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喜滔滔不绝一大堆,说了些有用的没用的,就差没把裴焕生的发家史说完了。
最后他才说:“他现在在上边谈生意呢。等他谈完,我等会就能带你上去见见他,一起喝个酒吃个饭。跟你投缘呢,实在是要让他认识认识你。”
祝升笑着点点头,一副乖巧的模样,心满意足道:“多谢金兄。”
在家里最小的金喜,第一次被人喊哥,他还有些不适应。笑着拍着他的肩膀,乐呵道:“哎哟……嘿嘿,还没问老弟你叫什么呢?”
“在下祝升。”
金喜笑着笑着,就愣住了。有什么东西从他脑子里穿过去似的。
他忽然想起,邵明死了,而杀他的人……
金喜瞪大一双眼睛惊恐地看着他,支支吾吾:“你……你……夜桥的祝升?”
他感觉自己一颗心脏都要被吓出来了。
祝升笑着点点头,说:“不用害怕,我不会滥杀人。况且,我跟裴焕生,算是认识。”
金喜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想着他应该不是来寻仇的吧,到时候是先和裴焕生一起跑呢?还是让裴焕生先跑自己拖住这人?
他素来只是听闻一些江湖上的传闻,也知道裴焕生之前是江湖中人,用得一手好毒,如今也和江湖上的人有些往来。他对江湖的了解,基本上都是通过裴焕生。但裴焕生也没跟他说过,他认识夜桥的人啊!
这的确是金喜第一次亲眼见到江湖杀手,活生生地坐在自己旁边。
第4章 贪财
裴焕生和汪鸿之约在青瓦楼谈生意,单纯是图方便,汪鸿之今日不喝酒,在酒楼里要喝茶。裴焕生陪他喝去年秋天留下的大红袍。
“秋茶倒是比不上春茶,今年谷雨后新摘的大红袍,届时给汪老板送去些。”裴焕生知道他好这一口,亲自为他煮茶。
“先谈正事吧。包林场、买土地、出高价、种树租人、公文批字,这些你都能做到。”汪鸿之这人向来直接,不喜欢弯弯绕绕。
裴焕生心眼比他多些,也没他这个底气太直接:“哪里的话,这些还是得仰仗您。”
汪鸿之扫了他一眼,忽然笑了一声,接过他递来的大红袍,品了两口。他声音如茶一般温润,缓缓道来:“青瓦楼和来香园的生意做得大,修身养性怡心怡神,按理来说裴郎君下一步棋应定在绫罗绸缎或是奇玩玉石。种树猎物,都有点触官家的霉头。再何况,十年树木,来钱慢,不值当。”
裴焕生自然不觉得他这是真心实意为了自己好,两个人都坐在这里谈事情了,怎么可能真的会退缩放弃。
“金州北面有块地一直空着,我便是打了那处的主意。汪老板觉得来钱慢,怕亏了本,我这处青瓦楼倒也能兜底。”
汪鸿之垂下眼帘,轻轻地笑了一声:“就怕你到时候不舍得卖。”
“汪老板怎么笃定我会亏?”
“管仲买鹿制楚的故事你可听说过?金州内,还有多少老老实实种地的人?你要去哪找为你种树的人呢?你若是把最后这些种地的人吸引到你那去栽树,恐怕是乘不了凉了。”
古代管仲带着商人在楚国高价收鹿角,使得农民不再种地,而是去围猎寻鹿,以至于农田荒废,粮食欠收,矛盾不断。
“金州不济,金州之外,还是有人。”裴焕生敲着桌子,“当一处发展好了,繁荣气派,变成聚财之地,那么就会有人从四面八方来此。我们如今,不应该考虑缺人荒粮的问题。汪老板,都是商人了,重财重利,哪里来的那些顾虑呢?”
汪鸿之轻轻地摇了摇头,似乎有些不屑。他看着裴焕生,四五年前来到金州,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开了来香园,攀上金喜,成为金州新贵。紧接着青瓦楼落地,成为金川街最高的楼。一碗浮玉春打出名声,一碗吐蕃葡萄酒又把青瓦楼送上金州最有名酒楼的高位。
这样一个重利轻义,甚至对于律法还有些漠视的人,不像是从江湖来的,更像是从商贾世家里培养出来的接班人。
但他并不排斥和这样的人做生意,会比自己亲自做更放心。这样的人是不肯让自己吃亏的。
“好,那就在商言商。投七成,分六成。”
七成本,六成利。
汪鸿之也认准这是个得利的买卖。
裴焕生显然不满足:“四成利,可不够下轮的本。”
“七成本,可够你吃一阵。”
“一本无万利,这个道理,汪老板应该比我懂。”
“无本事难成,没有打地基的房屋,是会坠的。”
“长此以往,利远超于本,我是要亏很多的。”
汪鸿之看着他一脸真挚的模样,心里想着骗鬼呢。但还是放了退让:“五成。”
“好呢。”裴焕生朝着他眨眨眼,露出狡黠的笑。
果然是个老狐狸。
裴焕生送汪鸿之下楼,还在说谷雨后给他送春茶。时夜跟在后面,手里揣着檀木盒子,等他们两个走到门口了,才被裴焕生接过盒子,交到汪鸿之手里。
“北方来的璞玉,让玉人雕了个镯子,想来会很适合令堂。”
汪鸿之打开檀木盒子,里面装着一只三彩镯子,是个稀罕物,有红、绿、紫三色,寓意“福、禄、寿”三全。
“我替家母谢过裴郎君了。”
金喜凑到旁边看得一清二楚,和汪鸿之打了照面称兄道弟,等汪鸿之走了,他才揽着裴焕生的肩膀,替他舍不得:“那么金贵的玉镯子,说送就送啦?”
“送给他娘的,有什么舍不得的。”裴焕生松懈下来,和人谈生意他觉得费神,像是攒着一口气,一直没舍得吐,好不容易缓下来,松了这口气。
“生意谈妥了?”
“妥了。”
“还没得钱呢,就先贴这么一笔,我替你不值当。”金喜努努嘴,但他不管这些,不拿什么注意的,“好了好了,得让你见个人,是你老相识。”
“什么老相识?”裴焕生愣了一下,警惕地看着他,想着应该没有什么不欢而散的旧情人。
“夜桥的祝升,你认得吗?他说和你曾经认识,想要见见你。难道真是寻仇的?这可不得了……”金喜看着坐在角落里的祝升,那人依旧淡定地喝着酒,没管他们这边。于是金喜想着,现在逃跑的话是否来得及。
“不认得。”裴焕生打了个哈欠,他真的有些困了,“让他走吧。”
“他可是夜桥的祝升!”
“那就更得走了。”裴焕生一脸认真地看着金喜,金喜却觉得他这样的表情跟骗小孩没什么两样。
裴焕生对这样的人觉得还是要避而远之得好。他理解倒是能理解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道理。却不是很想与这样的人多接触。
“裴焕生。”
还没等裴焕生和金喜转身出门,就被祝升给拦住了,一张好看的脸就这样如春风入怀撞入了裴焕生的眼里。
裴焕生抬眼看他,觉得这人长得不错,就是看着有些生人勿近的模样。 对于这样一张脸,他有些熟悉,但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裴焕生弯着眼睛朝他笑着,笑意不达眼底。金喜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个人上半张脸和下半张脸,常常同时透露着两种情绪,明明在笑,看似亲近,但是眼里的威胁和不爽快要溢出来了。
金喜拉着他的袖子,小声道:“他就是祝升,夜桥的祝升。”
裴焕生依旧笑眯眯的,装着腔调:“原来是‘生桥’,百闻不如一见。昔日只在江湖传闻里听说过,说你不避人,有许多人见过你。只是我想,这样抛头露面,若是被仇家看到,岂不是给自己招来祸端?”
祝升自然听出他话里的刺了,但他并不在意:“能够与我结仇的,都是死人。”
裴焕生在内心“呵呵”一笑:好装。
金喜秉着以和为贵的想法,拉着他们两个坐下来好好喝酒聊天。他坐下来就觉得坐如针毡,但又觉得今日的主角不是自己,他紧张什么?他只需要负责喝酒看热闹才是。
祝升倒了盅酒递给裴焕生,依旧是那壶落桃花。
“这壶落桃花,淡雅清香,倒是不太合‘落桃花’这个名字。”
裴焕生看了一眼金喜,想起他和自己说过的事,原来点落桃花的就是祝升。他越看这人越觉得熟悉,长得好看,是他喜欢的那款。若非这人是夜桥的人,兴许他会大胆一试。
裴焕生笑着摇摇头,惋惜道:“这是群芳好,可不是什么落桃花。你被骗了哦。”
裴焕生从腰间取下来一串玉坠子,放在桌子上:“就当是赔你的酒钱了。”
祝升将玉坠子推回去,他看不出来有任何生气的样子,只是很平淡地接受这一切,拒绝了裴焕生的赔偿,提出一个更过分的请求:“我要你手腕上的念珠。”
金喜险些往后栽倒,连忙扶住桌子,看着这两个人,一个风轻云淡,一个笑意盈盈。他瞬间觉得自己不应该待在这里。
“这串念珠?”裴焕生轻笑一声,“你年纪小,想得倒是挺好,太贪心了哦。”
“裴郎君当真不认得我吗?”祝升看着他那一双含笑的眼睛,想要看出什么端倪,一丝说谎的痕迹。两年前在凉州的那个夜晚,他直到如今都记得,他以为,裴焕生也会记得的。
怎料这人当真眼里像静水一样无波无痕,只是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轻轻地摇摇头,说他兴许是认错人了。
他将一个当初不识姓名的人记到现在,而裴焕生只记得“祝升”这个名字,和祝升相关的,在凉州的那一夜,似乎都和裴焕生无关。
他仿佛找错了人。
祝升不知道这样的心情要如何形容,这算是失落,还有些生气吗?
他笑了一下,似乎嘲笑自己把一段救命的恩情记到如今。他想,兴许那夜的裴焕生,只是大发善心,像是随手救下一只小动物那般,救了一个人。
祝升淡淡地勾着嘴角,他看着对面的裴焕生,一字一句道:“裴郎君贵人多忘事,把我给忘了,忘了两年前,我们在凉州姑臧城的那一夜。”
金喜:啊?
裴焕生喝酒的动作一滞,没想到祝升会说这样的话。他什么时候干过这种事?
金喜一边摇头一边咋舌:“真是风流多情种啊裴郎君。”他声音小了些,凑到裴焕生耳边,“什么时候招惹的?看着比翘果儿还辣。”
翘果儿……提起翘果儿,裴焕生就似乎想到了。他好像在凉州的时候,的确形容过谁跟翘果儿一样辣。
祝升又给他些提示:“那夜我杀了段林峰,中了蝎毒,你救了我。”
裴焕生倒是想起来了,难怪觉得眼熟呢。
他的笑意又浮到脸上:“怎么,来报恩的?那你怎么还问我要念珠?我看你比我还贪财好色。”
“是。我不仅贪财好色,我还会杀人灭口。”祝升眯起眼睛看着他,声音冷得吓人,“早知道你会忘,那一夜我就该杀了你。”
金喜:啊?
短短一杯酒的时间里,金喜被震撼了两次。
紧接着,祝升幽幽地叹了口气:无奈地看向裴焕生:“不过很可惜,你好像想起来了。”
金喜:不是,大哥,刚刚那场面,是你逼着他想起来的吧?裴焕生要是没想起来,你得当场把他杀了吧。
金喜连忙喝了口酒压压惊。
此地不宜久留,常年不管事的金喜难得说要去看看他们金家的生意。
第5章 欠下
那年九月在凉州姑臧城的一句戏言,被祝升记了这么久,一直记到如今。裴焕生倒是不觉得祝升真要履行这些玩笑话,看他这样,更像是恼火自己放在心上两年的人情债,被人忘得一干二净了。
嗯,倒也不是一干二净,还是想起来了。
裴焕生自顾自喝了盅群芳好,的确清雅淡口,如临三月桃花树下,清风徐徐。
他撑着脑袋看着对面坐得端正的祝升,这样一个人,忽略他眉宇间的戾气,看上去像是个谦谦君子,不像是个杀手。
“我想倒是想起来了。不过呢,那都已经是陈年往事了。”裴焕生对他轻轻一笑,“还是说——生桥非要报恩于我?”
祝升眉宇间的戾气又多了几分,他皱着眉头,给裴焕生又倒了杯酒,他声音很沉,很冷,像是一块石头那样冰冷:“我不喜欢欠别人的人情债。”
“嗯……那就抵消了我们骗你关于‘落桃花’这个事情?”
祝升沉默了很久,他想了很多,关于是否能就此抵消,以及裴焕生究竟要什么。
他好像看不透裴焕生。当然,作为杀手,最忌讳的是人心人情,不需要看透谁,只需要杀的人凉透了就好。
他叹了口气,忽然想起昨夜裴焕生在吊脚楼里的模样。
于是他不再谈他们之间的人情亏欠。
“昨天晚上,你很难过吗?”
这算是节外生枝了。
裴焕生看了他一眼,这个眼神,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又像是在看一个新奇玩意,太过于警惕。
“昨天晚上,我去杀邵明,看到了你。”
“这不关你的事。”裴焕生的声音也有些发冷,但还是回答了他的问题,“我不喜欢下雨天。”
“那很可惜。接下来的金州,阴雨连绵。”
祝升微微一笑,饮下杯中剩下的群芳好,再将杯子放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身子倾向裴焕生,认真道:“你可以欠我的。但我不喜欢欠你的。金州放晴之前,我都会在这里。”
裴焕生眯起眼睛,他有些看不懂面前这个少年。
他歪歪脑袋,想起自己在凉州说过的话。
“一枚铜钱,一样可消人情债。”
3/47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