愣,“阿姨怎么了?”
“她……好像腰出问题了,还说是老毛病。可她不听我的,又不想看医生,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劝她……”
薛擎听完反倒静了静,反问他,“你想让那中医给她看看?”
“嗯……”
“那……”薛擎忽然走上前,抬手拂了拂他的眼睛,“又不是什么大事,你刚才犹豫什么?”
“……”
“别说请医生看看,以后的药我都让人熬好了给你们送过去也没问题,可是……你不会接受吧?”
“……”
“受我一点好处,让你那么为难吗?”
岑深听出他话里的委屈,心里微微一涩,赶忙说,“我没这个意思,就是……真不想麻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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