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眼眸瞳孔一缩,几乎是立马就想到了什么。
——那碗粥有问题。
他看向桌面,可桌面上的东西早就被收走了。
“你好聪明,阿月。”时玄兰夸奖他:“那毒我下在粥里,看着你一口一口将它吃完,解药只有我有,半个月服用一次,若无解药,人就会痛苦得不得不死,所以如果我死了,你就不得不陪我了。”
“你这样恃宠而骄,我死了说不定要有多少人欺负你,所以我实在不放心留你一个人在这个世上,只能把你带走了。”他饱含歉意,却不达眼底:“就这样罢,阿月,我们各退一步。”
各退一步,我不再追究你的背叛,但你得陪着我,从生到死,永不分离。
恶鬼低喃的声音盘旋于耳边。
此刻,如堕无间地狱。
第086章 画
夜凉如许,秋风萧瑟,月如弯钩悬挂于天际,朦胧的月光似乎也带着些凉意。
白水城,今夜灯火如昼,酒香令人微醺,众人欢颜笑语,觥筹交错,席间斗酒吹牛,不亦乐乎。
得意楼的那位楼主为爱子设宴,三日流水席,只要到白水城无论是谁都有饭吃,只是席上,不见其人,亦不见楼主。
阁楼之上,夜风吹拂,医者为这位曾经神秘到无人不向往的江湖第一刺客敷药,他垂着眼小心动作,不敢乱看。
等到药都敷好了,医者才默默的退下。
侍从站在四个角落,没有人说话,这样的夜太矛盾了,下面那样热闹,上面又是如此的寂静,寂静到格格不入,尘埃中包裹着的所有生命都已经死亡一样,让人喘不过气来。
偏偏又有风,风好像又想让人活。
秋月白的脖子上、手上都围了一圈白纱布,两种不同的药味混合后萦绕在鼻尖,味道像湿冷的秋雨,令人指尖发抖。
二十四桥已经被拿走了,他现在身上什么都没有。
又过了一会儿,秋月白听见烟花绽放的声音,他抬眼去看,正好瞧见最绚烂的一朵烟花陨落的时候,在第二朵烟花升空绽放时,又有侍从走上前来,恰巧不巧地挡住了他的视线。
侍从声音颤抖着说:“公子,我们得下去了。”
他们都看见过面前这位脖子上的淤青,即使现在已经被纱布遮住,可那种恐怖的感觉却是遮不住的。
——这里有谁能伤他?
当然只有那位。
所有人都说楼主宠爱义子,甚至楼内那些反对明月夜回来的人也都是这样认为的,他们都说楼主为了这个人连规矩都不要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碎了的,以至于还传出某些不太光鲜的传闻——可他们都不知道,真正狠得下心伤害这样一位冰雪美人的同样也是楼主。
不过众人也只是敢想不敢言罢了,即使秋月白平时待他们都很好,但谁敢冒着生命危险为他说话?没有人。
自己的命不只是自己一个人的命,对于大部分人来说都是这样的,所以大部分人都惜命。
好在秋月白也不是那种会为难无辜的人的人——这些人都不懂什么。
无知者无罪……是这样说的。
他站起身来,侍从们走在前面为他照明,几个人下楼。
脚踩在阁楼的木质地板上,木板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音,楼阁外,烟花的声音还在传来——这些不是给他看的,而是给其他的江湖人。
穿过走廊,风吹动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竹影摇晃,人影在地上移动,所有人的脚步声都放得很轻很轻,几乎都要听不见一点,就连呼吸声都刻意收敛,就怕引起注意。
别院门口。
早已有人在这里等着了,还是熟人。
一身桃红衣裙的女人提着灯,婷婷袅袅站在门口,娇俏一笑:“哎呀,真是好久不见。”
秋月白静静地看着她,他的脸色很苍白,没有说话。
花自落的眼睛扫过他的脖子,又扫过他红得发艳的眼眶,心下了然了今天听见的消息都不是假的。
知道他不方便说话,她便也废话少说:“楼主请你去前面和大家喝一杯。”
秋月白点了点头,从她的身边擦肩而过,药香弥留在原地。
他苍白的脸被昏黄的灯火照亮,轻轻垂着眼,如蝶翼般的睫毛在脸上投落出阴影,整个人好像轻得发飘。
花自落看着他的背影,在她的心中,无论是昔年还是今日,明月夜都是她“同僚”中最神秘孤僻的那一个,孤僻就不必多说,而这种神秘或多或少体现在他对得意楼中的许多东西似乎都不屑一顾,甚至于敢去做那些楼中许多人想都不敢想的事——他似乎没什么不可以放弃的,无论是权力,还是生命。
他还有那样的美貌,所有人见到他的第一面都难免会呆愣一下,若是在打斗中发生这种事,这一下已经足以一个人死个千百回了。
花自落想,他确实是天生的适合去杀人,这样的人就该掀起腥风血雨。
不过她又想,谁知道天意如何,偏偏这样的人最不喜欢杀人。
.
厅堂外,有人递给秋月白一顶幂篱,他知道,这是为了遮自己的脸,包括那些异常。
他带上,从侧门而入,越往里走越能听见里面的热闹,上了楼梯转过拐角,再走出一扇门,便到了园子里,那些人都坐在这了。
园子里一股酒味,说话的声音吵得人耳朵疼,时玄兰他们坐在稍微地势高一些的地方,自从秋月白一出来,他便注意到了这里的动静。
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时玄兰对他招了招手。
秋月白朝着那边走去。
即使白天闹得那样不愉快,可到了现在,他仍然不得不低头,就像时玄兰说的那样各退一步。
走到台阶前,时玄兰亲自下来牵他,秋月白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好奇的、不喜的、不屑的、嫌弃的、崇拜的……应有尽有,他们的目光几乎都要穿透白纱,凿烂自己的皮肉然后钉在骨头上。
……还有一道目光。
秋月白偏头看向一边,那是一颗不算茂密的树,树上什么都没有。
时玄兰温声问:“怎么?”
秋月白微微摇了摇头,轻纱晃动。
时玄兰继续拉着他走到案前,为他斟酒,动作极尽温柔。
“来。”他说:“你拿着这个。”
于是秋月白就拿着酒杯,举起,面对众人。
前面有许多他认识的人,但是大部分人他都不认识。
时玄兰站在他身侧,同样与他一齐举杯,众人共饮,一片欢声笑语。
烈酒入喉,又引起一阵疼痛。
“哈哈哈哈!再来一杯!”
“喝!喝!”
“要拿碗!杯子一点也不爽快……”
纷杂的声音传入耳内,一个侍从看出秋月白的不适,前来扶人,但他却忍下疼,突然就丢下酒杯就往旁边走,那个侍从看了看时玄兰,想要去拦住秋月白不让他离开——却又被时玄兰制止。
“让他去罢。”他淡淡说:“接下来一段时间,都让阿月好好休息,不要让他出门了。”
侍从读懂了他话中的意思,身上起了白毛汗,只觉得一阵凉飕飕的。
他应下,去追秋月白。
或许是因为难受,秋月白走得很快,他三步两步就出了厅堂,顺着走廊往前走,又因为走得太急,幂篱被竹枝挂掉也没有去管。
没有拿灯,就只能靠微弱的月光来照路,华服宽大,要想走得快就必须扯着衣摆,方才喝的那一杯酒实在太烈,此刻酒气翻涌而上,人居然也有些踉跄了起来。
又往前走了一段距离,秋月白停下了扶着头喘气,他觉得有些头热,环顾四周后见到有一处水流自园林中摆放的石头夹缝处流了出来,于是缓缓走了过去,躬下身掬水洗脸。
清澈的水泛着微光,很冷,擦在脸上后人立马就清醒了许多。
水面之上的倒影模糊不清,水边的美人深吸一口气,因为洗脸打湿的碎发黏在了脸上,华服也沾染上了灰尘与碎碎的枯草。
忽然,他拨水的动作一停。
水流上游,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往这边流过来。
——是一艘小纸船。
秋月白怔怔的跪坐在地上,迟疑了一下,将纸船拦了下来。
小纸船折叠得很粗糙,上面好像有墨迹,但顺着水流这样飘下来却并没有晕开的迹象。
秋月白将其打开,看到上面的内容时,眼睛微微睁大。
……是一幅画。
粗旷的线条,扭曲的形体,奔放的颜色……画作的水平不会再比七岁稚童高多少了,眼睛鼻子嘴巴只能说画出来起到一个齐全的作用,但就算是如此,秋月白还是一眼就看了出来——这张画上画的居然是他,画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他。
他呆呆的看着那张画,从上往下看了好几遍,眼瞳中透露着不可置信,与此同时大脑中一片空白。
过了很久很久,他才动了一下,却是闭着眼无声地笑了出来。
很轻、很轻。
所有的苦痛与折磨似乎都在此时被吞下了,那些恶心的、令人作呕的东西被这一纸幼稚的画作覆盖,同时,一种更加深刻的情感从心间冒了出来,带着酸涩与沉闷涌上喉头。
竹叶摆动着发出沙沙的声音,秋月白忽然松了一口气,抬眼见弦月高悬,风声如低声笑语,仿佛在打招呼。
他颤抖着手捏紧了那张纸,只觉得自己平生的委屈全都被人一把接住,这个世界上,好像还是有人在在意他的,并且这个人已经找来了。
有水滴顺着脸颊滑落,滴入水中。
他的目光仍然黏在那张纸上,炙热无比。
好像、好像。
好像只要看见这一张纸,知道有这么个人……
……好像就还有活下去的必要。
夜里虫鸣阵阵,围墙外适时传来两声鸟鸣,身后的走廊上脚步声逐渐靠近。
秋月白再次深吸一口气,用清水洗净双眼,将那张画作细致地折叠好,放置在离心口最近的地方,做完这一切后,他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裳。
然后便刚好听到有人在身后小心翼翼地唤他:“公子。”
秋月白若无其事的回身,那侍从见他表情还算平静,只是脸上带着些水,猜测他应当是在这里洗了一把脸,终于松了一口气,然后继续说:“……公子,楼主说让我带你回去。”
“嗯。”夜色下,秋月白应了一声,“走罢。”
心中之物已经稍微落地,便可再度带上面具,继续伪装下去。
第087章 病危
翌日。
昨日台上一见明月夜,后来有许多人都想单独与他再见一次,或是交流,或是想请他杀人,或是想通过他攀附一下得意楼……门前人来人往却都被拦住,理由是随口就来的身体不适不便见客,没有一个人能见到他。
而这些,秋月白一开始都不知道,不过当他看见门口有好些人站在那里守着的时候,好歹是知道自己应该是被关起来了。
刚好他也不想见人,也不算是全坏,全当清净。
后面的宴会时玄兰也没有再让他过去,每天在院子里吃好喝好,地方也不算狭小,流水、花圃、可以遮阴的树,该有的基本都有了,看守的人也没有会武功的,十分安静祥和——当然,暗处就不知道了。
秋月白将身边的人都赶到了自己见不到的地方去,他喜欢一个人待着,而且那些人,本就不应该与他多做接触。
流水绕着他的卧房,从石头缝里流出,又流入沟渠之中,上面漂浮着一些落叶,在黄昏或者夜深时,也许会有带着墨迹的小船顺流而下,有时候刚好被秋月白发现,有时候夜深他已经歇下,第二天在沟渠前边那块石头上也会发现被挡下的小船。
每一次发现后秋月白都会小心翼翼的用手帕擦干净上面的水,再将其带回拆开,无一例外的,上面都是那些歪七扭八的画,有时画的是现在的他,有时是以前的他——在现在看来,这些好像都是些有些久远的事了,他没想到陆绯衣还会记得,并且,还会画下来。
秋月白几乎都能想到他叼着笔挠着脑袋画画的样子,虽然画的都很玩笑,但总归带着些笨拙幼稚的可爱,每每想到此处,秋月白都会捏紧了纸张,好长时间才能缓下这一口气。
墨中带着松香,让人觉得安神,他将这些画和之前的画作叠放在一起藏好,等到睡不着时偷偷捂着烛火翻出来看一下,每一次看得都很珍惜,甚至会因为担心反复的观看让纸张磨损,偷偷的用书压平。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直到宴会最后一天,突然有人进来告诉他:“清风城储亦尘想要见公子。”
前面那么多想见他的人里,只有储亦尘的请求被人报了进来,不用猜也知道这里面一定有某人的默许。
当时秋月白正在摆弄着瓷瓶里的桂花,闻言轻轻抬起眼皮,吐出一口气:“……让他进来罢。”
他的声音带着沙哑,脖子上仍然藏着白纱布,其下淤青不可见人。
桂花的香味中和了药味,他盘腿坐在地上,身边还有一炉点燃了的香。
青烟袅袅盘旋上升,最终消散在半空中,尘埃在阳光中浮动,室外传来阵阵鸟鸣,悦耳动听。
轻微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越来越近,最终有一个黑衣男人站立在门口,挡住了阳光。
带路的侍从退下了。
秋月白没有说话,只是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吹了吹慢慢地喝着。
安静了许久之后,门口站着的男人说:“……你看上去憔悴了不少。”
秋月白哂笑:“吃好喝好,有何憔悴。”
黑衣男人走了进来,坐在他的对面,呼吸声很沉重,也很吃力。
秋月白察觉到异常,抬眼看他,这一看,有些惊讶。
不过一段时间没见,储亦尘已经完全变样了,他瘦了许多,尤其是脸上,连颧骨都突了出来,整个人透露出一股颓丧的气息,已经全然不似之前意气风发,倒像是什么整夜买醉过后没精神的酒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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