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的绝大部分人总还是想活着,活着总是要比死去更好,更何况他们都并非孑然一身,一个人死去多少要惹得一干人伤心难过。
他撑着额头,心想时玄兰还真是太懂自己了,随便怎么一下都能恶心到他。
“……公子,”那个侍卫犹豫着说:“楼主还有事说了,他说,让我们明日回去,他为你准备了东西。”
其实时玄兰的原话是:“想来一副字画也不能讨得阿月欢心,我还有大礼送上,他这一次一定要喜欢。”
然而侍卫看这位刚回来不久的美人脸上不是一般的不开心,实在是不敢将一些话再说出口,只能简单的说。
美人抬眼看他,那是这个侍卫第一次直视到他的眼睛,其中冷冽让人不由得呼吸一滞。
“……知道了。”美人低声说:“你们可以走了。”
“是。”
室内静了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秋月白听见了自己叹气的声音。
近日来有传闻在附近见到了春风殿的贼人,不知是真是假,但传得沸沸扬扬。
秋月白不知道这样的传闻是不是时玄兰故意传给他听的,不过那日雨中他斩杀的那人却可以很肯定的说是时玄兰的人。
也正是如此,他才会杀了那人。
然而,就算杀了那人,传闻也还是没有停息。
他百无聊赖地挑了挑灯花,执灯走到墙上挂着的二十四桥的前面,伸手,轻轻抚摸过刀鞘,凉意仿佛从指尖传递到了心尖。
忽而想起之前用这把刀烤鱼的时候。
秋月白笑了,然后又突然止住了笑。
杀人时鲜血滚烫的感觉还停留在手上,一种疼痛堵塞在喉头,将人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将烛火放置在一边,宽大华丽的袖摆晃动着,白如玉一样的手指已经搭上了刀鞘,将其微微往上一提,取了下来。
“噌——”
刀出鞘,虽有灯火,仍是寒光凛凛。
他从刀刃之上瞧见了自己的眼睛,以及自己的脸。
啊。
秋月白想,好陌生。
这张脸,毕竟也有隔了九年未曾见。
陌生到……突然熟悉了起来,仿若回到了当年,他也是这样挑灯制定着逃走的计划,忽而一个转身就看见了镜子里的自己,还被吓了一跳。
真是……不堪回首啊。
恍惚间,刀刃悬于面前。
什么恩仇,什么声名,什么金银珠宝……只肖一刀,万事皆梦。
忽而窗外有什么东西用力的击打了窗户,将屋内的人惊醒,刀“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秋月白被这一声惊得向后退了一步,有些迷茫,但他很快就回过神来,迅速捡起刀翻出窗外。
窗外,冷风拂面,带着些潮湿的气息。
——什么都没有。
他环视四周,一片昏暗的黑,只能隐约看见一些树木的轮廓,并没有见到人影。
雨水顺着房檐往下滴落,打在了他的脸上,冰凉的触感使人清醒,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差点做了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
可,又是谁在盯着他、提醒他??
秋月白轻悄悄地去窗边寻找方才发出声音的东西,每一处都查看得很仔细,但却什么都没找到,只有木质的窗户边缘有一个微微凹陷的不规则的坑表示他确实没听错。
确实有人丢了什么砸在了这里。
然而人已经不见,秋月白再次回望四周——这里安静得不像话。
他想了想,重新从窗户外翻进去。
刀入鞘。
后半夜里,秋月白并没有睡觉,他在等一点点的破绽,只要一点点就够他重新找到那个人,但却无事发生。
仿佛一切都是由于他太过压抑而产生的幻觉,又或者,那个人太会藏了。
。
翌日。
得意楼分前后,前部分在明处、白水城最热闹的地方,后部分在一处山谷之中,行踪隐蔽,是安身立命之所,今日秋月白要去的就是白水城。
白水城这一部分的得意楼就是绝大多数江湖人了解到的得意楼了,若有交易,皆在此处完成。
他还在得意楼时其实并没有怎么来过这个地方,要办什么事、怎么办一般也都是时玄兰亲自下令,如果有人要指定他去杀人,他一般也不会亲自与其见面,只是代为转告就够了。
马匹进入白水城,一入城门口便有人迎接他们,秋月白坐在高马之上,遥遥望去,城中一片热闹,各人都有各人的忙,而且还很拥挤。
迎接他的人没见过秋月白,只知道他的身份,但因为某些传言所以对他很是尊敬,尤其是瞧见他别着的二十四桥时,那种尊敬更加提升了几个度,仿佛见到了什么传奇人物,搞得秋月白极其不适应。
同时这种尊敬之中又带着几分畏惧——在外人眼中,这个高挑的美人仿若冰山,带着杀气,目下无尘,一副万事不关心的模样。
但高挑美人心中只觉得烦,烦透了。
——一时间竟然不知道究竟是当初的陆绯衣更烦还是这群殷勤的人更烦。
虽然烦,但秋大美人毕竟还是脾气好、能忍的。
迎接的人带着他们走稍微没那么拥挤的马道,秋月白回想着刚刚看到的一切,在路上问:“最近有何喜事么?”
那人惊讶地说:“大人不知么?楼主说要为您接风洗尘大摆筵席,如今已经准备好几天咯!”
秋月白一怔,他还确实不知道。
难道这就是时玄兰说的东西??
……那倒是费钱费力,哈。
他的手不禁握紧。
时玄兰一贯爱如此,无论秋月白喜不喜欢,只要他想,自己就必须承受这一切,在外光鲜亮丽的得意楼排位第一的刺客,也不过是他手中美丽的提线木偶、一颗独一无二的棋子罢了。
他不由得自嘲地想——倒也算是独具一格。
秋风高悬,吹乱人的发,衣袂也随风摆动,扫过树叶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白水城这边倒是难得的好天气。
只是秋天似乎总是带着那么一点悲情,风钻进衣袖里,吹凉了人的肌肤。
来到住处,侍从们搬着东西进进出出,见到人便恭敬的打招呼,很难想象这样繁琐的规矩是江湖人定的,但事实就是如此,这样有规模的江湖势力反倒学起了那种虚伪的作风,或许,这就是权力的影响。
愈是工整的规矩,好像就能愈发显现得出这里到底有多气派、多不同。
相似的布景、豪华的装饰,侍从们人来人往,似乎和在石羊城的时候也没什么不同,没有人敢抬头直视这一位新回来的公子——这当然也是规矩。
他们跟着秋月白,为他布置,这布置并非按照他的意愿,早已有人将这一切都安排好了,谁都不能干涉。
侍女在室内点上典雅的熏香,和秋月白在石羊城中闻到的是同一种。
秋月白一个人待惯了,实在是不习惯一群人围着他转,好在似乎到了这里之后,时玄兰并没有特意要求必须要留个人跟着他了,因此他还有将这些人都赶出去的权力。
院子外,沸反盈天。
他突然想,现在就只有自己了。
……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虽然没有下雨,但天气还是凉飕飕的。
人一静便容易多愁善感,喧嚣声与风吹过树叶发出的沙沙声混合在一起,凉风吹过拂动发梢,秋月白远眺,看见的却是高高的围墙与美轮美奂的房屋。
呼吸都变轻了,他藏在宽大衣袍下面的手抚摸着手腕上的红绳——那是陆绯衣在那一夜后给他系上的。
心似乎稍微安定了下来。
——他必须要冷静。
像那天在雨中,亲手斩断那人头颅一样的冷静。
第084章 你还记得吗
清晨。
白水城的今天被秋雾与秋霜覆盖,但却并不凄清与寒冷,一辆又一辆的车马驶进白水城,得意楼确实财大气粗,今天门口路过的狗都能被赏两块肉。
人人都说明月夜当年诈死,如今回归却还能有如此的好福气,实在是楼主开恩,也可见其深受宠爱。
然而这样的宠爱,似乎又带着一些旖旎的气氛——自从杏花浦一事之后,江湖之上有许多人都见过了那位传闻中美得惊为天人的刀客,容貌与实力同时存在于一个人身上时,便总会有人总爱说些下三流的话,于是就开始有猜测这样的宠爱是否有些不可说的关系的缘故。
再加上又有人传春风殿那位年轻的殿主也对其念念不忘,即使那位美人是个男人,这传闻也非传不可。
宴席要大摆三天,秋月白身着雀蓝华服,外罩薄纱,站在高阁之上往四周望去,自他来白水城还未与时玄兰见面,心中有些微妙的情绪。
但其他往日熟客倒是基本全来了,侍从说此番自在书院、玉女教、菩萨坞、玄机观、清风城皆派了人来,得意楼要请客,总不会有人不赏脸的。
提到清风城,秋月白好奇问了一句:“来的是谁?”
侍从恭恭敬敬回答:“是城主与储少侠。”
秋月白了然点头,又问了一句:“他们少主呢?”
侍从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
就算他说不知道,秋月白也可以猜到几分了,原因总不过是因为身体不好之类的,只是没想到储亦尘也来,他既然讨厌自己,便轻易不该来才对。
过了一会侍从见他不说话,又说了一句:“……也有请了没来的。”
秋月白淡淡的扫了他一眼。
侍从看他的脸色,有些拿捏不住这位楼主义子究竟在想什么,一时间有些胆怯,然而又想到了受到的吩咐,还是咬着牙说:“春风殿就没有派人来。”
脸色波澜不惊的楼主义子突然轻轻笑了一声,让人更加拿捏不住了。
他垂眸,看着那个低着头尽可能降低自己存在感的侍从,心里很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说。
总归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
秋月白身边的人,明处的基本上都是如同这个侍从一样没有丝毫武功的普通人——这一点很容易理解,再厉害的武功碰到了面前这个曾经名扬天下的第一杀手,也不过是送死罢了,若能与其对打,估计也不会甘于留在这里做一个小小侍从,而且……用普通人来看管秋月白,其实是一个实在管用的阳谋。
时玄兰知道,从他作为明月夜待在得意楼时便知道——自己的这个好孩子是很典型的吃软不吃硬的性格,这样老实的、无辜的、弱小的普通人,只要不做一些很出格的事,在对待他们时秋月白总是会格外宽容一些,同样,用这些如同蝼蚁一般弱小的生命来威胁自己的这个孩子,他的行动也难免会受到拘束。
即使明月夜做错了事,时玄兰也不会罚他,而是会去选择杀那些普通人——他毕竟也知道孩子大了打不得,越打越记仇,而且打了也不长记性。
如今,那些曾经围剿陆绯衣的人都来了,若陆绯衣来,只怕肯定没有好下场,而且时玄兰的悬赏还在,觊觎陆大魔头的脑袋的人可多了去了,谁都想跟着别人分一杯羹。
侍从几乎要哆嗦了起来,生怕秋月白会突然拔刀将他脑袋砍下。
但显然,秋月白对杀这种普通人是没有一点兴趣的——杀人本来就令人生厌,更何况是这样根本没有反抗能力的人,他并非嗜杀成性,自然不会以杀普通人为乐。
“知道了。”他听见那位美人杀手淡淡说:“……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分明只是再简单不过的一句话,却让侍从浑身一僵,他听出秋月白的话外之音,颤抖着说:“没,没有了,就这一句。”
像他们这样的小人物斡旋在几个大人物之间实在是不容易,感觉一不小心就会被人捅死……
好在眼前这位似乎只是脸色比较冷,脾气倒算是不错的,并没有过多的为难他。
远处,风急天高,喧嚣离楼阁很远,秋月白的长发晃荡,衣裳也晃荡,整个人似乎清瘦了些。
底下有人在叫人了,侍从看向秋月白,请他下去。
秋月白点了点头,走下楼阁,侍从便跟在他的身后。
方才看见天边一抹鲜艳的红光,那是日出。
这令秋月白突然想起了某人。
这些日子,他想起陆绯衣的时候并不算多,但是每次想起时似乎总是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候,就像现在,只是看见那样耀眼的日出便想到了陆绯衣的红衣。
太阳要是出来,阳光就会撒在人的身上,将冷意驱赶,那些阳光是如此的耀眼——秋月白突然想起自己似乎又有好一段时间没有晒太阳了,上一次也是陆绯衣拉着他去的,两个人坐在小溪边,很宁静。
其实分别好像也没有什么,秋月白早就习惯了和各种各样的人分开,在最开始的时候,也不是没想过与陆绯衣分道扬镳的日子。
只是,好像又有些说不出口的……
秋月白沉默。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你确实变了。
踩着“嘎达嘎达”的木板,秋月白在二楼到一楼的楼梯转角处见到了早就等在那里的时玄兰。
他身着一身紫衣,脸上带着熟悉的鬼脸面具,手上照常拿着那柄年岁已久的紫竹扇,身后跟着两个垂着头的傀儡侍女,正好整以暇的站在那里。
两个人隔着楼梯对望,不知为何,秋月白感觉到了他在看着自己笑。
他的脚步微微顿了一下,但只是一下又接着往下走。
快走到尽头时,时玄兰伸出手想要牵他。
秋月白却垂眸行礼躲过这一牵:“义父。”
时玄兰何等敏锐之人,自然感觉到了他的拒绝,笑了一下:“怎么,你还要躲我吗?小时候,我都是这样牵你的。”
“并非我有意不敬。”秋月白淡淡道:“只是若被人看见,外面的风言风语又要传得更厉害了。”
他说的是那些关于明月夜与得意楼楼主之间的暧昧桥段,时玄兰也听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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