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升如今十九岁,也极少越过黄河向北方来。先前听说过,渡黄河就是从北方来的,似乎是从草原来的,他就是越过黄河来到江淮,最后在夜桥扎根。不过他很少说起在北方的事情,也不会跟他们描述北方的人。祝升记得,年少的时候有人问过渡黄河这些,想听他讲讲北方是怎么样的。那时的渡黄河却是笑笑,然后说:“太久远了,已经忘了。”
诚如渡黄河所说的那样,他九、十岁的时候跟着家里人来南方,听说北方闹饥荒,连年干旱,于是举家南迁,以至流离失所。据他所说,他与亲人失散,后面十一岁时遇到慧,才算结束这段漂泊。
雪夜红梅后来主动与祝升谈及过此事,她当时笑着说:“……哪里是什么走散,他是被遗弃了。他当时九岁多,怎么可能会走丢。一觉醒来后,家里人都不见了,他们带上干粮跑了——倒也算是还留一丝善良吧,给渡黄河留了些。他是家里最小的,上面还有两个哥哥,大的十六、七,小的十四、五,要抛掉一个人,也只能丢掉最小的渡黄河了。”
祝升听了后,对北方没什么好感,对北方人也没什么好感——除了渡黄河。
夜桥的人多有这样凄惨的身世,无父无母的一大堆,随便抓十个人兴许都凑不齐一双父母。若是父母双全的,但凡有一个亲人在世的,除非遭遇什么不得已的难事、或者是丧了良心的,断然不可能允许孩子在这里长大。
对于祝升来说,他对父母亲人的记忆没什么,来夜桥时年纪太小,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雪夜红梅跟他说:“我们这些人,要么是没有亲朋好友了,无奈来到这里,要么就是你这种,被送来的。”
年少的祝升冷冷地看了一眼雪夜红梅,如今他来夜桥三年多了,关于最先的事情他已经记不太清了。
“哎呀——都一样,不管是父母还在的,还是死了的,对我们来说,都一样。”雪夜红梅想打个马虎过去,不想招惹这个年龄越大,脾气也越古怪的祝升。
祝升和他们的不一样,其实在名字上就能体现出来。春桥和冬桥是雪夜红梅收养带大的孤儿,在乍暖还寒的冬末初春遇到的,于是她给他们取名叫“春”和“冬”。至于祝升,七桥里面唯一一个有正常人名的,当然是因为他来之前,就有了这个名字。
祝升后来也只能知道,“祝升”这个名字是父母给的,但他是被父母抛弃送到夜桥来的。
春桥那时候年纪小,不太懂事,一股脑跟他说:“你叫‘祝升’,父母给的名字?那你父母肯定希望你步步高升,越来越好。”
雪夜红梅路过听到,连忙将春桥拉走,冲祝升笑笑:“别往心里去。”
祝升摇摇头,说:“没事,都一样。一个称呼而已。”
十九年来,尽管他叫“祝升”,可对他来说,这和“生桥”这样的代号没有任何区别。
所以裴焕生让他做祝升,他反而不知道要怎么做,他不知道祝升究竟能做什么,要做什么,要怎样地活。
“祝升——”
今夜月亮被层云遮掩,昏黑幽暗的夜里,静谧无人的街道,忽然传来一道熟悉但模糊的声音。
冬桥刚好从他身边经过。
祝升方才原以为自己听岔了,竟然将冬桥的声音误以为是裴焕生的声音了。他看着冬桥与自己擦肩而过,却又没有下文,不禁道:“怎么了?”
冬桥诧异地回过头,对他说:“不是我。”
——不是他。
不是冬桥,那会是谁呢?
祝升忽然睁大眼睛,急忙向下眺望,二楼走廊的视野虽然开阔,但是街道上没有明亮的光。他打算直接下去找的,忽然长街远处,一盏灯笼若隐若现,里面的烛火幽冥,随着风明明灭灭。
火光朝他靠近,越发明亮,风尘仆仆的裴焕生从时夜手里拿过灯笼,他高高举起与自己脑袋同高,昏黄的火光映在他的脸上,看上去像是一幅画,或者是落入水里的月亮,明艳漂亮又不真切。
他听到,他在叫他的名字。
“祝升——”
第45章 月亮
祝升很难描述这样的情绪是怎样的,就像是涓涓细流从他心田流过,浇水灌溉,滋润了他。或者是他出现幻觉了,不然水中的月亮怎会朝他奔赴而来呢?是为了他吗?
他原以为他不会再见到裴焕生了,至少短时间内不会再见到。他想如果在晋阳死去,是他的归宿;如果能活下去,他必然要再去一次金州。
他忍不住轻声喃喃,像是做了一场梦,懵懵地醒来,久久不曾回神似的:“裴焕生……”
冬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楼下那个提着灯笼小跑过来的人,竟然是裴焕生。他不是一次听到这个人的名字,自从他知道裴焕生之后,好像就没遇到过什么好事。
他对于裴焕生有种莫名的敌意。好像一切悲剧的起因就是这个人,可是偏偏祝升好像很偏爱他。
冬桥的神色变得有几分捉摸不透,他撇了撇嘴,对祝升说:“我先回房了。”
祝升没注意到冬桥的不对劲,他此时满心满眼都是朝他跑来的裴焕生,哪里会关注冬桥是什么神情呢。
他背对着冬桥点头,轻快地应了声“好”,紧接着便翻过护栏跃了下去。
这是时夜第一次看到祝升跳跃下来,乘风落下似的,在旁边看着不禁摇摇头:“唉——年轻真好,我年轻的时候也能这样。”
裴焕生朝他笑了一下:“怎么,现在老了,不这样了?”
“成日里坐在青瓦楼里算账,哪儿让我飞呢?”时夜笑道。
祝升这才知道时夜好像也会轻功。裴焕生看出来他的疑惑,解释道:“他之前可是——江湖高手?算得上是吗?”
“没什么好名声,算不上吧——”时夜摇摇头,否定了裴焕生的说法,他本是想落个好名声的,谁想第一次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就救了当时人人喊打的裴焕生。
裴焕生这才同祝升说起他们之前的故事:“我和时夜认识……大概是六、七年之前吧?当时我从幽州逃出来的时候遇见他了,被我讹了……”
裴焕生这样继续说着,将故事说完,时夜才惊觉:“原来当时你是故意往我怀里倒的?!”
时夜当时打晕了来追杀裴焕生的人,走过去就接到往他怀里栽的裴焕生。七年来他都没想过他当时是故意的。现在想想他真得是故意的,不然哪里时机这么巧,他一走过去就能往他怀里栽。
裴焕生笑了笑,不说话,算是默认了。他又要将时夜赶走:“行了——你先去跟店家开间房吧。我和祝升等会上去。”
“要开你的吗?”时夜问。
“不用。”
时夜点点头,表示会意,笑眯眯地走了。
祝升疑惑地皱起眉头,歪歪脑袋看着裴焕生。
“我和你一起睡。”裴焕生朝祝升眨眨眼,一脸期待地看着他,又放让一步,给祝升否决的余地,“可以吗?”
可祝升看他这样,觉得自己如果拒绝他的话,仿佛自己很不是人。
“为什么?”
“不行吗?”裴焕生努努嘴,“既然这样——你和我睡呢?”
“……裴焕生,为什么呢?”他声音很轻,像是在问裴焕生,又像是在问自己,“为什么你会来呢?”
裴焕生牵起他的手,两只手握住他的手,祝升的手上还戴着那串念珠。琥珀色的念珠在暗处只能折出微弱的光,不易被觉察到。裴焕生碰到微凉珠子的时候,才反应过来他是一直戴着的。
裴焕生捏了捏珠子,同他认真说着:“祝升,当初你第一次回金州的时候,你问我,为什么不好奇你为什么会回来。我当时问你,你为什么会走。祝升,也许此时已经和那时完全不同,我们的处境和心境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可我想告诉你,我回来找你,是不需要理由的,这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而我们的离别,才需要一个能够说服彼此放手的理由。”
祝升深呼吸一口气,他轻轻地摇摇头:“你可以随时离开,但你不应该再来找我……裴焕生,我们要去晋阳的。”
“那你想让我走吗?”裴焕生故意这样问,“还是你看到我来,你觉得不高兴?”
祝升下意识否定:“不是……怎么可能。我只是觉得,很不真实。按照你的性格,你的作风,此时应该在金州继续做你的生意。而不是来这里找我,像是在和我一起冒险——这不值得。”
“可我就是来了呢。”
直到现在,他依旧不想对祝升说自己来的原因,在金州究竟经历了什么做出这样的决定。裴焕生觉得,如果这辈子他不说的话,祝升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在观音庙里抽出来的那支下签,也不会知道他和金喜的对话。
至于他的心意,他的喜欢。此时的确不是时候。未来还是坦途,前路还这么迷茫,没必要在此时对祝升说自己喜欢他,反而会让他分心。
所以他只会再次强调:“我就是来了,你得带着我一起。”
祝升提醒他:“死桥、雪夜红梅、渡黄河,还有冬桥,也都在上面。”
“哦——要我知难而退呀?”裴焕生笑道,故意打趣。
“不是……”祝升无奈道,“你上次不愿意进夜桥,不就是害怕和他们见面吗?”
“是呀,当初我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去见他们,他们估计也不会给我什么好脸色看,索性就没有上去了。”
尽管夜桥的人还没明确表态,但是裴焕生觉得这群人肯定看自己不爽。
“现在呢?”
裴焕生知道他这是不得到答案不罢休了,他一直是很难缠的那个,除非他自己决定放下了不再问了,否则他一定会得到的。
裴焕生拉着他,腻声道:“就忽然想陪你一会,所以我来了,行么?”
祝升总算不再追问了,轻轻地点点头,他忽然抬起头看见月亮还是被云遮着,对旁边的裴焕生说:“今夜月亮不亮。”
裴焕生也跟着抬头,附和道:“对——被遮住了,暗暗的。”
祝升依旧抬着头,像是看得发怔入迷了,许久,他轻声细语,对裴焕生说:“你不是天边的月亮……也不是水中的月亮。”
不是天边的月亮那样遥远,也不是水中的月亮那样虚幻,而是近在咫尺、触手可及的身边的“月亮”。
他闭上眼,像是在索吻,却是喃喃:“裴焕生……我好想你。”
裴焕生没有亲吻他,而是将他抱住,像他们上次分别那样将他抱住,在他耳畔说:“我知道。”
层云让路,月亮清冷的光辉终于洒进屋子里。上次他们这样并肩躺在一张床上,似乎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但实际上半个月未到。五月下旬来到,夏日的暑气越来越浓,夜晚的风也带着热气,让人觉得黏糊糊的。
裴焕生想起,他们第一次相遇是在九月的凉州,陇西的风过于凛冽,九月就生了凉气,在清冷肃穆的姑藏城初遇,显然不是一件什么值得纪念的事情。可是祝升却惦念了两年。
严格来算,不止两年。
他们是在金州的一月重逢的,新雪初融的金州,万物复苏的春天,金喜让酒娘子用一壶群芳好将祝升给骗了。距离他们第一次相遇,其实已经过去两年又三月。
“祝升,我有点好奇。你从凉州回来之后,有再想起我吗?为什么会一直记得我呢?”
裴焕生单手撑起脑袋,侧躺在床上看着祝升,想从祝升接下来的话里,找到一点儿祝升惦念他是因为喜欢他的证明。
祝升借着月光光辉看了他眼,不露声色道:“因为欠你恩情。”
“只是这样吗?”
“……也许吧。”他含糊不清地回答,毕竟他也迷茫着,他一直只当是那夜月色正浓,让他被迷了心窍。如果按照翘果儿的“引导”,可能他在那个时候就动了心思。
但又怎么可能呢?
当时只是一个执念而已。
祝升不想去纠结过往,很多事情他自己说不上来所以然,也说不上来什么感受。
“裴焕生,你要和我谈论往事吗?还是谈论现在?”他不得不再次提醒裴焕生,“我们明天,要去晋阳的。”
“我知道。你已经跟我说过了。”裴焕生对他笑道,“你今晚才跟我说过的,我记性不至于差成这样。”
“是吗……可我怕你没有考虑清楚。”
“如果我没有考虑清楚的话呢,就不会来了。”
“等春桥的事情结束,我们之间……也要再次结束。”
要再次分别,甚至要给夜桥的大家一个说法,解释为什么裴焕生会突然来这里,还有他们以后将何去何从,还要不要见面。
裴焕生觉得,自己跟着一起去晋阳,这和当着夜桥的面说自己和祝升关系匪浅没什么两样。到时候不用他们来理清这些,夜桥会先沉不住气将这件事情解决好,给他们的关系定个性——尽管他们还没明确表示要在一起。
但他不想再去想这么多了,先前太看重因果,很少这样走一步看一步,像是在舟上无人掌舵,随着风和水漂流。
“再说吧。”裴焕生说,“现在想以后的事情,有点不太合适。”
祝升觉得,这不太像是裴焕生说的话,这个走一步要考虑以后三步的人,怎么可能会说这种话呢?
他眉头微皱,像是看陌生人一样看着裴焕生。
祝升:……好奇怪。
“你在金州的生意,怎么样了?”
难得的,祝升会关心他生意场上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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