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猛然闯入的光亮直直照射在干草床榻上,贺来财脑海里刚才看到一幕突然闪现眼前,和床榻上的身影重合在一起。
陈大文侧躺面向门口,嘴巴微微张开,俨然是一副熟睡的模样。肌肉虬结的手臂环绕胸前,将胸口处一抹银白护得严严实实。
听眠头尾相衔蜷成一个银白团子,后背紧紧靠着某人胸膛,一晚上没觉得着凉过。银狐的睫毛微颤,如同被外界打扰的仙灵,迎着灿烂的阳光缓缓睁开了双眼。
贺来财说不清道不明,先前在长定书院地洞里感受到的那种亲切忽地又回来了。
“承闫哥哥,你醒啦?”她似笑非笑地降低了音量。
人未至前,声先识人,听眠微微适应了阳光,才闷闷地回了一声:“嗯。”
而身后的贺於菟正因为听眠的一声答应,从美梦当中悠悠转醒。
“阿闫......”他刚想脱口而出问现在什么时辰了,师父开饭没有,意识却突然回笼,双眼看清了眼前的情景。
贺来财说:“哥哥,大军就要开拔了。”
闻言贺於菟双眼倏然睁大,啊了一声从扎人的干草堆上惊坐起。
听眠从贺於菟坐起来时就跳到了一边,坐在那被贺於菟当做枕头的衣物上好整以待地看着他披上轻甲,铜腰带一围,双手一梳直接将脑后的长发拢成高高的马尾,再用黄绸束着,一把抄起听眠就大步往外走。
第70章 抚西异事10
听眠眼底剩下了心安理得,几近不曾入眠的月星高照里,他想起初遇贺於菟时的恻隐之心,想起替他敛尸时的感同身受,想起发现他是松涎楼顾二时的愤怒憎恨,想起他屡次挡刀替伤的天真神情,还想起他被自已故意惹恼但仍然纵容和主动认错的小心翼翼。
听眠想,人间平等的关系中,贺於菟确实是值得接纳的朋友吧。
无论是九重天还是青丘山,占据他更多情感的都是上下从属的关系,例如血脉,例如身份。至少听眠现在还是这么认为的——妖兽的世界里只有弱肉强食,强者为尊。
“阿闫,坐稳一些。”少年拖拽着朝气蓬勃的声音违和地从陈将军口中发出,引得周围将土纷纷侧目。
一向沉默寡言的严肃将军自从得了大帅的令,让他保管的瑞兽之后,就变得有些和蔼可亲起来了,手底下的人一时觉得有些别扭,但是又乐见其成。
“大军开拔!瑞兽领路,此战凯旋!”
一将军在贺於菟身侧高喊,震耳欲聋此起彼伏的回响在将土中传开。
贺於菟坐在油光靓丽的高头大马上,左手正正好地把银狐圈在自已身前,右手松垮地拉着缰绳,任由织金线的绳穗有一下没一下地扫在听眠身上。
一晚上没睡的听眠精神不济在马上昏昏欲睡。
大军重甲奇兵齐头并进,声势浩大,将沿路飞禽走兽惊得四处逃散。
贺於菟的自言自语被淹没在天崩地裂的声响中,但却轻飘飘钻进听眠的耳朵里:“行军都这样吵的吗?耳朵都要聋了。”
不过两三个时辰,十里就走完了,大帅依言安营扎寨。众将土喊得气喘吁吁,一路上震天喊就没停过,昽越的属军得了命令还得重步踢踏,要走出山河气盖世的气势来。
将土们虽然疑惑,但军令如山,容不得他们置喙。
日头刚悬在众人头顶,吃过粗粮的将土们又在简陋的操练场上训军。沈寿召了众人到陈将军的军帐中商议。
还没等沈寿的屁股把贺於菟的凳子坐热乎,一道妖冶的声音随着掀开的帘子先一步迈进了军帐中:“呵呵,好一个日进十里。俞大帅,昽越边城飞卢距离是了了山脉不过二三百里,若是急行军,两三日便可到山脚。这都走了七日了,才行进七十里,俞大帅此举是何意啊?”
沈寿做出既定的回答:“哼!是什么风把神子吹来了,到了军中也不差人同我禀报一声,好让鄙人趁早夹道相迎嘛。”
俞卓的视线盯着一身大红长衣的张家神子在门帘处徘徊打量。
张家神子似笑非笑:“张某哪敢劳烦俞大帅啊,这不是正巧,陛下派我来做个吃力不讨好的监军嘛,希望张某不会让大帅嫌麻烦才是。”
俞卓再次冷哼一声。
张承初大致扫视了屋内众人,顿了顿脚尖,继而稳步朝俞卓走来,说道:“俞卓,我早两日才刚去替你看望了俞将军和伯母,身体可健朗了,陛下叫你不用挂心。”
在俞卓身后大半身影都隐在屈晓身后的陈大文,不着声色地打量着张承初的模样,还控制不住地盯着他的右手看了很久。
他还没见过手里没有那把诡异的红伞的张家神子呢,原来右手是正常的。
俞卓虽是家中庶子,但嫡母和父亲待他同嫡兄并无甚大不同,所以从小他也很敬重家中长辈。在他被任命为联军大帅的那一日起,父亲从北境调回京城,任殿前司首领,终日行走在皇帝面前。
听眠藏在陈大文健硕的手臂中,目露凶光,他盯着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张承初,当年他就是重伤在其枫叶映山红之下,眼睁睁看着张承初将他背后守护着的弱小妖兽全部屠杀殆尽,一个不留。
在场的妖兽都恨极了张承初,但这副略显陌生的样貌和他们当年在山上遇到的张承初并不完全一样。被日光穿透的羊皮军帐里头,浮尘飘落在青年的发梢,他的鬓边垂下来一缕恣意,头顶并未佩戴发冠,而是用一根纯色红绸将一头青丝束在脑后。
张承初的眉眼和之前他们见到过的张家神子非常相似,都是锋利逼人,唯一不同的是,张承初皮肤白净,像是个久不出门的读书人,他左眼眼尾处开出两颗浓墨重彩的黑痣,衬得他的面色莫名的蛊惑人心。
今日的张承初袖口宽松,并未缠上束腕,两手空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走到众人面前。
“真是不劳监军挂心,我为昽越征战四方,忠心耿耿,自然不需要神子来提醒我。”俞卓将“监军”两字咬得极重,生怕让张承初听不出他话里嘲讽。
张承初微笑说:“不需要?那俞大帅明天就下令让大军日行百里最好即刻到达山脚处吧。不然张某这封告陛下书可就要上路了。”
俞卓身体内的沈寿真是恨得牙痒痒,但记忆回溯中的既定行为他无法变更。若是现在就能铲除了张承初,后来了了山脉也不用血染山河横尸遍地,都是眼前这个罪魁祸首一手造成的。
包括这场联军西征,全赖张家的人在昽越的朝堂上吹皇帝的耳边风,准备了许多年,才有了如今这支重甲队伍,专门培养出来对付生了灵智的妖兽的。
俞卓咬牙切齿:“多谢神子替我照顾家人,俞某明日就下令。”
张承初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根本没心思理会旁边众人,心满意足大步离开军帐。
还没等俞卓鼻子出气,张承初门帘掀到一半停住了,然后背着阳光偏头看向俞卓,气沉丹田温声道:“哦对了,大帅记得让将土们步子轻一些,万一惊吓到山中妖兽让他们提前有了准备就不好了,您说是不是?”
张承初根本就没有要等俞卓的回答,嘴角一勾就让门帘在他身后撇下,彻底挡住了帐内众人各种各样的目光。
众人之间一时沉默,听眠抬头打破了僵持:“不过是回忆,你们在害怕什么。”
沈寿皱着眉头,眉间攒成一个川字,能夹死一打苍蝇,他叹了一口气才道:“我刚刚完全失去身体的主动权,假设这就是既定无法改变的历史,那么我们附身在这群人身上,后面注定要参与屠杀妖族......”
沈寿未说完的话留了半截在喉咙里,但所有人才猛然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哀伤的苦味弥漫在贺於菟的舌尖,虽然他从发现自已是妖族血脉到现在时间短暂,但他也从大家的身上感受到了不一样的温暖,如同吊住溺水窒息小兽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现如今围绕在他身边的都变成了不可或缺的亲人。
这与他们是人是妖无关。
第71章 抚西异事11
“或许不是没有突破口。”听眠如春风抚暖般的轻声细语并未融化众人心头的寒霜。
“什么突破口?”贺於菟追问道。
听眠看了一眼贺於菟脸上急切的神色,说:“让我先试试再说,一切还未有定论。”
贺於菟煞有其事地点头,顺手就摸了一把是听眠毛茸茸的脊背,最近确实好像胖了一些,手感真不错。
除了张承初过来讲了几句话,这样平平无奇的一天很快就过去了。哦还有他走后,差人抬到帅帐中的一整箱金子,沈寿在回到空旷的帅帐之中才发现突兀放置在正中的木箱子。
落日藏在了高耸的了了山脉背后,连绵的阴影像是海浪一般打在了偌大的军营之中。
听眠趁贺於菟埋头苦吃炊事兵送来的整只羊腿,轻巧出了军帐,往囚车那边奔去。
夜色弄人,巡守的土兵并不密集,谁也没有注意到黑夜中这一抹银白,地上的蝼蚁都把他当做是月光。
大军中仅有的几辆囚车放置在军营的后方,离帅帐远得很。木条做的木板车,前头失了马的绳鞍瘫坐在地上,两边的大轱辘显得囚车单薄又凄凉。囚车里空无一人,被俘虏的人都安置在囚车附近的帐子里。
听眠动了动鼻子,轻车熟路就往帐子里走。
这个帐子与陈大文的军帐无法比拟,小到只够刚好容纳一个人躺着,更不用说与俞卓宽大至极如同小屋一般的帅帐相比了。
而里头确实有一个人,但这人并没有舒服地躺着,而是撅着屁股趴在地上,青葱白嫩的双手被反绑在身后,脑袋贴着草地,抬不起头。
听眠悄悄钻进帐子里,冷不丁地出声将趴着的人吓了一跳:“你怎么混成今天这样了。”
听眠刚刚绕着附近走了一圈,发现这边竟然鲜有人看守。
祖北被突如其来在耳边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下意识抖成筛糠。
听眠惯会说半句留半句,总能轻飘飘几个字就惹得人恼羞成怒,总是给人一种分明大家都心知肚明却非得问清道明的嘲笑感觉。
祖北回过神来,感觉出这声音万般熟悉,全力扭动自已的脖子好让自已能看到在耳边说话的人是谁。
他试探地问道:“听眠?”
脆生生的娇羞女子音从祖北口中发出,让听眠汗毛倒立恶心反胃。毕竟见惯了祖北在巫山上那副喜庆的孩童打扮。
听眠顿时后退两步:“咦惹,你这模样可真够恶心的。”
祖北急了:“哎!我有什么办法,进了幻境就成了朗日送进军营的女人,你们也不知道去哪了,我只能先装模作样骗过这里的人。”
“变成女子你瞧着挺开心啊。”听眠还有心思揶揄道,顺势卧在祖北边上,好暇以待地打量他。
“你就不能先帮我解了绳子?让我跪着跟你说话你就开心了?”祖北避而不谈,佯装生气,“你们这些走兽就是喜欢幸灾乐祸玩弄旁人是吧。”
听眠挑了挑眉,狭长魅惑的狐狸眼提溜转了两圈,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似人非人地笑了几声,趁喘口气的空挡往前伸了伸头,在祖北耳边轻语道:“嗯?走兽?”听眠又忍不住笑了,吐出来的字都带上了笑意,“你这么喜欢沈寿,怎么没有第一眼认出他?”
祖北浑身一抖,再也没顾得上跟狐狸调侃,万分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
“你别胡说八道。”祖北干干地反驳一句,这在听眠听来,完全就是承认的意思。
“很好奇我怎么知道?哈哈哈哈——”听眠的双尾欢快地甩着,在地上打了个滚,“你一株万年人参,叫一个比你年岁小这么多的天鹤做哥哥,沈哥哥沈哥哥——”
听眠十分欠揍,在祖北的耳边“沈哥哥”叫来叫去,故意忽略祖北把头埋进草里脸色绯红滴血的脸色。
最后还补上一句:“你渴望沈寿的怜爱,但他眼里只有他们九重天的假仁义,你别痴心妄想了。”
祖北弓起的背一下子就垮了,他十分清楚听眠说的每一个字都砸在了他的心坎上。
“原来人参也是有心的吗?你这颗心,是真是假啊——”听眠拖拽了长长的尾音,化为蛊惑人心的一把利剑,深深刺痛了祖北。
祖北没有被激怒,反而很快就平静下来,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拿我当乐子,取笑我是吗?”
“我没这个意思。”听眠矢口否认,但上翘的嘴角就没下去过,“我是真的很想知道植物修成妖兽也是有感觉的吗?”
祖北沉默半晌,他是真的不想为这欠揍的人解答问题,但奈何现在有求于他,还是耐心地解释:“有。无论是否修炼成妖,我们都有感觉,只是喜的时候你们看不懂我们摇曳的枝叶;痛的时候你们听不见我们的尖叫。”
祖北深深吸了几口气,平复了激荡起伏的心情,向听眠解释他的疑惑。
“所以你看见沈寿的时候是什么心情?你会想什么?”听眠眼里的笑意消失了,十分认真地等待祖北的回答,但祖北却没有正面回答他。
祖北深吸了一口气:“我在凡间生长万年,见识过了太多飞禽走兽,无不都想吞我入腹,令他们修为大增又或者是治愈陈年旧疾。我见到巫奴的第一面,虽然我知道她对我没有恶意,但她还是把我叼进嘴里吓唬我,走兽的天性通常都是这样的,喜欢叼着什么东西又或者撕扯,我理解,但我非常厌恶。”
听眠听着祖北的陈述心虚地舔了舔鼻子。
祖北的声调沉了下去:“但沈寿一点儿也不同,他第一次出现,从灿烂的天际轻飘飘地落在我面前,问我是谁。我......”
后半句祖北不敢说出口了,又或者是不屑于说出口,他一辈子都忘不掉沈寿说的第一句话,声线太过磁性儒雅,那简单的几个字里,吐露的全然都是尊重。
祖北咽下了后半句话,思索了一会儿才继续道:“从没有人把我当成一个有感情有血肉的祖北,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一株药材,只是一个会说话的东西,除了沈寿。”
“我本来的名字只是叫祖祖,巫奴觉得我受惊尖叫起来的声音很兴奋,所以给我取名这个。是沈寿说我笑起来会有‘北北’的声音很可爱,所以在后面加了北字。”
听眠坐了起来,低头舔了舔前爪,漫不经心地问道:“这就是喜欢?也太不值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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