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电梯下楼,盯着银色内壁映出的自己。模糊变形,看不清面孔。
他姓麦,是朋友眼中的主心骨。这些年,他替家人好友收拾过太多烂摊子,就算天塌下来,他也要用背去扛只有一个人。只有一个人,不仅不求他,还要离开他,躲开他。
这个人的失态,是麦秋宇强求来的
麦秋宇加快步伐,回到一楼。
等候区的沙发已然空空如也,根本没有一个恍如入定的酒鬼。
好像也喝了酒,麦秋宇有些愤闷,心里燥热。他很想知道,陈麟声究竟遇到什么事,又是和谁喝酒喝成这样。
远处传来阵阵闷雷,狂风大作,大雨倾盆而下,湿润的气味蔓延进来。
麦秋宇环望四周,用眼神找遍每一个角落。
沙发座椅冰凉,地板发亮。没有,没有陈麟声。
难道是幻觉。
麦秋宇凝视着陈麟声坐过的位置。
“对,我到了。”
一个正在打电话女人从他身后走过。
她牵着一个小女孩
第31章
酒品不好,势必会得罪人。陈麟声就得罪了妮妮。
他昏睡一夜,日头升上高空时才缓缓醒来。一睁眼,头顶的点滴架正挂着少半瓶盐水。妮妮站在他床边,眼圈通红,离得远远的,怎么都叫不过来。
陈麟声心里难过。
刚刚离开的徐家声带着护士到来,简单检查一番后,宣布病人输完液就可以离开。
陈麟声哪里顾得上这些,他温声哄着妮妮,挥舞扎着针的手,想叫她过来床前。
妮妮打量他一阵子,终于肯挪动了步子。
“她一直问我,爸爸是不是死掉了。”徐家声坐在床边。
“她一直在这里吗?”陈麟声摸了摸妮妮的小脸。
“阿茵和她一起来的,你忽然昏倒,吓了我们一跳,好在没有大事,我就让她们打车回去了。”徐家声不知从哪里变出一颗苹果,慢慢削着皮。
“多谢你和阿茵。”陈麟声握住妮妮的手,感激地抬头看向床边的男人。
“谢什么,你是阿茵的朋友,”徐家声垂着眼削苹果,长条红皮一圈圈掉落,“而且我也要谢你。”
“谢我什么。”
徐家声认真道:“坦白讲,我一开始对你是很警戒的。”
陈麟声愣了几秒,顿时醒悟,他感到窘迫:“我和阿茵……”
“我知道,你跟阿茵不只是多年老友,还是青梅竹马,再加上得知你相貌堂堂,想必学生时代一定十分抢手,”徐家声顿了顿,“而我只是一个死读书的呆子。”
“我跟阿茵没什么,”陈麟声讲,“就只是阿茵心善,可怜我……”
徐家声打断了他:“我知道你家里的事,你生活辛苦,阿茵这些年一直记挂你,我也能理解,我只是嫉妒,为自己树立了一个高大的理想敌。”
“我全身上下,没有一点是可以跟你比的。”陈麟声坦诚道。
“你不必自轻自贱,经历昨天一夜,我已经将心放进了肚子里。”徐家声忽然笑了。
世上没有多少比一个醉酒却不肯安睡的男人更可恨的事。徐家声一见到他的丑态,敌意就全部消散。他不喝酒,自然赢过一筹。
陈麟声又一愣,也跟着笑:“看来我酒品的确很差。”
“非常差。”徐家声点头。
“差!”妮妮也跟着指责。
徐家声笑眯眯地把苹果递给了她。
徐家声没坐多久就要起身离开,他还有工作。
陈麟声的点滴还没打完,没法送他:“花费了多少钱,我会还你。”
徐家声摆摆手:“不着急,我知道你还在找工作,等你手头宽裕些,我知道你生活不易,既然你是阿茵的朋友,从此往后也是我的朋友。”
陈麟声欲言又止,终究还是留在了心里。他已下定决心,以后为这对夫妇两肋插刀。
“对了,”徐家声忽然掉头,指了指床头,“昨晚有人打电话给你,断断续续七次,我担心他确实有急事,就接了起来,可等了半天他也没有讲话。”
有人打电话?
陈麟声跟徐家声道别后,从床头拿起了手机。
一看未接来电,是麦秋宇。
陈麟声疲惫地搓了搓脸,手掌压过眼皮时,眼球一阵酸涩。
不知怎么的,他忽然想起一部电影,是一个摘下金箍又戴上金箍的故事。主角在睡梦中呼唤一个名字唤了几百次,醒来遭到朋友追问:此人是不是欠你很多钱?
天底下能让一个人如此惦记另一个人的,除了爱,便是钱。主角睡梦里也心系于人,爱不自知。麦秋宇凌晨三点连环call来夺命,则是因为陈麟声确实欠他钱,很大的一笔钱。
陈麟声将手机丢在床上,想到自己又欠一笔钱,他头痛得紧。面对最大债主的催收,他磨蹭来磨蹭去,迟迟不肯回拨。最后干脆转头跟妮妮沟通感情,扯一根绳子翻来翻去。
等妮妮实在学不会更复杂的花式时,陈麟声决定回麦秋宇一个电话。
他刚拨过去,那边就立马接通了。
麦秋宇声音冷漠:“你在哪里,为什么不接电话。”
陈麟声张了张口,犹豫片刻道:“医院。”
他本来想撒谎,后来发现生病是最好的理由。麦秋宇若有点良心,便不会折腾病号。
“你病了?”麦秋宇问。
“嗯。”陈麟声心不在焉,抬抬眉毛示意妮妮继续用小指勾绳。
“怎么病的。”
陈麟声下意识抬了抬胳膊肘,看着皮肉上一片擦伤:“摔倒了。”
“非要我一句句问你你才会讲话吗?”麦秋宇忽然怒气发作。
陈麟声翻花绳的手顿了一秒,继续勾连。麦秋宇显然火气正盛,他不能往枪口上撞,只能选择沉默。
他一直不太会哄麦秋宇。一碰到麦秋宇,那些用来对付男人女人的花言巧语就通通失灵。麦秋宇进入过他的身体,同他有过最真实的性爱,见过他最原始的反应,因此不听他的假笑,也不在乎他伪装出的崇拜。
“在哪个医院。”麦秋宇竟忽略了他的沉默,继续推动着对话。
陈麟声有些惊讶,他老实地念出来医院的名字。
“就你这样的人,去那里看病,”麦秋宇冷笑,“钱够用吗?”
这家医院确实是港岛公认最好的医院之一,拥有全港岛最好的医生。凭陈麟声的财力,他连住院的钱都拿不出来。
不过麦秋宇赤裸裸的讽刺并没有让他难过,他只觉得莫名其妙:难道凌晨几点打七个电话,只为了冷嘲热讽一番?
想来麦秋宇回到港岛也过得不太顺遂,麦家里偏宠大哥,他又不成器,自然有许多气受。
陈麟声想,算了,忍了。他偏头夹着手机,双手扎进花绳里一翻:“我病得不重,够用的。”
当然够,有林阿茵同徐家声这样慷慨有义的债主,这点小伤小病,他还是能熬的过去的,至少不用担忧明天要卖身给这对夫妇还债。穷人最怕生病。那龟毛的港男出手极狠,差半寸就要伤到眼球,若是打碎眼角膜,他往后出门打零工都难。
“身上那么多旧伤,”麦秋宇说道,“也不知道惜命。”
陈麟声一个走神勾错了线,绳子顿时缠在了一起。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自己身的伤,大多都是为了救麦秋宇留下的。一不小心说错话,便会有居功自傲的意思。
几年前,麦秋宇执意要去墨西哥见一块早已绝矿的稀有宝石,二人误打误撞和当地帮派结了仇怨,被一路追杀,险些丧命。去时麦秋宇向陈麟声保证过,他绝不再偷。结果两人一路偷生,狼狈不堪。
麦秋宇曾坦言,自己只在乎偷到手的那一秒,不管是什么奇珍异宝,一旦偷到手,把玩一阵便腻了,最后统统物归原主,顺便品评一番保险柜与红外线设施的落后之处,然后潇洒离开。
那枚陈麟声在西班牙街角为他买下的红宝石戒指,本来会和博物馆中的顶级珠宝一个待遇,玩一玩就丢回橱窗,逐渐落尘,直到被一个珍爱它的人买走。陈麟声替麦秋宇做了珍爱它的人。
显然,麦秋宇对自己偷来的活命还没有感到厌烦,他已学会珍爱生命,甚至还要来教导一番陈麟声。
轮到妮妮翻绳。她手小,玩得笨拙,没多久就到了瓶颈。她仔细地红绳绕在陈麟声手腕上后,跑去床尾玩叔叔阿姨买给她的消防车模型。
陈麟声缓缓将红绳解下来,垂着眼。
那边也冷了一阵,
“我有事要忙,先挂了。”麦秋宇率先开口。或许是因为没听想到回应,他的声音显得及其不耐。
陈麟声疑惑,轻轻开口:“你没什么事要跟我讲吗?”
“我跟你有什么事要讲,”麦秋宇讲道,“愿意给我操的人可以排到跨海大桥另一头,还轮不到你。”
可是你打了七个电话,陈麟声腹诽。但他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且跨海大桥真的很长,想到这里,他甚至缓了一口气。
“好吧。”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解脱和愉悦。
“陈麟声。”麦秋宇突然唤他大名。
“嗯?”
“电话交到别人手上,你好放心啊。”麦秋宇压低声音。
陈麟声还没反应过来,电话那头就传来了嘟嘟声响。他将手机拿到眼前,通话已经挂断。
莫名其妙。陈麟声想。
打完点滴拔过针,陈麟声穿上风衣。刚整好衣领,便感到一侧口袋微垂。他伸手摸进去,掏出一叠大面额港币,以及一张设计简约却不缺质感的名片,仔细一摸,还能摸到凸起的暗纹。
只是陈麟声当下无心赏鉴这张名片的工艺。
他望着名片上的名字,零零碎碎的记忆如浮木一般漂在脑海,有,却始终不连贯。
他意识到自己昨晚似乎遇见了麦春宙。
陈麟声冥思苦想,却想不出他们相遇的全貌。怪不得麦秋宇忽然生气,恐怕是麦春宙跟他提了一嘴。
自己说了什么吗?这位麦秋宇的孪生大哥知道了什么吗?
陈麟声焦头烂额,想揉头发,却发现头发已经剪短了。
“戒酒,”他怔怔地讲,“再也不喝酒了。”
坐妮妮闻言抬头,坚定地道:“嗯!”
第32章
好人做到底,林阿茵和徐家声替妮妮选了一家不错的幼稚园。
“白天妮妮去幼稚园,你也可以出去工作,”林阿茵从包里掏出宣传页,手指按着送到陈麟声面前,“你看看。”
宣传页的颜色清新可爱,详细介绍了幼稚园方方面面,最后一页还登载了孩子歪歪扭扭的手写。
陈麟声瞥了一眼,没有点头。
看到他这副不舍样子,林阿茵有些无奈,她转向女儿:“妮妮,阿姨都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你叫什么?”
妮妮不明白阿姨为什么明知故问,但还是认真作答:“我叫妮妮。”
“大名叫陈妮妮啊?”林阿茵不可置信地瞪向陈麟声。
陈麟声连忙解释,手指在桌上书写:“不是的,她有名字,叫陈千虹,千秋万代的千,霓虹的虹。”
“看来你爸爸不是看蜡笔小新走火入魔,”林阿茵放下心来,捏妮妮的脸蛋,“而是看武侠小说走火入魔,想让你做侠客。”
陈麟声不好意思地笑。
林阿茵同他一起长大,知道他爱看蜡笔小新和麦兜,也爱看武侠小说。
“好了,陈千虹小朋友,你想不想去幼稚园。”林阿茵问。
“我……”
妮妮刚要回答,陈麟声就打断了她:“我想让她迟一些再去。”
“一些是多久?”
“……一年?”
“为什么。”
“因为,”陈麟声顿了顿,“她出生时做了心脏手术,我担心……”
“手术成功了吗?”林阿茵逼问。
“……很成功。”
“阿声,小孩是会长大的,你不能拒绝让她长大。”阿茵眼眸澄澈,毫不躲闪地望着他。
二人相视片刻,陈麟声叹了口气,
妮妮去幼稚园的前一晚,陈麟声在家里同妮妮聊了很久。他向女儿解释了什么是幼稚园,在那里有什么人,能学到什么,玩到什么。
妮妮比他想得更擅长接受新事物,听得津津有味。
陈麟声看着她憧憬的神色,心里有些苦涩。
“如果你不想去,我们也可以晚点再去。”他替女儿掖了掖被角。
“可是小声,我想去,”妮妮眨眨眼睛,“爸爸有朋友,我也想有朋友。”
妮妮在施家长到三岁,她没有朋友。陈麟声常常要处理各种琐事,只有施简有空时,她才会被带出去玩。
陈麟声竭力给她幸福,但他也明白,自己欠妮妮太多。
“我不会忘记小声的。”妮妮伸出手,轻轻摸向陈麟声的脸。
她扮演无所不能的医生,想要抹去大人的痛苦。
“一言为定。”陈麟声用大手包裹住她的小手。
送妮妮去幼稚园的早晨,陈麟声面无表情。
幼稚园门口,他像其他家长一样蹲下为女儿整理衣领和额发,和她拥抱告别。
妮妮三步并作两步,跑跑跳跳走入幼稚园。
“妮妮竟不哭也不闹。”跟着来送妮妮的徐家声在一旁感慨。
“走吧。”陈麟声转过身。
刚迈步,一阵熟悉的哭声在背后响起,由远至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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