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就这样安静地走了很远的路。
可港岛并不算大,没有翅膀,又能飞到哪里呢。
陈麟声闭上了眼睛,他往前靠,贴住麦秋宇的背。
麦秋宇什么也没说,只是渐渐放慢了速度。
车停下时,风声也舒缓下来。
陈麟声像被人一下子从流动的永恒中剥离出来。于是又回来,回到当下来。他知道自己真的该走了。这是麦秋宇无声的驱赶。
他下车,将头盔还给麦秋宇:“多谢你送我。”
麦秋宇只露出眼睛,看不清神色。
“没必要赶尽杀绝吧,”陈麟声轻声说。
“不行吗?”
“得不偿失啊。”
麦秋宇稍一偏头摘下头盔,露出英俊的脸,头发杂乱。他看着陈麟声,忽然笑了,然后从怀中抽出钱夹来,往空中一抛。
陈麟声伸手接住。
那是陈麟声的钱夹。
陈麟声一路付账,一直攥着钱夹,竟然还是被他偷去。
他打开钱夹,低头点查现金和银行卡。
引擎声再次响起,麦秋宇扬长而去,他单手握车把,另一只手在空中挥晃:“陈生,多谢款待!”
陈麟声收好钱夹,看也没看离去的背影,转头向反方向走去。
当晚他为妮妮买了蛋羹,自己吃泡面。今天也算是大出血了一把,他的积蓄不多,再住酒店,不过半月他们就要流落街头。
手机朝上摆在餐桌上,屏幕上是严木介绍给他的那间租屋。陈麟声喝光微辣的汤水,将纸桶丢进垃圾桶。他对着那张照片看了又看,想到那崭新的洗衣机和洗碗机,还有低廉的租金。
陈麟声咬了咬牙。
他拿起手机编辑讯息,反复检查过措辞后,发送了出去。
至今为止在他心里,严木是个体面的好人。他不会想到,严木看到他的回信后,脸色铁青得可怕。
严木将手机随手一扔,砸在茶几上,发出咣当一声响。
“谁啊?”一个清瘦的青年从房间里走出来,显然吓了一跳。
“你怎么在这里。”严木瞥他一眼。
“借你的香水咯,上次阿宙说这款好闻。”青年自在漫步,像把这里当成了自己家。
“让他给你买新的。”
“阿宙好不容易回来,我怎么好一上来就要礼物。”
严木冷笑:“你倒是替他着想。”
说着,他脱掉了上衣,和汤连翡擦肩而过。儒雅的半长发下是光裸的脊背,上面覆着纹身:一只生了翅膀的羊,一座山,一轮弯月。青绿色,看起来有些可怖。
青年熟视无睹:“这么大火气,又失意了?这次是情场还是职场。”
““不关你事,”声音从空旷的浴室传来,闷闷的。
“一次失败就一蹶不振,没出息,”青年道。
严木就冷着脸从浴室走了出来,脸上头发都是湿的:“你有出息,给人家当狗,人家看上你了吗?”
“今天不做狗,明天怎么做人呢?”汤连翡振振有词。
严木冷哼一声:“只怕原先把你当人看的,如今也把你当狗。”
青年脸色一白,看着严木。
“看我做什么,你也觉得我说得对?”
汤连翡硬生生压下怒意,他装出无所谓的样子:“严木,我不跟你一般计较,你一倒霉就拿我撒气。”
“是了,我这样没用的人,你自然不放在眼里,遇到有本事的,别说撒气,就算朝着你撒尿你也开心,”严木捞起衣服,从口袋里摸出烟盒。
青年被他羞辱,脸上有些挂不住,但他仍微微仰着下颚,冷笑道:“是啊,我就是看不上你,我凭什么看得上你,就凭你搞什么艺术?你当初说要选我做主角的,你的电影呢,你的作品呢,你还剩什么,你以为住在你老爸的手下的家里,就不算倚仗你老爸了吗?做梦,你天天就是在做梦!”
啪一声,青年被这一个巴掌打偏了头,脸上显出一个鲜红的手印。
严木胸脯起伏,垂着手。
青年缓了缓,又望向严木,他嗓子有些哑了,说道:“来啊,你打死我啊。”
严木没再上手。
青年冷冷一笑,说道:“没出息。”
第27章
“妮妮看,这个是爷爷,这个,是奶奶。”陈麟声将手机屏幕亮给妮妮。
屏幕上是一张旧照片,一家三口的全家福。
年轻的夫妻,中间站着一个穿衬衫打领结的小男孩,眉毛淡些,乍一看,眉眼跟妮妮很像。
妮妮倚在他怀里,乖乖地叫:“爷爷,奶奶。”
“爷爷奶奶要是见到妮妮,一定很高兴,他们跟爸爸一样,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伤害妮妮,妮妮记住了吗?”陈麟声放低声音,耐心嘱咐。
妮妮看着他眼睛,点了点头。
“乖女,”陈麟声爱怜地抚过女儿脸颊,一手托抱住他,一手从口袋里摸出钥匙开门。
转动钥匙的那一刻,陈麟声不自觉屏住了呼吸,心脏悬空着绷紧。他已经不记得门后有什么,却清楚地知道自己害怕门后有什么。
钥匙转两圈,锁芯咔哒一声。
吱呀——
门闪出一条小缝,看不清门内的光景。
陈麟声没有推门。
妮妮感到好奇,头一歪望住眼也不眨的爸爸,伸出小手去摸他的脸颊。
“小声,我们要进去吗?”女孩声音稚嫩。
陈麟声回过神,轻吻女儿侧颊,讲道:“是,我们要搬进去,以后这就是我们的家。”
“家!”妮妮雀跃起来,扬了扬手。
陈麟声也挂起微笑,伸手推开了门。
一股淡淡的灰尘味袭来,混着樟脑丸的味道。
屋内空旷,几乎没什么家具,只有青绿色的地砖如旧。按现在的眼光,这样的颜色,已经过时好多年了。没有窗帘,明净的光线映进来,地上一片盈盈。
陈麟声垂下眼皮,有意不往阳台看。
妮妮则睁着圆圆的眼睛四处张望,看着看着,忽然“哇”了一声。
“爸爸,这里都是我们的吗?”妮妮讲。
从前在施家时,施岩仲三天两头会见客人,妮妮身份特殊,不宜示人,就只能待在小房间里。只有趁施岩仲不忙时,陈麟声和施简才能带她出来玩一玩。
“妮妮一个房间,爸爸一个房间,”她用小手指着卧房门,眼睛亮亮的。
“那妮妮自己睡的时候,千万不要哭鼻子,”陈麟声心情好了些,将她放在地上,“爸爸要清理打扫,你站远一点,不要被灰尘迷了眼睛。”
“好哦。”因父亲嘱咐过许多次,小女孩知道自己健康的重要性,乖乖地点了点头,坐在了行李箱上。
陈麟声买来了一大堆清洁用品,带上橡胶手套,开始洗拂扫灰尘,洗抹地板。
当年出事后,陈麟声的妈妈就已经找人来清扫过,而后的时光,桂姨也时不时喊人来打扫一次,因此没有什么难除的脏污。只是太久没住人,不免寥落清冷。
前后打扫一番,已经一个多小时过去,地板被擦得发亮。检查过遗留的矮柜同铁床,发现并没有虫蛀和锈蚀,陈麟声摘掉宽大的橡胶手套,抹了把汗,外套脱了丢在一旁,露出单薄的衬衫。
他站在客厅,望向远处空荡荡的阳台。
人人都说,死过人的房子风水不好,是凶宅,说不定还会闹鬼。
可陈麟声都不怕。
他还有什么好怕的。
他缓缓跪下,伏下身,额头贴着冰凉的地板。
他沉声道:“爸爸,我变成这个样子,你一定对我好失望,我对自己也好失望,但我现在有妮妮了,我必须把她保护好,我想这也是你和妈妈希望看到的,倘若你没有走,也听得见我讲话,我希望你能保佑她能睡好觉,不要吓唬她,要保护她,保佑她幸福,平安,健康。”
妮妮看他这副样子,也有样学样,跪了下来,双手合十低下头:“爷爷,你要保护妮妮,保护小声哦。”
一阵微风拂过,陈麟声闭上眼,收回了眼眶的潮湿。他的心也静了一些。
“谢谢你,阿爸。”他轻声说。
说罢,他直起身子,顺带把妮妮捞了起来,为她拍了拍红色的绒裙。
这也是桂姨的礼物,说是快到新年,必须给小孩买见面礼。
妮妮很少穿这样的颜色,刚换上时还有些不习惯。后来穿了一阵子,回头率太高,她也就爱上了这件衣服。
“好了,现在就等送货的叔叔阿姨把你的床垫和小被子送来了,”陈麟声又把女儿抱了起来。
桂姨说,他太娇惯女儿,都不舍得她走半步路。
陈麟声充耳不闻。
反正他有力气,还抱得动。
“小声,我们还有钱吗?”妮妮童言无忌。
陈麟声贴贴她的额头:“有的。”
只不过托麦秋宇的福,他原先可以选最好的毯子,如今只能买促销打七五折的。
“小声去赚钱!”妮妮提出自己的解决方法。
“好,爸爸明天就去。”陈麟声向她保证。
父女俩聊天,陈麟声忽然发现妮妮手里握着一个金橙色的塑料球。
“这是什么,”陈麟声拿过小球。
“玩具!”
“哪里来的。”
“刚刚在外面捡的。”
“外面?”陈麟声看着妮妮的眼睛,“你什么时候出去的?”
“我没有出去,球滚过来,我看见一个姐姐,她好漂亮,头发长长的,和星星一个颜色,”妮妮手舞足蹈。
陈麟声听她描述,大概猜测到是刚刚门没有关,有小球滚到门前。在他忙着的时候,妮妮甚至见到了陌生人。他一阵后怕,恨不得甩自己两巴掌。
他紧紧搂住妮妮,抱在怀里:“以后门开着的话,立马告诉爸爸,遇见陌生人,也要马上叫爸爸,记住了吗。”
妮妮不明白爸爸为什么这样紧张,点了点头。
陈麟声还想嘱咐两句,就听见远处传来一阵敲门声。
他牵着妮妮来到门前,要她躲在自己身后,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妮妮心领神会,眨了眨眼。
陈麟声隔着问:“哪位?”
“我是这里的租客,你的邻居,”是女人的声音。
他稍微打开一狭门缝,隔着防盗门的栅栏往外看,望见一个金色头发的女青年,似乎是个混血,眼睛如猫一般泛绿,洋娃娃一般。
陈麟声感到这人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可要细想,他又想不起来。
“有事吗?”他平静地问。
女青年神情紧张,开口是流利的中文:“不好意思,我想问一下,你家里是不是有个小女孩。”
“什么女孩,”陈麟声不知道她的来意,心中戒备。
“一个穿红裙子的小女孩,眼睛很大。”
“我不知道你在讲什么,不好意思,我家里还有事,”陈麟声说罢就要关门。
“诶!”女青年连忙阻拦,递过一张黄符,表情神秘,“这楼里不干净,邻居一场,送你一张天师亲自写的符,驱驱邪。”
“多谢你好意,但还是不必了,”陈麟声凑到门缝旁,压低声音说道,“我爸爸在这里吊死,我怕你的符咒吓到他。”
话音刚落,女青年的脸色就变了。
她本来就白,如今更添惨淡,转头就跑。
陈麟声淡淡扫她一眼,关上了门。
一转头,妮妮正仰头望他:“小声,我饿了。”
“爸爸煮牛奶给你。”
他刚买了一盏小锅,又交了水电,从今往后,就真的可以安安生生过生活,不必煮个鸡蛋也要看人眼色。
“要放一点点糖,”妮妮捏着手指,像手指尖有小蚂蚁一样。
几面墙之隔,陈麟声刚刚见到的金发女孩正在抓狂。
她风一样逃回房间,钻进同伴的怀里。
同伴正在装扮圣诞树,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她钻进自己怀抱,第一反应是紧紧箍住她。
年轻女人战战兢兢地掏出手机,打开通讯录,翻出一个名字,点击。
电话拨通那一刻,她张口就是一大串俄语脏话。
高大的舍友抱着她,一动不动,对她的高音脏话充耳不闻。
俄语骂完了,终于轮到中文:“麦秋宇!你安排的地方闹鬼!你是不是故意的!”
“你在讲什么啊,”电话那头的男人压低了嗓子,似乎在什么公共场合。
“我今天见到一个红衣服的小女鬼!而且这里以前死过人!”女人高声强调。
麦秋宇没有要安慰的意思,反而火上浇油:“米辛,别跟我说你没见过死人,个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人家说不定只是想跟你玩,而且你是外国人,语言都不通的,我看你更应该怕狼人啊,吸血鬼什么的。”
“港岛也有吸血鬼?!”米辛更怕了。
面对迷信至极的朋友,麦秋宇这下真的无话可说,无奈道:“就算有吸血鬼,威廉两拳也砸死他了,大不了回头我请天师给你请一把斩鬼的桃木剑,我还有事,回头再讲。”
米辛刚要反驳,手机里就传来嘟嘟响声。
“乌龟王八蛋!”米辛用中文大骂。
挂掉电话,麦秋宇转身离开角落。
他一声简洁的黑,挺括西装,锃亮皮鞋,阔步走过大厦的玻璃通道。
“阿宙,好久不见。”一个笑眯着眼中年男人迎了过来,身后跟着几位下属,身着黑或灰正装,怀抱文件。
麦秋宇面上含笑,伸出手同他握住:“梁叔叔,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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