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下一时噤若寒蝉,无人敢应声。
第52章 祸连
边塞的十二镇上方盘旋过一列高飞的大雁,月色清凉如水,泠泠地洒向一望无际的黄沙高原。
冬日的寒风总凛冽,和着新积的薄雪,无端让人生出些许凉意。
乌镇是前些年设在边境的互市,专供匈奴与汉人商贸往来。早些年双方关系还维持着表面的平和,时常互通有无,是故乌镇也一跃而成边境极其繁荣之地,鼎盛时期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络绎不绝,合其它十一镇之力也远远不及。如今双方开战,昔日灯火通明,亮彻昼夜的互市人丁寥落,只有乞儿仍拖着碗,衣衫褴褛,向匆匆路过的行人讨要一星半点。
朵颜率军首先攻破乌镇,虽未伤城中人分毫,但钱财粮食洗劫一空,仍闹得人不得安宁,挨冻受饿。转而又以乌镇为据点,攻向其它防守较为薄弱的边镇。而边宁十二镇自付祂收复后,又因朝中生变,还未来得及部署防军便匆匆率兵勤王,是故匈奴打过来的时候,守将为保现有军力,不得不开城投敌,不战而降。匈奴扫荡十二镇如入无人之境,还未开打敌军便已溃不成军,大大助长了匈奴的势焰。
“诶,你听说了吗,他们又开始收粮了。”乌镇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仍开着一家面摊,摊主是个精壮的汉子。他利索地将切好的葱花整齐地排在面里,寒风掠过,吹得一盏摇摇欲坠的烛火明明灭灭。
摊位上坐了几个零零星星的人,有打更人,也有风雪夜归人。
摊主将热气腾腾地面端上桌,嘴里吆喝着:“诶——这位客官,您的面,小心烫。”
“曹三,我的面呢?”邻桌有人不满地喊道。
“马上来!”摊主疑惑地打量着眼前的人,觉得这人好生奇怪。但邻桌的客人不容他想那么多,上完面后,只匆匆看了这人一眼,便急急下面去了。
“你说那个凶神恶煞的女将军啊?不是前段时间才收了粮么?怎么又开始了?”
面上上来了,打更人端起碗,心满意足地呷了口汤,这才道:“我听官老爷说的——咱们打更人可不只是打更那么简单,街头巷陌大大小小的事,没有我不知道的。听说付将军正率军朝这边赶呢,匈奴粮草不够,听说匈奴的可汗并不赞同此次出兵攻打十二镇,是那女将军一意孤行,带着自己部下的一万大军就扬言要夷平沧州境内,好不狂妄!这不,一动了真格就开始慌了,正着急忙慌地筹措军饷呢,不然都让士兵饿着肚子打空仗?”
另一人听了,唏嘘着摇了摇头:“说到底还是苦了咱们这些老百姓,听说前段日子东街有饿死了几家。没办法,那女将军虽然立下不杀之誓,可这无休止地抢咱们老百姓的粮食,这跟杀人又有何异,倒不如一刀给个痛快!”
摊主听着他们闲聊,捞面的手也缓了下来,他也想起了自己一家老小,因为今岁匈奴加重征收,也常常食不果腹,吃了上顿没下顿的。
灯罩里的烛火又晃了几晃,摊主无意间瞥见了那个戴着斗笠的人。他一身与夜色融于一体的黑衣,正襟危坐,双手端正地放在膝上,迟迟不动筷。
忽地,他听见那黑衣人低低地问了句:“匈奴如今多少人?”
打更人转头,奇怪地上下打量着这裹得严严实实的人。
他以为打更人没听清,声音又大了些:“匈奴如今多少人?”
“你是谁?”这人看派头就是一副不好惹的样子,打更人不想惹火上身,就没理他,三两口吃了面扯着同伴想走。
那人见了,微微抬头,一阵一阵的寒风吹开斗笠垂下来的帘子,露出一双灿若寒星的眸子。
他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带我去见你们的官老爷。”
摊主神思早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待他再抬头时,原先还坐着几个人的摊位却空无一人,只放着一碗早就凉了的面和几个铜板。
......
乌镇县令换了个慈眉善目的老爷,见谁都是一副和和气气的模样,让人挑不出毛病。
朵颜攻城的时候,县令二话不说开门迎接,开了不战而降之先河,后面几镇纷纷亦纷纷效仿之,倒是免了一场腥风血雨。
夜深人静,风露犹重。县令批完了一日的文书,净身之后准备上榻时,忽地听到一阵敲门声。
“谁啊?”县令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去开门,常带喜色的面容也有些不耐。
大半夜的,真是扰人清梦。
“吱呀——”一声,木门自内向外推开。打更人站在门前,赔着笑:“夜半前来叨扰,还请大人见谅。”
县令耐着性子,勉强挂了个笑:“有何要事?”
“也没什么......”打更人眼神忽闪,踌躇着。
眼见着县令又要关门,一双手按住了他。
那双手修长纤细,看着竟比无边月色还要冷白。手下的力道却丝毫不含糊,将县令按得硬生生定在了原地。
“失礼了。”那人越过打更人,强行挤了进来。县令刚想开口呼救,就被他一把捂住嘴,涨得满脸通红,呜呜哽咽。
打更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吓得不轻,他前脚刚迈,后脚就被那人一绊,天旋地转,倒在了地上。
那人手刀利落一劈,直接将打更人劈晕了过去。
“齐武诚不欺我。”那人还惊异地看了一眼手掌,他将县令绑在桌角旁,又喘着粗气将打更人给拖了进来。
关上门之后,他转过身,屋里没开灯,只有如练的月光透过窗棂和纸门照进来,将他斗笠下的面容映得模糊不清。县令瞪大眼,惊慌万分地看着缓缓逼近的黑衣人。
“别害怕。”那人低声说,他解释着:“把你绑起来只是怕你跑了,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前提是你要乖乖听话。”
县令瞪着他,这人一脸凶神恶煞的样子,一副杀人放火的做派,让他如何相信?
而且还是月黑风高夜,正是杀人放火天!
那人在他对面坐下,他掏出一锭银子,道:“朵颜手下有多少人?”
县令看着他,拒不开口。
那人见状,手从怀里摸了个什么物什,高高扬起,看样子是要对着县令的脸狠狠落下。
县令闭上眼,一脸视死如归。
预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发生,只听到“咚”的一声轻响,县令睁开眼,只见那人又掏了锭银子拍在桌上。像是痛心疾首,那人声音里都含了几分痛惜:“这下总够了吧!”
“......”县令咽了口唾沫,战战兢兢地说:“够了,够了。”
“朵颜大帅并未亲至府上,只是遣了人来向我讨要乌镇军队的行使权力。”
那人眼皮一抬,眼里寒光乍现,“你给她了?”
县令不敢抬头看他,只觉得落在头顶的目光有千钧重:“不......不给怎么办,等着她抢吗?”
“真窝囊。”那人如此置评,一番话说得县令羞愧难当,头埋得更低了。
“第二个问题,乌镇守兵有多少人?”
县令想了想,估摸了个数:“两千左右吧。”
那人点了点头,喃喃自语:“难怪要弃城投降,人确实太少了。”
县令见这人终于理解他这番良苦用心了,顿时热泪盈眶:“你是将军的人吗,付将军是不是马上就要把匈奴打跑了?”
那人却不吃他这一套,唇角一勾,转而道:“第三个问题,除去乌镇外,其它几镇的保守兵力是多少。别跟我说你不知道,你们几镇兵连祸连,唇齿相依,不可能一点风声都听不到。”
县令心中的想法全被他戳破了,他壮着胆子问:“谁知道你是不是付将军的人,万一你是匈奴那边派来试探我的,那我岂不是连小命都没了?”
“放心。”那人道,“朵颜不会闲到管你这个末流小官。”
县令被他说得面上挂不住,却又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只得如实答道:“大概七千有余,不到八千。”
那人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盯得他头皮发麻,他小心翼翼地抬头想看这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却听到他刻意压低的声音:“别抬头。”
县令被他吓得不敢抬头,片刻之后,耳畔刮过轻微的风声,鼻端浮着似有若无的冷香,让人莫名想到了深冬初绽的寒梅。
“多谢这位大人,来日若还能再相见,鄙人必定当面致谢。”
县令偷偷抬眼,这才发现方才还在自己面前坐着的人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屋门大开着,凛冽的寒风灌进来,那人早已隐匿于无边夜色中。
县令后怕地站起身,他恨恨地踹了一旁人事不省的打更人一脚,啐道:“净会给我添麻烦。”
说罢,他转向桌上,正准备把那人留下的银钱仔细收好。映入眼帘的赫然只有一锭银子。
“......”县令压着怒意,咬牙切齿道:“下次可别让我逮着你。”
有只信鸢在营帐外徘徊了一天了。
付祂夜间出帐净面的时候,就看见了它。那信鸢见了她,只蹦跶着,却迟迟徘徊不肯前。付祂没把它当回事,以为是某只走失的信鸢。就丢下它兀自进帐去了。
夜半无人之时,付祂梦了魇,仍是那场毁天灭地的大火。她从梦里惊醒,披衣起身,出帐吹风。一出去就看见那信鸢都快要被狂风吹秃了毛,还坚定不移地扒着藩篱,听到付祂出来的动静,它猛地蹦跶着转身,和付祂四目相对。
付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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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奖竞猜:这个黑衣人是谁?
第53章 黑云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驿站快报八百里加急,从渺远的沧州送入冬暖的洛阳。
庭中红梅灼灼,一人独立于廊下。新雪覆了梅梢,将细细的梅枝压成了一弯月牙。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勒马声,下人进来通传。暗香浮沉之中,洛宴平拢紧大氅,缓缓转身。他指尖还夹着落梅,红嫩的颜色衬得他指如葱玉般温润。
“执金吾大人。”风尘仆仆的驿吏仓促行了礼,将手中快报呈递上去。
洛宴平垂眼,看了许久,这才将红梅丢入雪中,拿起那封严丝合缝的信件。
落款为“大将军”亲启,写信之人赫然为凉州太守黄岐。
信的内容大抵为沧州不日便要同匈奴对敌,后方守卫空虚。将军一声令下,凉州便愿俯首称臣,与大将军一同前后夹击,彻底歼灭乱臣贼子。
“有趣。”洛宴平阅毕,随手将信件丢入一旁的火炉中,他从怀里掏出点碎银,客客气气地塞到驿吏手中:“阁下不远万里送信,有劳了。”
驿吏推脱着,但洛宴平却分毫不让,只能勉强收下:“大人有心了。”
打发完驿吏后,一道声音自幽微之处响起:“君子一言九鼎,执金吾大人应当不会食言吧。”
“怎么会。”洛宴平轻蔑一声笑:“自宫变之日起,我就再无退路了。”
......
崇德殿的重建进行得如火如荼,刘珏一时兴起,携着家眷一同去凑热闹。
他压抑太过,陡一松懈,只觉得人生万般自在,不枉他伏小做低,忍气吞声了那么久。
“人逢喜事精神爽,王爷看着,当真与往日不可同日而语。”靖王妃掩唇而笑,她牵着小世子,与刘珏并肩而行。
刘珏唇边抿着笑,喜色不言而喻,他摸了摸小世子的头,循循善诱:“玉儿,你切记,小不忍则乱大谋。性情坚韧不拔者方能成大事,心浮气躁者往往败于细枝末节。”
小世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身后峻伟的浩大工程所吸引。王妃见这父慈子孝的一幕,笑意更胜。
刘珏意犹未尽,正欲再开口时,却听见一阵惊呼之声。
“王爷当心!”
已经来不及了,一根巨大的殿柱正对着刘珏所站的地方,轰然砸下。
殿柱在小世子澄澈清明的眼中不断放大,他看见父王惊恐的神色和母妃低低的喃喃。
“不——”
殿柱轰然砸下,小世子在千钧一发之际用尽全力将刘珏推开,刘珏不可置信地回头,竟不敢相信九岁稚童能有如此气力。
“玉儿——”
烟尘扑面,不少官员心急如焚地赶来,却还是看见了漆红的廊柱之下缓缓渗出的血迹。
刘珏站在迷迭的尘雾中,眼睁睁地看着他心爱的稚子被砸得不成人样,王妃疯了一般扑上去,失声痛哭。
变故左右不过一瞬之间。
他忽觉遍体生寒。
原本定在春初的登基大典因世子横死被迫推迟,靖亲王自此闭门不出,任由窦云在府外跪了三天三夜亦不宣见。
“大将军请回吧。”王府的下人见窦云挺拔地跪在雪地里,不由劝道。
窦云眼神微动,哑着声音说:“王爷仍不愿见我么?”
“痛失爱子,饶是寻常人也难以承受,更何况王爷这等仁心宽厚之人。”下人叹了口气,道:“再者,王妃体弱,当初生下世子的时候,医官便断言王妃再难育子。王爷王妃伉俪情深,由是对世子爱护有加,连寻常蹭破了点皮都要严加责问下属,更......更遑论如此大祸呢?”
窦云沉默许久,身后洛宴平撑伞牵马候着。眼见窦云直起身来,他忙迎了上去。
窦云甫一站起,就因着双膝剧烈的疼痛差点又跪了下去。洛宴平眼疾手快地扶着摇摇欲坠的窦云,替他拂去沾衣的雪粉,低声道:“将军,回府吗?”
窦云昏沉地点了点头,任由洛宴平扶着上马。洛宴平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因着丧事陷入沉沉死气的王府,牵马走了。
一屋幽暗中,刘珏身披缟素,闭着眼,静静地坐在蒲团之上。
一阵穿堂风过,白练如鬼魅般扬起又落下,拂在屋里停着的棺木上。
王妃的声音已经哭哑了,只时不时发出一些凄厉变调的哀嚎,久久回荡于静谧的屋内,刘珏听着呜呜哭咽和着呼啸的风声,心下便如这凛冬一般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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