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升想起昨天,金喜被他姐姐拉着回去祭白虎,不由道:“你们生意人,好像很信这一套。”
“图个吉利,讨个彩头嘛。做生意,没人希望犯忌讳,到时候气运犯冲,可就不太好了。”
祝升点了点头,拉起裴焕生的手,握住了他手腕上的念珠,是温热的,很舒服。
“难怪你会戴念珠。”
裴焕生轻轻一笑:“那你呢,当初为什么想要我的念珠?”
“因为我一直记得它。”
两年前在凉州姑臧城见过,自此不能忘。
琥珀色的念珠在烛光下泛着金光。
裴焕生不得不问出那个问题,他本是不在意的,如今却又好奇了。
“所以你,为什么一直记着我?”
祝升默了默,他觉得这个问题有些许奇怪,为什么记得?当然是救命之恩了。
可他好像也忘不了这张脸。
他的确从未见过如裴焕生一样漂亮的人。
被这样提问,祝升自己也要搞不清究竟是因为什么了。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回答道:“不知道。但我总归是要还你的恩情的。”
裴焕生挑了挑眉,释然地笑了笑。
“那就是因为救命之恩了。真是难得——作为杀手,讲情义的实在太少。”
祝升抿了抿嘴,他想,裴焕生说得没错,没有杀手会讲情义的。
祝升闷闷道:“裴焕生,我不讲情义的。”
不过对你,有几分特别而已。
兴许是这张脸太过于漂亮,让他记了这么久。或许是那夜月色正浓,让他被这张脸迷了心窍。
无论如何,他都是要报答裴焕生的。
翘果儿是咋咋呼呼跑进裴焕生的吊脚楼的,在一楼她没见到平又,于是直接往楼上跑,见到站在门外的平又,正想着打个招呼,却被平又先一步制止了。
翘果儿今日扎着辫子,一甩一甩的,开朗明媚。她惊讶地往后推了两步,故作娇嗔道:“呀,裴郎君在里头白日宣淫呢?”
平又连连摆手,否定道:“翘果姑娘说笑了。里面是主人的朋友。”
“哦——是祝升吗?”翘果儿从金喜那听过祝升的名号,近来和裴焕生走得近的朋友,也就是祝升了。她好奇地从窗户边探头,想要一探究竟,看看这位祝升是何方人圣。
平又不禁提醒:“姑娘可以直接进去的。”
“嘿——忘了,我这就进去。”翘果儿眉目弯弯,两个酒窝显露出来,添了几分幼态。
翘果儿几乎是蹦跳着走进去的,她手里的甩着用油纸包着的糕点,直接放到了祝升的手上。她这人就是这样,不讲什么大家闺秀,不识规矩方圆,太过于随性。
她凑到裴焕生边上,笑嘻嘻道:“听金喜说你病了,我带了些糕点给你吃,觉得干的话就喝点药润润嗓子。”
祝升捧着糕点发愣,听到她这话,只觉得奇怪:第一次见到把药汤当茶水来润嗓子的。
裴焕生先是道了谢,再跟祝升介绍道:“这是翘果儿,红馆一枝花。”
“嘿,我现在第二了,不能算一枝花了。”翘果儿眨了眨一只眼,俏皮道,“但也没人敢称第一。”
翘果儿看向祝升:“我知道你,裴焕生的新欢,祝升。”
说完,她就瞥见裴焕生惊讶的表情以及祝升一脸疑惑,她立即笑着摇了摇头,很不真诚地道歉:“不好意思啊,我这人没分寸,讲话随心所欲了些呢。”
裴焕生眼角都有些在抽搐了,平日里金喜和他私底下调侃的东西,被翘果儿拿到台面上来说,这可真是……
啧。
祝升勉强冷静下来,微微一笑:“不是新欢。我倒是希望我能早日成为裴郎君的新欢。”说着,他就看向裴焕生,似乎在问他,什么时候一笔勾销旧债。
裴焕生哭笑不得,哎呀一声,整个人缩下去,拿被子蒙头。
第10章 好色
裴焕生在家里修养了些阵子,整个人气色好了不少。祝升每日都要来看他,给他带些吃的,依着翘果儿的话给他吃一口糕点喂一口汤药。金喜见了连连摇头,直呼裴焕生跟小孩似的,还得要人哄着喝药。
今日祝升还没来,金喜陪着裴焕生先吃饭,他如今已经停药了,说是明日就能去铺子里转转。时夜站在边上,将近日的情况一五一十汇报清楚。等裴焕生吃得差不多了,时夜也说完了。
“行。北边的地,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移平?”
“还在砍伐,下个月应该就可以了。”
“还要松土,移木,得趁着夏天来时弄完这些。桃树你得用心挑挑,七八百棵不是什么随便的事情,挪过来能活多少你也得估量估量。”说着,裴焕生叹了口气,他也觉得压力山大,但这种事情不可能一步到位,还是得要慢些来。
金喜陪着吃了几筷子,现在在汤里挑肉沫吃,他吧唧吧唧嘴巴,笑着劝裴焕生别太累了:“马上就到三月了,出去踏春,放松些。”
“我这才修养了段日子,等到三月彻底回暖了,就得要准备迎夏了。”
“好啦好啦——”金喜放下筷子,让平又端些糕点上来,又准备了春茶,“新来的西湖龙井,色泽翠绿,香气浓郁,甘醇爽口,你得好好尝尝。”
“清明快来了……是得抓紧摘新茶了。”
“……我让你品茶!好好享受一下,能不能不要想这些有的没的了。时夜会记得的,我也会上心的。”金喜有些头疼,“你只是一段时间没管事,这些铺子不会倒。”
裴焕生无奈笑着点点头:“知道了。”
裴焕生晃了晃手中如碧波荡漾的龙井茶水,他不由得感慨:“前朝时,顾渚紫笋还是贡茶,如今已不受欢迎了。这杯西湖龙井,倒是更金贵了。”
金喜说:“饼茶,被散茶取代。一句‘罢贡团茶,改进散茶’,就让顾渚紫笋、龙凤团茶的时代统统落幕。”顺着裴焕生的话,他竟然也将这些说得这么感慨,这么伤感。
金喜顿了下,晃了晃脑袋,摆了摆手:“不过是时代浪潮里的一颗沙,我们都是被推着走的。”
当年金盛进士上榜,圣上一句“金州金家二公子明德至善,文采斐然,与公主习性相契。”欲将公主许配给金盛,要断送金家的基业。
不过是帝王一句话,随随便便就能推翻别人累积的一切。
只需要圣上一句“位高越权”,金州金家的时代,也就会要落幕了。
当年他二哥金盛就是这样被时代浪潮推着走,顺着洪流在江浙一带暂歇,做了个地方父母官。
祝升来时,就看到裴焕生和金喜在那喝茶,跟喝酒似的推杯换盏,说些有的没的,就像是醉了一样。他本以为是喝酒,想劝些,结果看到里面浮着些茶碎,就知道是茶了。
金喜托腮趴在桌子上,抓了一把头发:“……金银的婚事定了,大概四月份的样子大婚。”
如今才二月,若是定在四月成婚,的确是要开始准备了。
“汪鸿之这个不仗义的……搞我姊妹……”金喜哭丧着一张脸,仿佛他是生养金迎的人,舍不得自己亲女儿嫁到他人家里受罪。
祝升皱着眉头凑近了些,细细嗅了嗅:“……这也没喝酒呀。”
“哈哈哈——”裴焕生忍俊不禁,险些笑弯了腰,他拉着祝升的手,让他挨着自己坐下来,“他这是难过呢,姐姐要出嫁了。”
金喜拍了拍脸,撑着脑袋:“金银名下的铺子,到时候都给她当嫁妆带到婆家去,至于那间盘给我的铺子,我想着还是得给她还回去,让她自己经营。”
时夜在一旁憋笑,他想起上次裴焕生说他们家没有省油的灯,如今一看的确是这样。
那间铺子赚不了什么钱,金迎拿着,估计还得贴钱进去。
裴焕生倒是落得轻松,弯着嘴角轻轻地点了一下头:“挺好的。”他表面正经,手里的动作却不带停的,依旧是捏着祝升的手,一根一根地拉起他的手指。
他慵懒又肆意,已经褪去了病态感,想来马上又要变回那个在生意场上谈笑风生的裴焕生了。
祝升莫名地想起了雨夜里的裴焕生,显得又是那样孤苦无助,嘴里念着想啊、如果什么……之类的话。感性又矫情的一面,好像心底里也有着无法搁置的事情。和这样一副在大家面前风生水起的样貌截然不同。
祝升顺着裴焕生的手往上捏住那串念珠中的一颗,轻轻地拨弄着。他并不信这些,如今轻轻捏着,觉得心静,仿佛沐浴在圣光之中,清香环绕。祝升仔细嗅了嗅,发觉不是茶香,而是裴焕生身上自带的香气。像是烟火气,是人间烟火的那种熏烟。如此看来,裴焕生的确是个落俗的人。
裴焕生任由他做这些小动作,依旧是笑着和金喜聊天,已经聊到金迎成婚时会有多大的排场,要送什么礼才能上得了台面。人情交易,物质落俗,这些裴焕生真是沾了个遍,实打实的生意人。
“日子定下来了的话,金二公子那边会修书吗?”裴焕生想起那位远在江浙做官的金盛,路途遥远,寄去书信也得费些日子。
“定下来就会跟他说的,但我估计二哥是没办法回来了。长大之后,各自离家,四海为家了。”
裴焕生深有感触,他在飘渺谷长大,倒也有几位弟弟妹妹陪着一起。他是他们之中年纪最大的,十八岁离家的时候,弟弟妹妹们还在念书捣乱,会逃学去喝糖水,或者是偷吃祭灶神的贡品……但那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远到他有时候会误以为那只是一场梦。
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最终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两个人就这样,像是在感春伤怀。
裴焕生再次忙碌起来,祝升起初有想过和他一起的,但发现做个生意人并没有轻松到哪里去,也就放弃这个想法了。裴焕生一日奔波三四个地方几乎成了常态,推杯换盏之间,金银玉石夹杂着递出,得到一纸地契、一份文书、或是一笔买卖。
祝升不喜欢人声鼎沸的青瓦楼,楼外吆喝声太大,楼内也实在是不清静,像在金州第一次重逢裴焕生那样,见到有人闹事,被时夜拎出来的实在太多。好像喝了酒,就会变成另一个人,做一些失态的事情。金喜跟他说这是酒壮怂人胆,也有些人喝了些酒就不知道自己算老几,活在自己的想象中,以为自己最厉害,实际上是生活不如意。
祝升听得懂这些,但他不感兴趣这些世事,凡尘俗事罢了。他们夜桥做的买卖,是金钱与性命,并非这些茶酒生意、人情交易。他们太过于直爽,与金州城内这些生意人的精明、弯弯绕绕实在是不同。
于是这几日,祝升不是在来香园的草屋里喝茶,就是在吊脚楼里听雨,他把裴焕生的家当成是他自家似的,如今也不跃上二楼,而是走下面光明正大地叫平又给他开门。
平又暗地里吐槽他这是狐假虎威,借着点宠爱就登天了。翘果儿听了直乐,她实在是太会断章取义,第二天红馆里都传裴郎君养了个“狐媚子”。
祝升自然而然从金喜听到这个事情,祝升认认真真地想了一下,最终摇了摇头,说:“比起我,也许裴焕生更像狐狸。”
金喜捧腹大笑,给他比大拇指,说:“的确,那可是只‘千年的老狐狸’。”笑着笑着,他正经了些,却是喝了口酒,面色红润,像是醉了。
金喜接着说:“我看金州的天,马上就要放晴了。”他托着腮看着祝升,想要从这张平静的脸上看出几分别样的神色,不是遗憾不是失落,那也得是几分欣喜也好。可祝升依旧像是激不起波澜的深潭,无波无痕,似乎他并不在意金州会不会放晴,也不在意他是否要离开裴焕生了。
金喜心想,这样的祝升,实在比裴焕生还要绝情。
“所以……你要走了么?”
祝升轻轻地点了点头:“金州放晴的那日,我会离开。”
金喜笑了一声,这两人竟然没有一个动心动情的,只有他还隐约有那么点期盼两人能发生些什么,结果一个是真的一下没碰,一个也是真的不讲情义。
“那你觉得,裴焕生怎么样呢?”
这张平淡的脸上终于像是出现了一丝裂痕,祝升短暂地皱了一下眉头,又很快放松,他垂着眼睛,像是想些什么过往,只听他轻声说:“……贪财、好色。”
“那你……”
金喜还想说些什么,却是被祝升打断。
“我承认他的确和旁人不一般。他不想来招惹我,可我觉得他并非怕事的人。”祝升仔仔细细地分析着,说得极其认真。金喜见了,觉得自己当初上学念书时,回答先生的问题都没这么认真。
祝升看向窗外,外面春雨绵绵,绿草如茵,一派春和景明。
在他来看,金州并非是个好地方,这里的铜臭气太重,太过于落俗,像是由金银硬生生堆出来的。
可他并不能否认,金州第二风流公子,的确有几分姿色。
像一壶老酒,晕在了雨里,让人醉生梦死。
“和他在一起,我觉得很舒服。
“在下一场雨来时,我会回来。”
第11章 放晴
昨夜的金州下了整夜的雨,还伴着雷声。入睡前裴焕生以为雨季暂时不会停歇,怕是要过了清明才得放晴。却是在二月的最后一日,大清早的,就见到了阳光。
还有些冷,带着风,让人不太舒服,可是阳光照在人身上,还是暖和的。邻里甚至是将被子拿出来晒,悠哉悠哉地搬着板凳,坐在院落里头嗑瓜子。
裴焕生看着刺眼的阳光,有些恍惚,他歪歪脑袋,看了一眼四周。
有什么东西,在这一瞬间,崩断了。
他意识到,金州放晴了,祝升不会来了。
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是这样的,有时候不知道见的是不是最后一面,没来得及道别,就先分别了。他和祝升算得上是有这么一段过往,一段情缘了。但他们总归不是一路人,还是要分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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