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秋宇的手臂像一把锁,两手一覆便锁上了。
陈麟声听不见锁芯的声音,他只能听见麦秋宇的心跳、呼吸,以及沙哑的嗓音。他还听见他和麦秋宇的衣服相叠,隐暗地响着极轻的沙沙声。
麦秋宇真的喝醉了。
他紧紧抱着陈麟声,闭着眼,拱在陈麟声胸前。
他说:“我好想我一直睁眼,就发现我们还在墨西哥。”
第34章
在墨西哥时,陈麟声总会戴一顶深蓝色的牛仔棒球帽,用来压住满头银白发丝。泛银的鬓角藏不住,他就一路埋着头,抱臂坐在红色甲壳虫车的后座。
麦秋宇和他一起坐在后座,开车的是麦秋宇的墨城朋友,名叫雅各布。
雅各布言行散漫,没有时间观念。麦秋宇和陈麟声在机场吃过午餐,他才开着那辆破旧的甲壳虫车姗姗来迟。
墨城建筑有旧有新,尽是异乡风情,阳光照落,路面犹如古老黄金,铺遍整座城市。陈麟声靠着窗一言不发,不知道在想什么。
车停在斑马线前,麦秋宇抽出几张比索,唰唰撒出窗外。两三个本地小孩一哄而上,让开了道。刚刚等红灯时,他们乌压压地盖过来,对着雅各布的车窗和前盖一通擦拭。车里的人没有表示,他们便一动不动。
看着浮在玻璃上的水痕和泡沫,雅各布操着西班牙语大骂。
孩子们拿到钱,拎着小桶抹布作鸟兽散。
麦秋宇拍了拍他肩,开玩笑地捏了一把,叽里咕噜吐了一串西语。
瘦削的墨西哥男人敛起怒容,咧着嘴笑,浓黑的胡子也跟着抖,他操着生涩的中文讲道:“我也要小费。”
“你让我们在机场足足等了两小时。”麦秋宇手指点点表盘。
“我是去帮陈先生买冰激凌。”雅各布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陈麟声银白的鬓角。麦秋宇个性开放,又是他的老朋友,对比之下,他更对这个染了白头发的男人感到好奇。
“酒店安排好了?”麦秋宇问。在他眼里陈麟声一向认生,断然不会接话,理性由他来转变话题。
“要相信我。”雅各布的中文像抹了油的齿轮,越说越顺。
麦秋宇放松下来,他靠着椅背看向车窗外。街边有一对拉丁裔爱侣正热情拥吻,随甲壳虫行驶速度骤然靠近,又渐渐拉远,落在车后。
麦秋宇的目光随他们远去。那被拥在怀中的女人微微仰着头,吻得专注,专注到有些笨。
麦秋宇只认识一个专注到有点笨的人。公寓的门被人故意锁了,这个人就站在门口等,一等就是几个小时。
莫名其妙地,麦秋宇脑海中浮现出此人仰头接吻的样子。侧脸,鼻梁笔直,暗红的嘴唇微张,如果他闭上眼,同他接吻的人,就能看到眼皮上那颗小痣。
“冰激凌在酒店吗?”陈麟声忽然开口。
他刚才睡着了,所以一路无话,声音仍有困意。
“如果你想吃,我们现在就去买,”雅各布爽朗道,朝镜子里的麦秋宇挑了挑眉毛,“你吃吗?”
麦秋宇回过神来:“当然。”
直到二人住进酒店,雅各布也没有兑现他的承诺。不仅是冰激凌,订房的事他也没有办好。为了一场旅行,麦秋宇不惜偷刷大哥的卡,提前交付雅各布订金,让他定下酒店最好的套房,配泳池和厨房,最好一打开窗就能看见独立纪念碑上展翅欲飞的天使雕塑。
可雅各布开着车东跑西拐,最后把他们丢在了一家破旧小旅社的门口。
临走前,雅各布下车绕了一圈,忽然捧住陈麟声的脸,贴上去重重亲了上去:“欢迎来到墨西哥!”
麦秋宇一把抓住他的领子往后拖,抬脚便踹:“我的钱呢?又私吞。”
雅各布嬉皮笑脸跑回车里,开着他的甲壳虫汽车扬长而去。
陈麟声看着车远去:“就让他这么走了?”
“他家里有妹妹和妈妈,生活辛苦,”麦秋宇拎起两人的行李,“我以前来墨西哥也住这里,虽然破旧,但也能住人。”
陈麟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凡事不能太早下定论。二人跟前台报过姓名,拿到房卡,一打开房门,浓郁粉桃色铺天盖地映入眼帘。全世界的情欲暗示都是一个颜色。
两人呆立,一时间竟然谁也没有说话。
怪不得方才前台接待他们时,暧昧眼神打量来打量去,让人不自在。
陈麟声首先反应过来,他悄悄去看麦秋宇的脸色。看到他也呆住,便知道订这间房不是麦秋宇的意思。
这个时候,不能装矜持忠烈。
陈麟声环视一周,率先打破沉默:“原来天底下的情趣酒店都长一个样。”
这是发自内心的感慨。他对情趣酒店的印象大多来自各种影视作品,此刻面前的装潢,和这些印象完全契合。
麦秋宇自然地开他的玩笑:“好有经验啊,陈生。”
“偶尔也风流一下,”陈麟声摘掉帽子,露出乱七八糟的银白发丝。
麦秋宇忍不住笑了。
行李都搬进去,门终于关上。
陈麟声甩掉帽子,随手脱掉外套。墨西哥昼夜温差大,他里面只穿一件白色T恤,走动间,露出手臂薄薄肌肉和细窄腰线。
“我先洗澡。”陈麟声说,
麦秋宇坐进沙发,抽出一根烟叼在嘴里:“用不用我帮你调热水。”
他拨动火机,火苗忽地冒出来,眼看要点着,却便骤然消失了。
“不用,”陈麟声走进浴室,声音忽然遥远,“我有经验的嘛。”
想起顶着一头乱发的男人认真讲这样的话,麦秋宇眉眼一弯。
陈麟声在浴室调热水,他在客厅点烟。
半晌过去,没听见淋浴声,只听见火机一次又一次响起。
在港岛住酒店的经验和火机一样,都大概是水土不服。
陈麟声迟迟没打开热水,他没求救,麦秋宇也当做没发现。
他将打火机丢到一旁,拉开抽屉翻找。一般酒店都有备用打火机。
他本是随便翻翻,直到听见陈麟声推开浴室门。
他将头埋低,全意全意,心无旁骛,像沙滩里寻金粒的掘金人,非要在这抽屉里找出个打火机才罢休。情趣酒店的抽屉里什么都有,扑克牌,安全套,颜色廉价、长短不一的电动玩具,甚至还有破旧的皮拍。麦秋宇耐心地一一拂过,挨着拿起来观察是不是打火机。
那人赤着脚踩过地板,发出闷闷咣声,越来越近。
麦秋宇煞有介事地翻开安全套盒,好像打火机薄如一张纸,有机会铺在抽屉底面。
啪嗒一声,一簇火苗燃起来,在火机的前进中,被摇摇晃晃地递到烟尾。
麦秋宇抬眼往侧面瞥了一眼。
陈麟声只裹了一件浴袍,袖子挽着,露出白皙而修长小臂,手里握着灰铁色打火机。因为微微躬身的缘故,领口低垂,露出小片胸膛。
麦秋宇仿佛被烫到一般收回了目光。他扶稳烟身,终于把烟点上。轻吸一口,烟尾火星明灭。
“看来还是港岛的情趣酒店更方便一点,”陈麟声忽然说道,“文盲也有冲澡资格。”
墨西哥多用西班牙语,他不懂,自然也不懂提示。本想着多尝试几次总能试出来,谁知道最后,淋浴头吭哧半天,只吐出来一手心的水。
“我来吧。”麦秋宇本来想逗他,可方才看到的胸口太白,白得他脑袋发空。他起身向浴室走去,没再看陈麟声。
陈麟声犹豫了一下,没有立马跟过去。
按理说,他应该跟过去,应该学习一下简单的西班牙语,和如何开热水。
麦秋宇刚刚翻找的抽屉大喇喇地敞着,陈麟声下意识伸手去关,却一眼看见抽屉里各种促进生命大和谐的道具。
他愣了愣,手指轻推,合住了抽屉,决心坐在沙发上等。
两人不观井,两人也不该在情趣酒店的浴室一起研究如何开热水。
陈麟声双腿并拢,手放在腿面上,军人动也不动。
或许是浴室的设施真的出了什么问题,麦秋宇进去后也一直没出来。
陈麟声一个人呆在客厅,坐着坐着就犯困。他的睡眠总是不够,因为没有时间,因为没有心情。他强打起精神,继续耐心等待,看着桃红色的墙纸发呆。
这里是墨西哥。
他在墨西哥。
他跟一个只认识几个月的男人来了墨西哥。
一颗绝矿的稀世宝石被墨西哥华商买走,不日便要展览,麦秋宇想看一眼,摸一下。
他邀请陈麟声一起。
那是陈麟声头一次大脑宕机。
墨城以社会不稳定著称,黑帮派别横行,一个走在路上的人,说不定下一秒就变成市郊的一袋尸体。可听麦秋宇的语气,去墨西哥就好像邀请去便利店买吐司一样安全随意。
去墨西哥一定是需要准备的,不管是物质还是心理,偏偏麦秋宇不给他准备。
陈麟声想起十六岁阿茵吐槽当时的小男友,说那男孩总平白无故制造麻烦和冒险,阿茵一开始还觉得浪漫好玩、妙趣横生,后来便觉得心烦,麻烦,不耐烦。
陈麟声趴在课桌上听她讲话,听着听着就困,只记得阿茵得出了一个结论:
风象不是她的菜。
麦秋宇的生日是十月二十,十月二十是什么星座,风象星座吗?
陈麟声感觉自己站在岸边,麦秋宇站在轮船甲板上,问他要不要和自己一起去找金银岛。走,太匆忙,他不想离岸太远。不走,万一坏了麦秋宇的兴致,跟他疏远怎么办。
他手心冒汗,一时做不出决定,却不得不睁大眼睛同麦秋宇对视,哪怕这样看起来呆笨而迟钝。他不能让麦秋宇觉察到一丝躲闪和算计。
麦秋宇生日那天,也是麦春宙生日,为了妈妈的戒指,他要进入麦家。距离那天,还有几个月。
他要变成麦秋宇愿意邀请的宾客。
想到这里,陈麟声咬了咬牙,答应了下来。无妨,无妨,只要他不死在墨西哥就好。
而且,既然要讨好,就要讨好到底。
陈麟声决定染头发。
两个月前,他被几个青少年锁在了公寓外面。飓风预警发布,暴雨先来,他没带伞,回家路上被浇得湿透,浑身都是冷的。
他不耐地在口袋里乱摸,想随便找个东西开锁。
发卡,铁丝,那几个白人男孩的小指骨头磨尖也可以,什么都可以。
他只想滚回自己的地下一层,躺在铁皮床上就此死去。
他握着门把手狠狠晃了几下,刚想上脚踹,就听见雨里有人叫他名字。
“陈麟声!”
陈麟声下意识回头,远远有人撑着伞走来。他站在檐下,浑身的水往下滴,滴出一片小小地洼。
麦秋宇收伞来到陈麟声身边时,看到的就这一副可怜情形。这人浑身都湿了,脸上也都是雨,呆呆地睁着眼睛,嘴唇微张,落水小动物一般。
“怎么站在外面,还不快进去。”麦秋宇皱眉。
陈麟声指一指门锁。
麦秋宇将伞和红酒交往陈麟声手里他上手扭动几下,没打开。
“你总被锁在外面吗?”麦秋宇问。
陈麟声没说话,他实在没力气解释。
可在麦秋宇眼里,他这是委屈得说不出话。
“没关系,很快就能进去了,”麦秋宇宽慰他。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根金色的发卡,背对陈麟声,用身体掩住陈麟声视线。
陈麟声起先不知道麦秋宇要做什么,直到他听见硬物搅弄锁芯的声音。
风声雨声呼吸声,一切都是那么的响。可陈麟声仍然听得到。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麦秋宇的背影。
“一个人喝酒太无聊了,所以我来找你,”麦秋宇丝毫没有察觉身后人在用什么眼神看他,他将铁丝转捅几下,轻松地打开了门,“好了。”
陈麟声抱着酒瓶,嘴唇苍白,沉默跟着麦秋宇走了进去,心中努力消化着刚刚看到的一切。开锁只不过是小把戏,且旧公寓的锁大多简单,不需要多高超的技艺。
但陈麟声不确定,除了开锁,麦秋宇是不是还会别的。他停住脚步。
麦秋宇走着走着,忽然感觉身后空空的。他转过头。
走廊的灯光冷蓝如水,人浸在其中,光似乎能透过皮肤,照清血管和骨骼。落在头发上,也变成改变了发丝颜色。有那么一瞬间,麦秋宇似乎看到陈麟声的头发变成了银色。
麦家信教,一家人常去教堂,麦秋宇也不能例外。
后来又学建筑设计,会画画,什么样的神像他都见过,什么样的画作他都有机会欣赏。十九岁穷游罗马,路边有艺人在画搞怪的神像,他想到家人的虔诚,叛逆地买下一副。画里天使沦落人间,翅膀凋零,带着呆笨的框架眼镜,穿着西装坐在键盘前打字。
此时此刻,看着陈麟声,麦秋宇忽然恍神。
或许再等一等,那街头画家就能画出这样一个天使。
英俊,但疲惫,住在地下室,眼皮上的痣意味着他已经变成凡人,常常倔强地抿着嘴,穿起球的外套和裂胶的球鞋,至于翅膀,早就卖掉了,换一张床,一间空空的房间。
卖掉翅膀的天使也正观察着他。
陈麟声看着面前这张脸,这个比他还高大的男人,深觉计划被打乱。从有钱人那里偷东西,和从有钱的小偷那里偷东西,是两码事。
站在麦秋宇面前,和镇静的眼神对视,陈麟声忽然担忧:自己是否已经被看穿?
“怎么了?”麦秋宇问。
“没事,只是想到店里有事没有做完,”陈麟声答,“走吧。”
“怪不得,头发都白了。”麦秋宇笑着。
“什么?”陈麟声走到麦秋宇身边,二人并肩。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染白发应该很适合。”麦秋宇道。
第35章
后来的日子里,陈麟声曾经疑惑,为什么麦秋宇会执着认为他很单纯,且这种印象在一段时间内逐渐加固,直到他携戒指逃跑后才被打破。
他一般在临睡前思考。关掉灯,仰面躺平,静静地看天花板,像海底一条顽固的鱼。把记忆一帧帧翻过,仔细凝视过墨西哥的一个个清晨,最后他得出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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