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迎起身看着金喜,无奈道:“可算是忙完了。今天惊蛰,等会回去祭白虎,吃些梨子。”她又对裴焕生说,“焕生,我也给你准备了些,应该已经送到家里了。”
“多谢金娘子。”裴焕生笑道,“春茶快摘了,届时给你送些君山银针。”
金迎点了点头:“今年雨水多,春茶应当是长势喜人的。不过焕生啊,这雨水多,量上去了,质可能就差些。你得要注意一些。”对于茶叶来说,雨水量多,长势快。但是天旱茶,产量少,却是精贵。
“好的。”
金喜不爱听这些东西,挽着金迎的手臂:“姐姐,这雨也就只能下这么一阵,品质不会太差的。等到放晴了,应该也就清明了,到时候我们去郊外赛马放纸鸢,成吗?”
“你呀——”金迎笑着戳了戳他的额头,“行吧。上次我和鸿之一起去赛马,可是好大的雨,我俩都变成‘落汤鸡’了。不过也自在快活——”
她又说了些那日的情况故事,眉飞色舞的,足以让人想象得出来她那日有多么快活。
等外面的雨势小了些,金迎就带着金喜回了家。
裴焕生这才走到边上,去关注刚刚一直默不作声,像个外人的祝升。想来他刚刚应该是局促不安了。
裴焕生不由得叹了口气,牵着他的手往外走。
“好了,我们也走吧。”
祝升任由他牵着,两个人一起上了马车,时夜自觉地在外面赶车。
裴焕生捏了捏眉心,将时夜递来的账簿放在一边,关心地问祝升:“怎么了,刚刚是不是觉得不自在?”
“还好。”祝升轻轻地摇摇头,“我本来也不是很喜欢热闹,参与不进去。若是强行参与进去,反而不自在。”
他就像是一个看热闹的旁观者,自己管好自己就行。
“哈哈哈——好吧,白担心你了。”裴焕生笑道,“最近我实在太忙,没怎么能顾得上你。”
“那你什么时候才能顾得上我呢?”祝升认真道,“你们这样的生意人,应当一年四季都很忙吧。”
“人活在世上,不可能不忙的,一年四季,或者是这一生,都会很忙。忙里偷闲,还要觉得自己十分快活,潇洒自在。”裴焕生认命似的耸耸肩,“但我喜欢这样的忙碌,会觉得很充实。”
“是不满足吗?你已经很有钱了,但依然会想着在外面闯荡,继续赚更多的钱……这是贪欲吗?”祝升几乎是很谨慎、很小心翼翼地说出“贪欲”这两个字。
裴焕生默了默,歪着脑袋看着这个似乎在求知的少年,他发问:“那么你呢?从凉州姑臧城,到金州,你一直在杀人,也算是贪欲吗?”
祝升下意识摇了摇头,沉声道:“我没有选择。”
他在夜桥,从夜桥出来长大的人,从小就是被当成一个杀手培养。他每次出门,几乎都是为了杀人。
裴焕生当然知道这一点,于是他说:“对啊。我也没有选择。我攀上了金家的势力,就得好好做生意。与虎谋皮,哪有那么轻松。”
他说得很真挚,祝升却莫名觉得不能太信,金喜对他的态度分明不是什么利用,他们之间的感情也超出了利益关系。
“只是这样吗?”
裴焕生重重地点了下头:“只是这样。”
春天的雨夜总是复杂挠人的。
春雨绵绵,伴着春雷。惊蛰一声雷响,万物复苏,意味着大地回春,生机勃勃。偏偏裴焕生不爱这样的雷声,比起春雨,他更讨厌雷声。
那年春天第一声春雷响时,他失去了师父。
十八岁时,他离开了飘渺谷,一个人北上在京城落脚了片刻,他没想到的是,离朝廷最近的地方,也有这么多江湖人士。
他在这里打响了落桃花的名号,当时谁人不知裴少侠的落桃花只需要一滴就能要人性命。裴焕生不吝啬,太过于慷慨,那时候的他年轻气盛,巴不得名震天下,大大方方地向所有人展示他的毒。
从落桃花到后来的醉春风,每一个都像极了酒名,却是致命的毒药。
这些手法,都是他学自他的师父闻悲秋。
他第一次见到闻悲秋,是在春风骀荡、繁花盛开的三月。那年他才七岁,不懂事地说闻悲秋的名字过于伤感。闻悲秋脾气性格很好,并未因此恼怒,而是应和道:“是啊,所以我喜欢春天。”
六岁时跟着他娘裴清瑜从陇西来到中原,南下入了江南,辗转到湘水衡山一带的飘渺谷。他们大费周章,在此处安居。抵达飘渺谷那日,是他七岁的生辰,在后来,他成为了闻悲秋的徒弟。
他在那时附和闻悲秋,说:“嘿,师父,我也喜欢春天。”
不知道是因为这声“师父”,还是因为他们一样喜欢春天,让闻悲秋笑出声,高兴地拍了拍他的脑袋,拉着他的手,很是慈爱地看着他。
“年纪小,嘴巴倒是甜得很。”闻悲秋捏着他的脸,打趣道,“是吃了糖吗?”
裴焕生还没来得及摇头,就被他塞了颗糖到嘴巴里。
“唔?”
“以后嘴巴要更甜些才好。”闻悲秋眉眼弯弯,笑得很是温和,“因为你师父我啊,喜欢听甜言蜜语。”
闻悲秋的性子慵懒,和飘渺谷里其他人不同,他每日悠闲自在,看上去不问世事,不关心外边发生了什么,只关心一日三餐吃些什么。
他看上去和权势沾不了边,但却告诉裴焕生,得争些什么,争口气、争份权、争个利。
裴焕生翻了个白眼给他,嘟囔道:“您老自己不争,指望我呢。真不知道有什么好争的……没什么用,这样也很快活。”
裴焕生觉得闻悲秋和望子成龙的父母没什么差。
闻悲秋轻轻笑了一声,仿佛在嘲笑他少年不懂事,未经风吹雨打,不知权势富贵的好。
“焕生,人得往高处去过,手里握过权势,才能蔑视这些。自己没得到过,是没资格评论的。”闻悲秋将手轻轻地搭在他的脑袋上,跟撸猫似的顺着他的毛,“焕生,你还小,得争争。”
裴焕生微微抬头,偷偷看他的眼神,只觉得这双眼里忽然写满了悲伤。他仿佛在担心自己以后把路走得很烂,怕自己以后日子过得不好,怕他太过于穷困潦倒。
“就算不为自己,也得为你娘争争……才不必遭受他人的白眼。”
这句话,点醒了裴焕生。他像是幡然醒悟一样,忽然贪恋起权势富贵。带着对他生父的怨恨,带着对他母亲的保护欲,带着对世人那些闲言碎语的厌恶。
飘渺谷的生活太过于安逸自在,以至于他险些要忘了他是如何跟裴清瑜一起来到中原的了。
十八岁时他毅然离开家,去了京城,的确名震一时。但紧接着,他便名声败坏,被江湖人士指责对自己的毒不负责,别人想要就给了去,只要给钱,谁都可以拿到,实在是危害苍生。
于是二十岁时,他被人追杀,依旧觉得自己没做错。
“不去怪怨用毒的人,而怪我制作出来。难道是我控制了他们的手、他们的心去害人吗?若我能控制,那我真要剁掉你们的手、剜了你们的心。”
他太过于年轻气盛,在京城留名一时,便以为自己已经握住了权势。
他遭人嫉恨、嫉妒、怨恨……被人打着“为江湖除害”的旗号围剿,流落到京城外,往西逃。
他想要南下回家的,却怕牵扯到他娘、他师父。于是他往陇西走,被人在幽州困住。
走投无路之际,被他师父救了。
他从不知道,闻悲秋会武功,以一人之力对抗群敌。
他来时,裴焕生问他为什么来。
闻悲秋依旧是温和地笑了一声,对他说:“我梦见你了,我就来了。”
幽州春雷第一声响起时,闻悲秋被幽州刘家一把梅花枪戳穿了身体。
他侥幸得生,却失去了闻悲秋,失去了师父。
在这个闻悲秋最喜欢的春天。
大雨淋漓的晚上,乌云掩月,春雷惊天,悲怆动人,大地猩红一片。
他是清醒的,可他分不清雨和血了。
第9章 新欢
一声春雷打断了裴焕生的梦,他如今也就在梦里再见见闻悲秋了,但每次都会让人觉得很难过,一时不知道梦见他是好事,还是不好。
但听金喜说,能在梦里见到见不到的人,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金喜出生的时候,他娘就死了,他不知道她的样貌,借着画去想象,但他依然在梦里都见不到他娘,梦不见她。想来是因为他娘没见过他,不记得他,所以不来他的梦里。
因此金喜常常劝着裴焕生:能梦见,见个面,是件好事。
尽管这么想着,裴焕生也忍不住难过。醒来时,泪水又沾湿了枕头了,他胡乱摸了把脸,满脸的泪痕,黏糊糊的。
天边在闪,紧接着是一道雷声。
裴焕生心情糟糕到极致了。
他披了件大袖衫就往外走,推开门是清冷的风,冰凉的雨丝,他像是在风雨中飘零,太过于孤单寂寞。他鼻子一酸,又忍不住哭泣。
他像是被风雨吹倒,落到地上,顺着墙蹲下来。抬头看向天边的乌云,他想,如果闻悲秋能看见的话,是否会可怜可怜他,看见他这么难过,会不会选择在六年前的幽州,不来救自己。
这样死的就不是闻悲秋,而是他了。
他也不用每年都这么难过了。
“师父……我好想你啊。”裴焕生垂着脑袋,任凭风雨沾湿他的发丝,冰冷的雨水和炽热的泪水混在一起落下,有时候连他都分不清他这些年过的日子,是真实的还是虚假的。他像是把闻悲秋的日子给偷来了,过着本不该属于自己的人生。
“如果你不来救我……该有多好。”
天光乍泄,雷声阵阵。
风雨交加的夜晚,似乎比寻常的夜更加难熬。
一柄伞落入他的视野里,棕色油纸伞上画着墨绿竹子,像是春天的亮色。
伞的主人蹲下来,与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风却吹着他的发丝,拂到裴焕生的脸上。祝升抬手,小心翼翼地将他脸上的青丝拨去,轻轻地贴了贴他的脸。
“你的屋檐,要往外伸长些,才能遮住风雨。”祝升认真地建议着,“另外你的那个仆人,的确不怎么样,你在这里吹风淋雨,他在下面不管不顾。我依然建议你,把他换了。”
裴焕生顿了片刻,他有些不知道还是该说些什么。正常人都会来问他怎么了,祝升倒好,说些不相干的,但仔细想想又好像的确有点道理。
裴焕生破涕为笑,握住祝升在自己脸上放着的手,让他的手紧贴着自己的脸。
裴焕生此时就像是一个受伤的小动物,贪婪地感受这片刻温存。
他眼睛亮亮的,眼里泛着泪光。他小声道:“祝升……不要对我这么好。”
金喜知道昨夜打雷,裴焕生不会睡得太好,但没想到他把自己折腾到染了风寒,得了热症。金喜在坐在裴焕生床边啃梨子,好一个悠闲自在,看着躺在床上晕乎乎的裴焕生,笑道:“二月二,龙抬头,今儿要抬头看看天呢。裴郎君,我们裴老板、裴东家,现在躺在床上,怎么抬头呀?”
他这个模样,实在是太欠揍。裴焕生憋着气,忍着抽他的念头,给他甩了个白眼。
金喜毫不畏惧,压根不带一点儿退缩的。他凑近了些,趴在裴焕生床头,笑眯眯道:“昨夜该不会是我们裴郎君为爱/做/下边那个了吧?没处理干净,这才发热了?”
裴焕生怒瞪他一眼,哑着声音道:“你看像话吗?”
“哈哈哈——好吧,不逗你了。”金喜眨眨眼,起了身,“我买了只老母鸡,可是只乌鸡呢。让平又给你熬了,等会喝些鸡汤。等你舒服了些,再抬抬头,沾沾好运。”
裴焕生哼唧了两声,轻声道:“昨夜我梦见师父了,然后就醒来了。在走廊里淋了些雨,被祝升看到了……”
“怎么了?心动了?铁树开花呀。”
“总会要分开的。还是让金州的雨,下得久些吧。”
“你这人真别扭。总想着和人分开,不想着和人长久。”
“我这样的人,要和哪样的人长久呢?”裴焕生叹了口气。
金州第二风流公子的名号并非浪得虚名,他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有人说他比金喜厉害,身边换人的速度比换衣的速度还要快。金喜身边的人无论怎么换,都还有翘果儿。但是没有谁会一直被裴焕生留在身边。
对于这样的浪子,没有人觉得他会收心。
而对于祝升这样的杀手,裴焕生和金喜都清楚,不可以接近,不能够靠近。
他们都不是长久的人。
谁都不知道,明日的金州会不会放晴,祝升会不会走。
裴焕生只是希望,这场雨,这段陪伴,可以久些。
金喜看着裴焕生喝了鸡汤后才离开吊脚楼,离开时忍不住对平又抱怨:“昨夜他淋了雨,你也不知道来看看。”
平又低着脑袋,解释道:“您知道的,雷雨夜,主人心情不会太好,更想要一个人呆着。”
金喜愣了愣,想到裴焕生说昨夜祝升来了,于是他轻声笑了笑:“看来,我们都还不太了解他。这几日让裴焕生休息会吧,时夜来了的话,让他近日跟我来汇报事情吧。”
平又点了点头,这位贪玩的小少爷难得正经了些,也就裴焕生无法管事的时候,他才会出手。
平又送走了金喜,回到二楼时,看到那位不走寻常路的祝升站在屋子里了。
平又识趣地没有进屋,只是在外面等着,也在听着里面的动静。
祝升将裴焕生扶起来靠着床头坐着,裴焕生怏怏的,却还记着金喜的话,抬了抬脑袋。
“这是做什么?”祝升费解地看着他抬头看横梁的模样,跟着抬起头,还以为梁上有人,可是什么都没看到。
“二月初二,龙抬头呀,这一年才会风调雨顺,是个好年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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