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从从水房洗完水果的陈阿满回来,立刻发现了郑其明的不对劲,手一松,怀里的苹果滚了一地,冲过来就抱住了他。
“明哥!明哥!”
陈阿满疯狂地摇晃着郑其明的双肩,又托住他的脸颊轻拍:“是我,我是满满,是你的满满啊!”
郑其明是好几秒钟以后才听到陈阿满的话的,僵滞的眼珠微微动了动,恢复了一点往日的颜色。他很慢地转过来,半晌才冲陈阿满笑了笑。
陈阿满怀里还剩一个苹果,他举着过去喂到郑其明嘴边,那苹果又红又大,无法下口,他便咬了一口,把软甜的果肉喂到郑其明唇中。
“吃苹果,甜苹果。明哥,你快点吃。”
陈阿满急的快要哭出来——每次郑其明出现这种状态的时候,都代表他在情绪崩溃的边缘。郑其明是这样好的一个人,陈阿满无法不心疼,于是他凑得更近,把苹果果肉贴上郑其明的唇。
郑其明忽然很暴力地吻住了自己,眼泪流下来,和着烂甜的苹果汁水在两人口腔中肆虐。一个悲伤的吻,陈阿满想,郑其明咬破了自己的舌尖,所以他也会痛,此刻他跟郑其明一起痛了。
“没事,明哥……等我们领了证,立刻拿过来给叔叔看,他一定很开心的……最后的日子,我们让他多多开心,好不好?”
陈阿满轻拍着郑其明的背,抱他抱了很久。
郑其明生活中很少有这样情绪失控的时刻,他总是习惯一个人背负和忍耐,脊背跟骨头都那样硬,硬的像铁,明明遭遇了世间的风雨却还能安之若素地捱着。可没有人不会脆弱,郑其明的那些破碎的时刻,是陈阿满可以看到的,他既然看到,便无法放任不管。
哪怕只是无言的陪伴。
那天的郑其明真的有点把陈阿满吓到了。晚上他在床上好不容易把郑其明“哄”睡着,自己却失眠了,翻腾来翻腾去终于做了个很艰难的决定——不要马上离开。
本来陈阿满是打算,收到那笔彩礼钱就立刻跑路的。但他今晚很艰难地改了主意,认为自己至少应该陪着郑其明度过亲人死亡的难关,不然郑其明接连面对“妻子”骗婚、父亲去世的双重打击,会有多么痛。
陈阿满无法改变这两件事的既定结局,但作为其中之一的始作俑者,为了减轻愧疚和罪孽,他决定为了郑其明迁就——毕竟是特殊情况。
他是骗子,但尚存良心。
于是陈阿满想,在剩下的日子里他一定要努力做一个好妻子,陪着郑其明捱过来——他也只能做到这些,尽量帮郑其明减轻一些痛苦。
“爸,你看我们的红本本,好不好看呀。”
此刻在医院,陈阿满倚在病床边,宝贝似的举着两个大红色的本子,嘴很甜地“爸”长“爸”短,把结婚证拿到郑曙光面前拼命晃。
郑曙光睁开有些浑浊的眼睛笑了笑,伸手接住,满是皱纹的指尖在表面摩挲。
“好看,好看。”
“还有照片呢,爸你看看。我们今天在民政局门口拍的。”
陈阿满把相机伸过来,他问阿成借了半天用,很笨拙地调到屏幕那里,画面上的郑其明跟自己在上面笑颜灿烂的。他看看屏幕,又看着旁边正在笑、但是眉宇忧郁的郑其明。
“好看。我儿子跟儿媳妇都好看。”
郑曙光也笑,又颤巍巍地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鼓囊囊的红包来,塞到陈阿满手里。
“拿着,这是给儿媳妇的改口费。”
“谢谢爸……这太多了。”
陈阿满装作不好意思地说。
“不多,正常数。彩礼呢?阿明给你没有?我们家从来不说虚的,说了这些就这些。”
“下个月,我存定期呢取不出来。到期了就取。”
郑其明说,又看着陈阿满一字一句:“我们满满最金贵了,真得备10万彩礼。”
陈阿满低下头很害羞的笑了。他陪着坐了一会儿,又耐心问郑曙光要什么吃,他去买菜做了送来。
“哎,不用管我。今天你们的好日子,出去好好吃一顿饭吧,过几天还要待客办喜酒,忙得不行。”
“没关系爸,我做完饭送过来,您吃完了我们再出去吃。”
陈阿满甚至拿了个小本子,用他歪歪扭扭的狗爬字写了菜单,然后拿了郑其明的自行车钥匙,一溜烟儿骑回去了。
郑其明在窗口看着他急匆匆消失的身影,勾起一点很淡的笑容。
“好了,爸这辈子没有遗憾了。”
郑曙光用那只枯瘦的手,搭在郑其明的胳膊上。
郑其明望着生命开始进入倒计时的父亲,伸手紧握住他的手,攥了很久。
陈阿满不到2个小时就提着饭盒跟切好的水果回来了,做了四菜一汤,每道菜都小小一份,精致可口。
他不让郑其明来,自己扶着郑曙光起来,一勺一勺地喂饭,像一个真正孝顺的儿媳一样,心灵手巧、贤惠顾家、勤俭节约。
郑其明坐在旁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又抬起相机,“咔嚓”一声拍下了照片。
照片很快洗了出来,跟两人特意去照相馆拍的结婚照一起洗的。
本来陈阿满不太想拍结婚照,总觉得硕大一张照片挂在家里触目惊心,时刻提醒着自己似的。便缠着郑其明说不拍不拍,一直拖拉,今天领完证,给郑曙光送完饭,郑其明二话不说按着他去了照相馆。
红色的背景、黑色的西装,两人并排坐在凳子上面,胳膊很亲密的贴在一起,对面的硕大镜头枪口一样对着陈阿满,还有刺眼的要命的惨白灯光,背景是同样惨白的墙、惨白的打光板,令陈阿满坐在那里拘束异常。
“第一次来照相馆?”
郑其明发觉了他的紧张,悄悄捏了下他手安慰着。
“嗯……有点怕这个镜头,跟阿成的相机不太一样。”
陈阿满怯怯地说。
“别紧张,不然照出来就不好看了,还要洗成大照片挂在墙上呢。”
郑其明道。。
“嗯,不紧张。”
陈阿满低头,右手死死地抓住了裤子。
“好了,抬头看镜头啊。”
照相馆的摄影师在对面打了个响指,开始倒数。
三、二、一。
“砰”地一声,宛如枪响,陈阿满身子条件反射似地发抖,捂住了脸。
郑其明搂着他哄,世界好像变得安静,背景音里是摄影师的嘀咕抱怨:“相机电池忽然爆炸了,吓我一跳,跟开枪似的。”
“砰”。
心脏深处像是真被枪支打穿了一个洞,灌进来呼呼的风声,陈阿满看着窗外,喃喃道:“夏天真的过去了,秋天来了。”
他人生中最重要的夏天,定格在那个午后。枪响之后,残留的影像经过显影液的充分浸泡而显露出真实。那是一张硕大的红底结婚照,照片上的两个英俊男人,看起来恩爱异常,像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对真正的普通爱侣。
郑其明擦了擦汗,站在那抬眸望着墙上这幅他敲了半天钉子挂上去的巨幅结婚照,满意地搂住了陈阿满的肩膀,拉他一起看。
“照片好看吗?”
“好看。”
陈阿满直愣愣瞪着照片,瞪着自己的硕大罪证,相片背景的红明明是喜庆的正红,跳进他眼睛里,却变成了一抹狰狞的猩红。
他忍不住偏过头去,靠在郑其明肩膀上。
“怎么了?”
“明哥,你对我真好。”
陈阿满答非所问,忍不住哭了。
第42章 新婚
“老婆就是用来疼的啊……你最近怎么老哭,三岁吗?”
郑其明伸出食指刮了下他鼻子。
“因为……因为……”
陈阿满在他怀里扭动着身体,把脸埋在郑其明的肩窝,不让他看表情。
“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这么幸福过……我……我害怕有一天,幸福它自己溜走了。”
后半句声音很小,几乎是陈阿满下意识说出来的。
“傻子。”
郑其明笑:“我又不会离开你。”
“真的吗……可我有很多缺点……也许你跟我结婚以后发现,我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好……”
陈阿满怯懦着问,他想要暗示郑其明,自己其实挺不是个东西的,这样等他跑路那天,郑其明心里的伤就会减轻一些。
可如果郑其明少爱自己一点,又怎么会愿意跟自己结婚,给自己足足10万块的彩礼呢。陈阿满用力摇摇头,停止了胡思乱想。
“现在没事了……我刚才乱说的,你不要放在心上。”
他为自己找补。
郑其明却捧着他的脸很认真的说:“你的缺点细数起来,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我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
陈阿满被这话噎住,正想冲他翻白眼,下一秒却听见郑其明说:“爱一个人,爱的是他的缺点,而不是优点。”
陈阿满没大听懂这句话,但这不妨碍他听完后很感动,动情地搂着郑其明的脖子,跟他接吻。
喜酒是在他们领完证后的第三天办的,在街上的“希望饭店”,郑其明的那些亲戚们来了,虚情假意地道贺祝福。当初郑曙光查出癌症的时候,“其明烟酒副食”刚开不久,生意惨淡,为了给父亲治病,郑其明几乎借遍了所有亲戚的钱,到后来便只面临一地冷眼。后来他也硬气,硬是把店子的生意做起来,打败了附近街区所有的副食店,靠自己的能力给郑曙光攒钱治病,续着父亲的生命。
婚宴当天陈阿满喝了很多酒,晕乎乎的被郑其明扯着挨个叫人,二姑、大伯、三婶……他跟郑其明一样不喜欢这些人,反而在席面上对街坊敬酒的时候更开心,许丹心包了个很大的红包塞给他,还亲手烤了一个巨大无比的草莓蛋糕给他们做新婚贺礼。陈阿满一脸坏笑把蛋糕上的奶油抹郑其明脸上。
晚上回去的时候他醉醺醺地倒在床上,郑其明给他拖鞋脱衣服擦身,又把他抱上去,陈阿满醉的厉害,在床上翻腾,又吵又闹,吐得到处都是,一向洁癖的郑其明,在自己的新婚燕尔之夜,没有洞房花烛,没有恩爱缠绵,而是给老婆清理呕吐物、做醒酒汤、洗衣服、换床单,忙到后半夜。
半夜陈阿满从梦中醒来,头痛欲裂地从床上坐起,酒醒了大半,摸了摸旁边是空的。他揉着眼睛把床前的小台灯打开,见郑其明裸着上身坐在飘窗台上抽烟,肩膀劈开倾泻的整片月光,一条腿搭下来,光脚踩在地板上。
烟雾徐徐缭绕,裹住他的轮廓,像一尊线条忧郁的雕塑。
陈阿满无声地走过去,在郑其明的身前蹲下,把脸放到他的腿上枕着,下巴垫在两条交叉的手臂上。
“吵醒你了?”
郑其明换了只手夹烟,右手伸过去摩挲着陈阿满的脸蛋,陈阿满闻到他指尖淡淡的烟草味道。
“没有,我自己醒的。明哥,你怎么不睡觉?”
他慢慢地说。
“小酒鬼……你醉成那样闹了一夜,瞌睡全让你弄跑了,还让我怎么睡。”
郑其明笑,捏了下他的鼻子。
“那我也不睡,我在这陪着你看月亮。”
陈阿满索性搬了个凳子坐在郑其明脚边,陪他看挂在树梢的月亮。
月华像水一样裹住他们,两个人都安安静静的没说话,只有郑其明指尖的香烟由明转暗,最后彻底熄灭,白色的烟雾也淡下去了。
在艳红的火星黯淡下去之前,他听见陈阿满轻轻说了一句:“明哥,新婚夜不要不开心,幸福会溜走的。”
郑其明笑,从窗台上下来,抱着陈阿满回到了床上,他的烟草味道跟陈阿满身上淡淡的酒气混杂在一起。
两人交颈而眠,但今夜郑其明却没有想做的意思,只是抱着陈阿满不动。
“今天寿材店打电话来……说……都准备好了……”
他道,又自嘲:“真是,非得赶在人家结婚的时候提醒我是吧。”
“明哥。”
陈阿满有些担心地捏了一下他的手,又把自己的小手放在他的大掌里紧紧握住,十指交缠。
“没事……我爸……还是挺到了这一天,看着我结婚成家。他没有遗憾了……剩下的日子,多活一天都是命运的奖赏。”
“嗯。”
陈阿满点头,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自己呼吸的声音惊扰到郑其明难得的倾诉时刻。郑其明硬抻着过了这么久、始终不敢放松,也难见到有这样整个人松弛下来,外露痛苦的时刻。
如今这样发散出来也很好,至少可以蒸发掉一部分悲伤。
“明哥……你已经做的够多了。”
陈阿满往里挤挤,把脑袋搭在郑其明的肩膀上,又伸出两只胳膊搂住他的脖子。
“……阿满,谢谢你……”
郑其明哑着嗓音说。
“我有什么可谢的呀?”
“谢谢你……成为我的妻子。”
郑其明低声道,陈阿满听见他的声音开始发抖,似乎带着极淡的哭腔。
陈阿满的眼圈也红了,难言的感动与愧疚的羞耻双重拷打着他。他慢慢扳过郑其明的脑袋,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瘦弱的胸脯上,用手轻拍着他的后背。郑其明的身体蜷缩起来,头抵住陈阿满的胸膛,第一次,呈现出了从未有过的脆弱跟悲伤。
陈阿满本想像每天晚上郑其明给自己讲故事哄睡觉那样,给郑其明讲。但他脑瓜子实在笨,昨天郑其明刚给自己讲了《一千零一夜》的开头,他愣是没记住什么,囫囵两句就讲不出来了,于是他想了想便说:“明哥,我不会讲故事……我给你唱歌吧,你闭着眼睛,一会儿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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