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士,您的鸡尾酒好了。”
掌心托着高脚杯,颜色漂亮的酒水在指尖传递。陈阿满微一俯身,窄秀的一截腰在衬衫里面绷紧,不少男客的目光在这里停留。
他一向是无视这些眼神的。
“哎帅哥,你不是刚下班吗?”
“舍不得各位啊。”
陈阿满笑眼盈盈,脑海中飞快地计算了一下这桌的酒水钱后,开口道:“今天生意好,您这桌我做东,多送两盘兰花豆一瓶啤酒。”
一桌青年男女开心地欢呼起来。
陈阿满在这里已经工作了三年。他长得好看、干活认真、嘴巴又甜,于是很快便工作地如鱼得水。
这座酒吧是2000年元旦的时候开的,刘梦是老板陈灿的老乡,最早一批来这边的服务生,干了几年很快升上领班。陈阿满是在2000年的春天,跟刘梦一起过来的,他们坐同一趟绿皮火车,都背着大包小包,风尘仆仆地赶往目的地——京市。
“去首都打工?”
坐在邻座的刘梦打量着旁边的人,很瘦,面色有些苍白,透露着跟年龄不符合的憔悴的沧桑,但满脸的俊秀根本挡不住。
“嗯。”
陈阿满点点头。他没什么心思跟陌生人聊天,很快把头转过去,靠着窗户玻璃,看着远方疾驰而去的风景。火车已经彻底驶离了海桐市,这个令他牵肠挂肚、却永远失去的地方。
过去的一切像是一场梦。
“找到地方没?”
“还没……”
“你多大?”
“快20了。”
“愿不愿意跟我干?我老乡在首都新开了个酒吧,招服务生,主要是端盘子,也会做点酒水推销,额外算提成。我这次就是去那边打工的。你放心,都是正经生意。”
陈阿满愣了愣,并没有马上回答。
下车的时候刘梦塞给他一张卡片,上面印着地址。陈阿满低头一看,酒吧的名字很好听,叫做“千禧”,因为是千禧年新开业的。
“你先回去想想,要是实在找不到工作,就去我那。你长得好看,适合做这个。”
陈阿满道了谢,把这张卡片塞进衣服口袋里,随即跟着人流走出火车站,目光带着胆怯与新奇,打量着眼前的世界。
高楼大厦、车水马龙,街道上挂满了各种巨幅广告牌,有很多跟他一样风尘仆仆的人,也不乏精致时髦的都市男女。但这两类人同时出现在大街上的时候,却没有任何的不和谐,好像本来就是该融于这座城市的。
但他却对未来一片迷茫,也没想好该干什么。都说首都遍地黄金,工作机会多的是,包容性极强,可陈阿满去人才市场打听了又打听,大街上转了好几天,都没找到合适的工作。
刘梦是在一星期之后,在“千禧”酒吧的前台重新遇到陈阿满的。她抬眸看他一眼,不太意外地点点头,就把陈阿满带到老板面前去了。
陈阿满于是成为“千禧”酒吧的第一批服务生,一做就是三年。
三年来,他一直居住在酒吧附近的一间地下室里。一个房子被隔成许多间小房间,半隐没在这座城市的地下,卫生间跟厨房公用,早晨洗漱要等很久。他那间小房间只有一张床,一个放衣服的柜子,一张桌子,因为有一扇通向地上的窗户,所以每月的租金还要贵一点。
三年来,这里的陈设逐渐发生了一些变化,床头糊上了蓝色的格子纸,窗户上还有去年新春的窗花,一年一换。窗台上摆着个玻璃花瓶,里面会根据季节插些时令花朵。唯一不变的是桌子上的一个相框,几年没有变过位置跟内容——相框里面,是那张郑其明画的自己的素描小像。
当年离开的时候,他偷偷带出来的。
如今想来还挺遗憾,因为陈阿满当时本来想带走一张两人的照片,但他翻箱倒柜后才发现,他跟郑其明除了那张挂在客厅里的结婚照外,并没有任何合影。
只有结婚照,猩红的硕大罪证,触目惊心地悬在整面墙上。
一千多个日子过去,有时候陈阿满觉得都快把郑其明忘了,可是晚上一躺下,他的面孔还是会清晰地浮现在自己的眼前。
冷的时候很冷、温柔的时候却很温柔的眼神,触碰过自己身上每一寸皮肤的骨节分明的手指,吻过自己很多次的线条分明的嘴唇。
在酒吧工作这几年,长得好看的男人他见得多了,可再也没有哪个男人能像郑其明那样,如此深刻地在自己心中停留。
陈阿满有点没想到自己一直放不下,但转念一想,对方是郑其明,又觉得放不下也很正常。
这几年他几乎是不要命地在工作,替班、倒班……这里几乎每个服务生家里有事请假的情况,都是他毫不犹豫地接下兜底。刘梦有时候在想,这个这么年轻就结婚又离婚的漂亮男人,到底经历了什么,抛下一切一头扎进首都的滚滚红尘。没有家人、没有牵绊,节假日的时候都是一个人度过,除了上班以外世界一无所有。
有很多客人都喜欢过陈阿满,男女都有,甚至有熟客曾委托她这个领班表达过追求的意思。但陈阿满最多只是礼貌地陪人吃个饭、喝杯酒,然后就全都拒绝掉。
他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对工作到了某种疯狂跟自我压榨的程度。
刘梦经常会忍不住揣测陈阿满的前夫到底得长什么样子,才能接得住这人这样一腔浓烈的情感。曾经问过几次,但陈阿满只是一笑,并不愿多说什么。
蝴蝶乐队的演出已经开场,长发的主唱出现在一片旋转的灯光下,举着话筒,眼神迷离。
“第一首歌,我们来唱一首慢歌好不好?”
“好!”
“是一首改编歌曲,旋律大家都很熟悉,会唱的可以一起唱。这首歌的名字叫做《茉莉花》。”
吉他开始很轻柔地拨弦,水一样的旋律流出来。
“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满园花开香也香不过它……”
由眼前这个唱惯摇滚的男人唱出来,别有一种粗糙的柔情。
陈阿满倚在酒水柜上,聚精会神地听着这首歌。为了迎合今晚的氛围,吧台上摆了一溜玻璃花瓶,插满了洁白的茉莉花。
首都就是首都,不太应季的花朵也可以四时供应。
他的眼前模糊起来,思绪飞快地回到了三年前,海桐市的那个小菜市场。他曾经在那里驻足,用丑丑的甜瓜,向路边拐筐卖花的阿嬷,换来一小把茉莉花,放置在郑其明柜台的窗前。
“我有心采一朵戴/又怕看花的人儿骂……”
郑其明……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是依然有着恨意,还是早已把自己抛之脑后,步入新的生活了。
这些陈阿满无从可知。
他摸摸脸颊,只觉得湿的吓人,眼眶还在控制不住地滚下泪来。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原来今天是9月2日。
1999年的9月2日,是他跟郑其明去民政局结婚领证的日子。那天郑其明还偷偷去花店,买下了这个季节最后一捧茉莉花送给自己。三年过去了,陈阿满发现自己依然被困在这一天,困在茉莉花的香气中止步不前。
第72章 “没关系,修吧”
进入千禧年后,似乎全国各地的城市都在一夜之间加快了发展步伐。大到首都,小到其他地区城市。海桐这样一座以外贸产业闻名的小城,也在时代的巨轮中,一天一个样子来。
只是呢,悬在城市上空的月亮,还跟过去一样,没有丝毫变化。
“其明烟酒副食”依然很安静地坐落在柳梢街中段位置,三年前,就从原先的一间门面变成了两间门面。如今过去三年,这家店的英俊店主本来准备再扩大一下规模,但附近也没有铺子要卖了。所以他还是守着这一铺的生意,在迎来送往的琐碎生活中,度过了一天又一天。
新丧守孝三年,这几年店铺招牌的角落一直悬着条黑纱。街坊们每每闲聊起来,都会为之扼腕叹息——这家人这么好,但却接二连三地发生那么多事,丧父、骗婚、诈骗巨额彩礼、“假”老婆被捕……很多普通的家庭一辈子也遇不上的倒霉事,一股脑地朝他们身上压过来。
郑其明啊,多么好的一个小伙子。英俊帅气的大孝子,生意也做得不错,这两年家里的一系列祸事轮完以后,小卖部的生意愈发蒸蒸日上了。但他条件这么好,居然还单着。
“都结过婚了,也就那样,还结婚干嘛。”
郑其明总是带着点极为清淡的笑意,向那些热心给他张罗对象的街坊邻居们说,可惜屡禁不止,争着抢着要把自己家近亲远亲的适龄对象往郑其明这里介绍。
“我守孝呢,这几年真不考虑。”
没辙,他只好用这一招先来堵住别人的动作。街坊们回过劲儿来,是哦,郑其明没爹了,于是又一连声地替他叹惋起来。
郑其明知道自己落在世人口中满是可怜、遗憾,“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但他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亦未抱怨过世事不公——唯独有一样,要是郑曙光能活得更久一点就好了。
但他又想,郑曙光走的早,心满意足地把自己的婚姻大事交到陈阿满手中便撒手人寰,所以并不知道后面发生的事情,也是一件好事。
郑曙光要是知道,又该会多么自责跟受不了。
这场荒诞影片般的闹剧,终于以他的“不起诉”落下帷幕。在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郑其明其实是有些恨自己那些割舍不下的心软的,但最终,也没改变什么。
一团乱麻般的感情早已千疮百孔无从梳理。面对陈阿满那些支吾的、充满乞求的剖白,郑其明不愿相信,也无力再追究。说他是慈悲心软也好、藕断丝连也罢,把陈阿满从家里赶走的那天,郑其明是真的下定了决心,切断一切,重新开始新生活的。
只是他没想到,陈阿满走的时候,还是把那枚如意锁吊坠,偷偷放在了小卖部的柜台里面。于是他这场“切割”,倒也不算100%彻底。过了好几天以后,郑其明才发现。原本想一扔了事,可这个老银吊坠终究是被锁进了柜子里,好好地放着,连同那个毛毛熊一起,成为家里杂物间那些不见天日的东西的一部分。
最近房子又重新修缮了一遍,二楼的阁楼要加高,还要再另外开一扇通风的窗。他在收拾杂物的时候,意外发现了这两件东西,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划过。
“阿明,在吗?”
楼下响起喊声。
“来了。”
郑其明应着,把吊坠塞进口袋,下了楼。隔壁饺子馆张姐笑吟吟地看着他,手里拿着一叠照片,冲他晃了晃。
“我从东街王媒婆那要的,条件、年龄都跟你般配。你先选选。你爸走了快三年了,孝期马上过去了。再说,他又不忌讳这个,肯定盼着你好。”
郑其明恍然了一下,惊觉居然过去三年之久了。三年来,他的时光像按下了收音机上的慢放键一样,周而复始,自己一度认为时间在自己身上停滞,好像一切都没有改变。他还是住在这里,守着这家两间门面的铺子,来买东西的有70%的都是熟客,他可以叫出许多人的名字,货架上的零食烟酒品牌也没有变过,因为卖的好的来来回回都是那几样。
他亦还是孤身一人。
居然有三年了。
新丧期即将过去,街坊都替他着急,催着他赶快走出来步入新生活。
“您放着,我有空了看看。”
郑其明道,张姐正举着照片,一张张地介绍基本情况,那些话一个字都飘不到他耳朵里去,脑海中混混沌沌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张姐已经走了。郑其明伸手拿过那些照片,正要放进抽屉,一个东西从口袋里滑了出来。
是那枚银吊坠,链子断了。
他条件反射地蹲下去捡起来,把这枚银制的小锁握在手心摩挲,银子果然温润,只消用掌心这么一捂,便能很轻易地沾上体温,不再冰凉。
郑其明着了魔一般站起来,锁上小卖部的门向外赶。
因为链子断了,是需要修的。
菜市场角落里有个小摊儿,专门做这些配钥匙、修链子的手艺。郑其明赶过去的时候他正要收摊儿。
“这个修是可以修,就是连接处看得出来,只能这么接上去。”
“没关系,修吧。”
摊主很熟练地滴上金属胶,又拿电焊枪加热融化,断掉的链子重新接在了一起,但中间横着一道丑陋的黑色痕迹。
“已经断掉一次了,怎么都恢复不了原状的。只能这样了。”
摊主把吊坠往郑其明手里一塞,收拾着做活计的小箱子,便离开了。
郑其明把银吊坠在手里握了握,放进衣服兜怕掉,菜场人又多,索性挂在了脖子上,温凉的如意锁贴着他的皮肤,很快又变热了,像是跟自己的体温融为一体那样。
夕阳西下,晚饭时节,菜场的菜贩正在收摊退场,郑其明碰到卖水果的老吴,把卖剩下的1个甜瓜,慷慨地赠与他吃,让他晚上回家切个盘。
郑其明抱着甜瓜,踩着一地夕阳往回走。这样熟悉的场景,三年来他看过很多次,许是重新挂上这枚旧如意锁的缘故,那些尘封许久的、自己再也不愿想起的记忆开始汹涌地决堤。
这个白菜摊是那个人经常光顾的、这家的猪五花那个人说会偷偷注水、这个老伯的苹果最好、这个奶奶的空心菜最新鲜。菜贩还是那些熟悉的面孔,可很多事情已经不一样了。
“买一束花不?最后两把了,卖了收摊。”
苍老的、颤巍巍地声音在背后响起,郑其明转头,见是一个头发梳地很干净的阿嬷,胳膊上挂着个竹筐,里面剩下两小把茉莉。
9月居然还能有茉莉,一定是拼尽全力开到了这个月份。
阿嬷用竹筐轻轻碰了下郑其明的胳膊,郑其明摸了摸口袋,带出来的两块钱刚才修链子的时候全花了。
他想了想,然后蹲下来道:“阿嬷,我没带钱。但我有1个甜瓜,拿来跟你换这两把茉莉,行不行?”
他把甜瓜举起来,玲珑莹润,散发着醉人的香甜。
阿嬷把两小把茉莉放到他手里,咧开没牙的嘴笑了。
在茉莉的香气中,郑其明有些恍然,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回到家的。到家的时候,收音机忘了关,播放着晚间音乐,是最近新起的一个摇滚乐队“蝴蝶”的歌曲专栏。
46/55 首页 上一页 44 45 46 47 48 4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