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乐小声抱怨一阵,荀锋都没听清,只听到他的抱怨越来越大声,最后竟有点儿好笑。
“……真的,我就小小加一下……保证9点一定走,求求你了,回去肯定……”马乐顿住不说,叫荀锋意会。
“回去什么?”他偏要寻根究底。
“……啊呀你会满意的——你肯定会满意的!”
荀锋心说能不能满意看你别的表现,反正我对手表的兴趣为零,嘴上却道:“那你晚饭不吃了?”
“先不吃了,快快加完快快走——你要先自己回去么?”
“你9点能走么?”
“能,肯定能,不能也能。”
荀锋道:“那我回去干什么?去剧院随便看点儿什么,看完一起回去呗。”
“我就知道。”马乐想了想,“那你先看,看之前告诉我你看啥,我看着时间差不多结束了去找你?”
“行。”
荀锋也没吃晚饭,到楼下随便喝了点酒就往大会堂去。
这栋建筑历史悠久,早在殖民时期就承接各类音乐演出。虽然后来修建了更大更新的音乐厅,
但一些不错的室内乐演出还是会选择这里。且它离朝魏的两栋办公楼不远,如果荀锋在H市,晚上没什么事还是会去听一场再回去,跟睡前喝点儿酒没什么区别。
往大会堂走的路是整个CBD最热闹的一条,穿过灯火通明的风水杀阵,穿过顶顶作响的电车道,也穿过渐次蒙上招租广告布的商铺。城市的新生繁盛是几个月间就能见到的,死亡却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有些长到要一代人才能见证。
荀锋仍然记得他小时候这里的样子。
那时候街上的人穿宽垫肩的西装,头发不分男女,都梳得蓬起,态度也差,脾气也急,慢走一步损失十万的感觉,现在倒不是这样,更像是一种单纯不爽,满眼里“连你也搞我”的忿恚。
当年朝魏还没有自己的办公楼,而是在洋行的大楼里租了六层办公室。同父异母的大哥已经在帮父亲做事,他不喜欢开车,老骑一辆相当酷炫的摩托车,沿着海边高速飙到公司楼下,回到办公室里再换回西装,人模人样地出去当能说爱笑八面玲珑的小荀先生。
那时候荀锋常和朋友相约去赤棉路上的体育馆打壁球,便要哥哥绕道送他先上山,再去公司上班。大哥从来也没有二话,还给他买了一个专属的小号头盔。
他做哥哥是称职的,从没拿我当“同事”,只拿我作弟弟,这我也不如他。荀锋一向承认。
体育馆斜对面是教堂,再旁边是市政厅。有次他打完球,大哥也忙完了,穿着西装骑着摩托来接他,要多奇怪有多奇怪。
下坡时教堂钟声响了,市政厅里也有人欢呼,大哥便又开玩笑,说什么“新旧婚礼打擂台,谁能把谁打下来”。又问荀锋要是长大结婚,去市政厅还是教堂。
荀锋想了想选了市政厅。大哥问为什么,荀锋说15天之内能有人反对就能撤销,我反正是不结婚的。
大哥头盔口罩没合上,对着风大笑,笑声撞在他头盔上,砰砰作响如一只撞在玻璃上的矫健熊蜂,在一个只属于他的盛夏恣意驰骋,直到秋后踪迹全无。
“想得很美啊。到时候我一定堵在市政厅门口,一个也不放进来,哈哈哈那你就只能乖乖结婚,死了才算完。”
他当时是这样说的。
荀锋看了看手表,离下一次整点敲钟还有5分钟,他也得快点儿决定今天听什么,然后告诉马乐,虽然他说好要庆生临了又放鸽子,但这是小朋友的特权,他还是得说到做到的。
天色已经暗下来,阴沉沉的,像正等一场雨。他沿着石板路走进去,有工作人员在前头给进来的观众与游客派节目单,还有穿着马会玩偶服招揽目光的。
这在大会堂并不常见。一般节目单和场刊都是放在那里随便取用,甚少有人来派。荀锋不禁怀疑是马会某人赞助的、某个业余得不能再业余的大学生音乐社团,实在派不出去所有票了,才会出此下策。
不过偏头看了一眼别人拿到手里的,似乎就是普通的演出,并不特别业余,或者特别冷门。
也给他递来一张,出于礼貌,他接了下来。借光细看,很复古的印刷品,颇有些年代感。
**Lohengrin Overture(《罗恩格林 · 序曲》)**
**天鹅武士 首次登陆**
**1988年3月2日 倾情呈现 乐动全城**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忽然发现灯光是哪里来的。两道光融在一处,路灯昏白一道,灯笼柔黄一道,交溶一处,落在他手中印刷节目单上。
路灯在头顶,灯笼被一匹喜气洋洋的小马提在手上。这套玩偶衣服很特别,有些古怪,但但笨拙得很艺术。头顶一顶好笑的锦缎瓜皮帽,穿着一件顶俗气吉祥的马褂,塑料眼珠会眨会动,带着长且黑的睫毛微微颤抖。
哦,不是马会的马,是我的小马。
第46章 46. 人头马与马头人在码头
其实荀锋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如何认出来。
可能是马乐的一些习惯。
马乐个子挺高,但背惯双肩包,常驼背,伏案工作也使得他肩膀常耸着,头往一边偏。平时很细微,玩偶的衣服却放大了这些细节,几乎是一目了然。
可能是收拾了很久的小马玩偶,以至于那个形象深深地刻在他脑子里,不管变换什么的形象都能一眼认出。
***
那天他们临走前,后备箱里的小马收了起码45分钟。他原本打算一袋东西塞进去完事儿,之后自有人来收拾,但马乐已经蹲在边上拾掇起来,他只好配合地问要不放进柜里。
好笑的是,马乐虽然来自一个北方小城,但居然不会亚洲蹲,简直是异端。
他在那儿蹲了一阵,累了,干脆一屁股坐下来摆弄。他看上去很有耐心,好像整理归类这些玩具是什么有趣的事。荀锋也只好坐下来,一只只整理过去。
那些小马有许多变体,老师、记者、医生、运动员,或者的不同风格的节日打扮。荀锋笑说像《格列夫游记》里的慧骃国,一整个亡国灭种被一锅端了。马乐听了也笑,说不至于,完美无瑕的高等智慧生物还留在海外,这些只是被流放到野胡社会的瑕疵品。
他这样说时,荀锋忽然觉得船坞不是船坞,而是一艘破船,两只野胡倒反天罡,将这一船完美世界的瑕疵们带走了,就锁在这间既不属于野胡也不属于慧骃的化外之地。
这里没有道德,没有法律,只有旧电脑、几瓶被从酒柜里搬出来的酒和许多刻着老歌的旧CD。
***
天空开始飘雨丝,荀锋抬头看了看,伸出手,想牵他的马蹄。马乐会错意,将自己头套上的装饰缰绳放了上来。荀锋接过,将他拉到边上廊下僻静处。
他在马头前晃晃手,马乐闷在里头笑:“我当然看得见,不然没办法精准派给你。”
荀锋听他声音闷在里头,抬手摸向马头的连接处。马乐顺从地半蹲下去,低下头。荀锋轻巧地将头套取下来。
“还好,不重。”荀锋掂了两下,“为什么挑这首?”
“资料上写的,我查了说那天应该是这首。”马乐摸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你生日那天。”
荀锋笑道:“我严肃地怀疑,以这个馆的音响条件,在这儿演奏瓦格纳的动静和炮打总督府没有区别。”
马乐一怔:“啊?那当时演奏什么?”
荀锋笑道:“不知道,我也刚生下来嘛。”顿了顿又道:“不过那年李克勤应该发过一张《大会堂演奏厅》,之前有人送过我一张签名版,可能是有什么纪念意义。”
马乐没听过这首,抿直嘴低下头看踩在地上的马蹄。
“所以没有别的意思吗?”荀锋捏着印刷单,歪下脑袋看他。
“别的意思?”
“我还以为你要求婚呢,都《罗恩格林》了。[1]”荀锋捏着印刷单笑。
话音刚落,教堂的钟声适时响起。马乐愣在那里,有点茫然地抬头看向飘雨的夜空。
过了好一阵,马乐才结结巴巴:“那那那那也太草率了吧。”。
荀锋笑说:“婚姻本来就是草率的事。”
马乐“嗯”了一声。浑身热热地被玩偶服拥着,心却微微地冷下来。
这计划并不成功,荀锋看上去并不比他平时兴奋多少,反而很沉静。
好在马乐本身也没报太大希望。
荀锋这样的人,活到这样的岁数,本就什么都吃过见过,太多的人绞尽脑汁地想过在他生日的时候叫他开心——拜托!人家活动策划都是专业的!不要他的业余去挑战别人的专业!这是对拿钱社畜心血的践踏。
他能想到的最好情况是一种浮夸的短剧。他浮夸地演,荀锋浮夸地表达喜欢,两个人亲吻一下,然后迅速转入他熟悉的赛道,开操。这不是他图省事或者太悲观,实在是脱掉衣服的时候两个人都比较诚实自在。
然而现在看来,自己的这套安排看上去不仅笨拙,而且幼稚,现在还有些弄巧成拙的意思。
***
不喜欢小孩儿,这件事荀锋是明说过的。不接受婚姻,这件事是马乐自己揣摩出来的。
那天晚上他们在家,妈妈打视频过来。马乐从沙发上弹起来,要去别的房间,但又有些不好意思,显得心里有鬼似的。
荀锋一面看书一面道:“你接吧,我不出声。”
马乐这才接了。也没说什么,只说了爸爸的身体还有家里的事,又问起他在H市的工作。
游子出门在外,自然是报喜不报忧。马乐虽从来没跟家里说过他和荀锋的事,但还是当着顶层大老板的面,把新单位一通狠夸,一面夸一面偷瞄荀锋的表情。可惜人手上的书可能太精彩了,他看得聚精会神,半点儿反应都没有。
旋即妈妈又嘱咐他那些讲了十万遍的为人处世,总结下来要勤快,要少说话,要听领导的话,说到这里,马乐又看了一眼荀锋,还是没有反应。
等到最后说起立业成家,谁谁谁家的谁谁谁也在H市,等下推给你,你加一下,见一见,荀锋才微微笑起来,翻页的速度也变慢。
好容易应付过去,挂了电话,抬头见荀锋合上书,微微笑着看他,大有要秋后算账的意思。
马乐心虚:“我肯定是不会加的。”
荀锋笑问:“怎么不说你已经谈了?”
马乐叹一口气:“你是不知道,我真的有很多很多无聊亲戚,说出去就没完没了了。”
荀锋苦笑:“会有我多吗?”
这是实话。马乐也没办法,坐回他身边,握他胳膊,笑得像条讨好的柴犬。
荀锋不吃这套,还笑着戳穿他:“你又来了。”
马乐叹道:“朝魏可是上市公司,您不考虑一下婚前协议吗?”
荀锋道:“我就说告诉你父母,谁说结婚的事了。”
马乐一瞬间尴尬得不行,荀锋却突然噗嗤笑出声,亲了亲他的耳朵道:“逗你呢。”
“知道知道。”
荀锋看一阵他,又摩挲他握着自己手腕的手指:“即便要结婚,我也不需要婚前协议。”
马乐笑了:“你家信托写得这么细?”
荀锋摇头道:“看都没看过——不过如果签婚前协议的话,我们会错过很多乐子。”
“什么意思?”
“真有那天,我们就去股东大会现场,偷偷带上直播设备,可以直接就用你那个频道。”
“你要干嘛?” 他突然说起那个许久不用的网黄直播房间,马乐心一紧。
“在一个色情平台上直播一群装腔作势人五人六的西装老头一齐发疯,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
***
他说这话时很平静,就和他说“婚姻本来就是草率的事”一样。就像一道激流绕过山峰,转了个弯,流到开阔处,又慢了下来,叫人有点儿害怕,不知天上之水有多高,峡谷之水有多深。
荀锋拎起头套,看了一阵,忽然往自己头上一套,摁了下去。
“啊,你从这里看出去的。”他也闷在里头说。
马乐看着荀锋,他就这样突然变成一个西装革履的马头人。那身西装越精致,配着这个瓜皮帽马头就越滑稽,中式怪物站在殖民地风格的廊下,实在是有些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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