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这里真的死过人?
电梯里,他和严木相顾无言。似乎是因为他剪了头发的缘故,严木几次偷瞟后欲言又止,但始终没有发问。
电梯上升,传来遥远的嗡嗡的闷声,叮一声,楼层到了,走廊的灯光照进来,二人像按开什么开关一般,客套地一笑。
刚踏出电梯一步,陈麟声愣住。
“怎么了,”严木察觉,侧目,“有什么不对。”
陈麟声摇摇头,他望着左右几扇门,答:“好像来过一样。”
严木笑:“港岛屋苑洋楼大多相仿,你一定去过相似的,这个呢,就叫海马效应。”
陈麟声听了他的解释,就未把这种熟悉感放在心上。
严木从地垫下摸出钥匙,插进锁孔。
看着他艰难开锁的背影,陈麟声发问:“你朋友为什么不用电子锁。”
这旧式的锁和整栋楼的装潢格格不入。
严木有些尴尬,钥匙插在锁孔里,拧着把手半天转不开,他回望陈麟声一眼,问:“他说,密码锁和人脸未必比这把锁安全,说得也算对,确实安全,连钥匙也打不开。”
“我来吧。”陈麟声从口袋里抽出手,走向前去。
他握住钥匙,上面还残余着淡淡的体温。
开锁是他强项,要不是严木在,他甚至不需要钥匙。
黄铜钥匙就着锁芯齿痕捅进去,松松几转,再猛地回转,咔嚓一声,门便开了。
他退下来,将钥匙交给严木,示意严木先走。
严木也是第一次来。
他和麦春宙兄弟俩自小相识,知道这双胞胎中的哥哥做惯了精英,向来一丝不苟。所以见到光洁整齐的屋内摆设,也丝毫不觉得惊讶。
“你可以到处看......”严木话未说完,就发现身后已经没人了。
陈麟声已抢先一步迈进卧房。
两室一厅,奢侈,但也正好留给妮妮独睡的空间。
陈麟声抚过墙面,检查一番门窗,又步入浴室。浴缸和淋浴区具在,橱柜也是专门定做,顶上一粒灰尘都没有。
只看图片,陈麟声只是心动。来到实地,陈麟声甚至开始反省自己面对严木的样子是否冷硬,不够谄媚。早知道这里这样好,他甚至可以不剪头发,就因为严木似乎更喜欢自己昨天的样子。
“你跟我讲实话,这里是不是死过人,在闹鬼。”陈麟声探出头。
这样好的地方,全新且优质的家具,以这样低廉的价钱出租,如果不是死了一家五口,陈麟声实在想不出房东为何这样慷慨。
严木被这话逗笑了,他讲:“如果闹鬼,我朋友一定不会出租这间屋,他大概要研究如果用鬼赚钱,而不是因鬼贱租房产。”
“有钱人啊。”陈麟声小声讲。
“不过,一定要讲个理由,”严木笑眯眯,“他应该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你记得,千万不要告诉邻居你的租金是多少钱。”
“你们关系很好。”陈麟声走进厨房。
“从小到大的朋友,”严木跟在陈麟声身后踱步,“虽然不像小时候一样日日见面,但是关键时刻,大家还是会互相帮忙,我想好朋友就是这样的。”
“真好,”陈麟声摸着厚重扎实的窗帘布,他看得出,这种布料,每一尺都比廉价的窗帘贵出好几倍去。
“是啊,真好。”严木想起麦春宙与麦秋宇两兄弟,心生感慨。
“那你呢?”
“我?”
“你为什么要帮我。”陈麟声转过身,他望着严木的眼睛。
严木被他问住,又被他冷冷地望住,一时忘记说话。
他又收获陈麟声的另一面,冷的一面,像他那位话事人老爹手底下最寡言的二把手,逢年过节都不会笑,只在递红包给他这位太子爷时,会稍微提一下嘴角。
那位二把手在前几年的枪战里中了五枪,肺里全是血。
而那时严木正跟家里闹别扭,躲在意大利不肯回来。那位叔叔的死讯传来时,一切都来不及了。
他一直避免想起那个人。
可此刻的陈麟声偏偏让他想到那个人。
严木的笑容也敛了一些。
“我觉得我们有缘分,”严木讲了真心话,因为他知道陈麟声是真心发问,“我想跟你有更多的缘分。”
意料之中的回答。
无论言语中有什么弯弯绕,陈麟声都能一下子拎出其中最核心的东西。
“你喜欢我?”他问严木。
“我对你确实有好感。”严木坦然,他系着灰色的围巾,头发微长发卷,戴框架眼镜,一副颓废文艺模样。
陈麟声想了想,又问:“你想跟我上床?”
陈麟声呆的那一边又回来了,严木心里热了一下,他笑出来,答:“现在还不想。”
“那这间房子,太多了,太大了。”陈麟声再次看向阳台,语气里有点不舍。
“什么?”
“对于好感而言,这里实在太好了,对于上床而言,又不够好,严先生,我可能不能领你的好意了,”陈麟声拂过窗帘,回过头,讲,“你别误会,我不想跟你上床,我只是觉得上床是个不错的对比条件。”
严木不明白,明明上一秒这个人还十分满意,下一秒竟然拒绝了,他有些急迫:“我帮你,不是为了交换什么,我只是想要个机会,”
“我知道,”陈麟声讲,“可我不能给你这个机会。”
几年过去,他在拒绝他人上还是如此果断,炉火纯青。他想,似乎也不怪麦秋宇气急败坏,买机票飞回港岛将他掳走。
走出门,严木显然有些落寞。
陈麟声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我很久没有这样对一个人感兴趣了。”严木讲。
“上一个是什么时候?”陈麟声问。
“很久以前,很久了。”
“但你似乎还在把他为一个对照点,”陈麟声还在环顾四周,他实在有些留恋这里的环境。
严木正在锁门,听见他的话,抬头望陈麟声。
他实在难以捉摸这个人,有时呆有时冷,有时又圆滑可亲。
显然,呆是真的,却也鲜有,冷是真的,占据大多时候。那么圆滑可亲呢,更像陈麟声披着的皮囊。
陈麟声正在望着某处,久久移不开眼睛。
“在看什么?”严木走上来,跟着看过去。
邻居家门上贴了一张红色剥落的门神,正好盖住猫眼,可主人家似乎嫌不方便,豁一个洞。
“真奇怪,门这么大,贴的时候怎么不记得错开猫眼。”严木讲道。
他家里光拜道家神就许多尊,在敬神的氛围里长大,关注点只在门神爷爷被破了威严。
而陈麟声只盯着那猫眼。
他总觉得里面有人正望着外面。
“这里住了什么人?”陈麟声问。
“没人啊,我朋友说,一层两户都是没人的。”严木答。
可陈麟声看着那透亮的猫眼,只觉得肩上发重,像有人窥视的目光压了过来似的。当下他也不再惋惜,大步迈入电梯按了楼层。
严木紧跟其后。
电梯里,严木低头打字,发信息给麦生:阿宙啊,这件屋的邻家住了什么人吗?
透过猫眼眼见二人走进电梯后,麦秋宇忽然听见手机响。
听到手机响,掏出查看。他背后的客厅一片萧瑟,所有的家具都蒙着白布,有个房间门紧紧锁着,门面乌黑,像是特别定制一般。
看着手机屏幕,麦秋宇微微一笑。
与此同时,陈麟声已经在电梯里下坠,他走出屋内晦暗的光线,重新来到太阳下。
严木替他打车,他拒绝了,严木也没再坚持。
告别后,严木走出几步,又回头叫住陈麟声,跟他讲:“我刚问过我朋友了,邻居家是没有人的。”
说完,他又补充一句:“也没有死过人。”
陈麟声笑了,朝他挥了挥手。
第26章
陈麟声没有立马回家。
他穿街走市,搭过电车,往最热闹处去。港岛最热闹的地方不乏旅人,他挤进去,和颜悦色地提出可以帮忙拍照。
他生得面善,三言两语就斩获信任。举起数码相机转换方向,融进行人群里,佯装路人的朋友。喊过“一二三”,他爽利地按下快门,交还人家的卡片机,余光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扫。
还在跟着。
和严木告别以后,他发觉身后跟着一双眼睛,距离不远不近,刚好够正大光明地窥视,怎么甩也甩不开。
陈麟声心一横,随机选一家商铺走进去。
导购以笑脸迎接,陈麟声就装作很感兴趣的样子,两个人在店里兜兜转转一大圈。见陈麟声没有要下单的意思,导购冷了脸,抛下他自己。如此模式,逛了半条街的商铺,就连用餐厅饭馆,陈麟声也会走进去,往深处走,受尽食客和服务员冷眼。他泰然自若。
有人跟着他,他也愿意同这个人消费光阴,反正他是无业游民,女儿也托付在可信的人家里,他大可逛到天黑。只可惜这条街走异国情调,对陈麟声而言,大多商品华而不实。要不是住在酒店,不方便动明火做饭,陈麟声一定跑去逛菜档,买些青菜鸡蛋做软塌塌的小饼。
又走进一家英式糖果店,陈麟声一看到糖,便想到妮妮的乳牙。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这家店,他不太愿意逛。
刚要转头走,陈麟声的肩膀就被人拍得往下一沉。
“我要吃朱古力。”
陈麟声转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心顿时冷下来。
麦秋宇穿得休闲,一手插兜。他肩膀宽阔,胳膊也长,伸手一拦,挡住了陈麟声的去路。他发现陈麟声剪了头发,十分好奇,用手在陈麟声头顶摸了好几下。
旁人看,是像孩子一样耍赖。
只有陈麟声知道,这是赤裸裸地威胁。
陈麟声深吸一口气呼出,肩颈一松,掉过头来对着导购道:“劳烦,给他巧克力。”
“要最贵的,”麦秋宇搂着他,拍拍他的肩膀。
陈麟声在心里悬起一颗石头。
“还有这边一排,各要一份。”麦秋宇大手一挥。
陈麟声在心里将麦秋宇五花大绑,踹到了石头下面,然后开始磨剪刀。
导购不确定两位是哪位付款,向陈麟声抛来眼神试探:“先生?”
陈麟声咬着牙道:“对,最贵的。”
他继续在心里磨着剪刀,直到刀锋像纸一样薄,吹发即断。
接下来,两个人穿街入店,一进店麦秋宇就会大肆扫买,陈麟声负责冷脸付账。
结过账,麦秋宇殷勤地接过包装袋:“我来拿。”
陈麟声不讲话,统统交给他。
装什么,本就都是你要买的。
逛到天色微暗,麦秋宇从喷香的烘焙店里走出来,手里又多了两包糕点。陈麟声脸色阴沉地跟出来,烘焙店的香气实在腻味,麦秋宇还偏要逗留,害他沾染一身。
麦秋宇毫无察觉,他抬手看了眼腕表,道:“接下来去哪里?”
陈麟声心烦意乱,脱掉了外套在空中甩了甩。
麦秋宇笑道:“什么意思,赶客啊。”
陈麟声认真地答:“有味道,不好闻。”
“我身上没什么味道啊,就算有,也是香味,谁会不喜欢闻蛋糕的味道。”
陈麟声没回答,重重地掸打着衣服。如果麦秋宇跟他一样,被舅父勒令泡在厨房做蛋糕甜点,做不出老爷子回忆中的味道就不许去做别的事,应该也会憎恶烘焙的一切。
“难道,”麦秋宇一脸神秘,声音也压低,“你怀孕了?”
陈麟声一惊,他低着头,拍打衣服的动作慢了些。
“你这样是散不干净味道的,”麦秋宇将东西放在地上,拿过陈麟声的衣服,递到鼻尖闻了一下,“走吧。”
“去哪儿?”
“带你的衣服兜风。”
麦秋宇好歹也是豪门子弟,说到兜风,陈麟声还以为他是开车来的。
结果走了十几分钟,只见到一辆改装过的机车。麦秋宇长腿一跨,戴好头盔,引擎一阵轰鸣。
陈麟声拎着大包小包立在路边,面无表情。
他忽然好疲惫,觉得自己仿佛一个年轻时猪油蒙心的失学少女,嫁给十六岁便辍学的混混,一路走来,尝过柴米油盐的辛苦,还要陪这个混混玩古惑仔的游戏。
麦秋宇丢给他一顶头盔,陈麟声接住,戴好,艰难跨上车。
“你最好搂住我,”麦秋宇说道。
“不用了,”陈麟声答。
“好吧,随你咯,”麦秋宇耸肩。
话虽如此,陈麟声惜命,他还是趁麦秋宇没注意,悄悄牵住了他的衣角。
他不知道麦秋宇要带他去哪儿。
他只知道车子像离弦的箭,轰轰烈烈地冲了出去,超过黄昏中庸碌的行人和拥挤的车流,灯光点点流动成线。越往前越清净,光亮也越少,天色一片暗暗的蓝,映照得脸庞也变了颜色。
麦秋宇一直没说话,他的脊背在此时格外宽广。
风迎面而来,吹动衣衫。
太快,太远,陈麟声沉默着,望向远方渐渐落在身后的风景。
曾几何时,在墨西哥的某条公路上,也是麦秋宇开车,他坐在副驾驶,看着极速飞过窗前的沙砾地。
他们什么也没说,却像私奔了一样。
前方没有尽头,后方亦无人追赶,没有目的,也不需要终点。
忘记自己是谁,甚至忘记世界是什么样。
他也怀念吗?陈麟声想,那么好的瞬间,麦秋宇一定是怀念的。只是越怀念,麦秋宇就会越恨他。因为那一切都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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