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卓暗自搓了搓食指指腹,降低了音量:“大军未战先罚,让其他联军如何看待我昽越?你先养伤,别在这里把命丢了,你好自为之吧。”
俞卓甩手而去,没注意到身后萧格的眼神几息之间变得锋利起来,如有实质的磅礴正气从满身是血的将军身上散发。
直到大帅的身影彻底看不见之后,军帐里的大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有什么话大声说!”萧格一声大喝,大夫们顿时变成了缩头鹌鹑,一个个连忙上前装模作样安抚狂咳的萧格。
一行人一路沉默,连话最多的贺於菟也没开口说什么。
根本来不及再去商议对策,还没走到帅帐,老远就看见那位九尺高的红衣青年像根望夫石一样堵在门口。
俞卓没有办法,萧格的意外只是一个没什么大不了的插曲。大军比张承初期望的开拔时间要晚不足一个时辰,但到底十万大军终究踏上了征战妖族的疾行路。
俞卓把熙莲安排在一辆装载杂物的马车上,屈晓骑着马在一旁护航,孟灵儿则同她一起坐在车架上,任由路上颠簸将她们震得摇摇晃晃。
大军疾行,直到日上三竿也未曾停歇。
晒得昏头巴脑的熙莲,头顶忽然多了一片阴影,她从厚厚的帷帽中抬起头望去,发现是孟灵儿撑着一把纸伞遮在了她头顶上。
这伞是屈晓命手下送上来的,孟灵儿撇了撇嘴,腹诽屈晓什么时候这么善解人意了。却在瞥见屈晓那松松紧紧握着缰绳的劲瘦小臂和手背上凹凸不平的骨节,忽然又泄了气,面冷心热的女将军很难让人不喜欢。
熙莲低声说:“屈将军......”
马背上的屈晓灵敏地捕捉到熙莲的声音:“嗯?”
熙莲吞吞吐吐,眼神里尽是犹豫不决,几回偷偷觑着屈晓的脸色,心想若是眼前炽烈明媚的将军皱一下眉头,哪怕只是露出一丝不耐烦的神情,她就决定将自已永久龟缩在自我世界里,再也不肯走出来一步。
可是屈晓并没有,她好整以暇地俯视着矮她一头的熙莲,眼里没有半点敷衍和不耐,认真地等待着熙莲的答案。
熙莲终于鼓起勇气,双眼直直地望进屈晓的眼神中,憋了半天憋出这样一句:“屈将军的爹娘肯定是盖世英雄,才能教养出您这样英明神武的女将军,熙莲羡慕得很。”
与平日里各种手下将土宦官对她的恭维都不同,屈晓一下子就听出了熙莲话语里的真挚。
屈晓说:“熙莲姑娘的爹娘也定是喜爱你的。”
熙莲怔了一下,嘴角勉强扯出一个笑:“我......我家里就剩我爹了。”
屈晓皱了皱眉,她突然感受到从瘦弱的女子身上骤然迸发的强烈情感,将她震得有些不知所措。
不论是屈晓还是孟灵儿,从小都是在乡野山间摸爬滚打长大的,吃惯了百家饭,习惯了自力更生无甚所依,也并未感受过更高于饥饱的深厚情感。自然而然的,她们都将这些莫名其妙的感受都归为累赘,尔后就可以名正言顺忘我冲锋又或者是游戏人间。
从本质来说,屈晓和孟灵儿其实是同一种人。
“你是因为被迫吃下某些东西,所以才讨厌吞咽对吗?”屈晓一改先前的温柔耐心,咄咄逼人地问道。她没有放过熙莲细微的一举一动乃至呼吸。
熙莲低着头好久,瘦得只剩指节的手掌抓着车架边缘没有松开过,直到远处的号角响起低沉的吼声,才在两人的注视下点了点头。
“是什么?”
马车渐渐歇了颠簸,屈晓仍然不肯放过熙莲。
孟灵儿明晃晃的探究和屈晓的威严慑人,两双眼睛让熙莲那片小的可怜的阴影里双双泛起了泪光,熙莲终究在进退两难的境地中选择将埋藏在最深处的委屈露出了一丁点儿。
虽然屈晓没有得到她想要的答案,但从熙莲踌躇不定的反应中,她们有了许多未经证实的猜测。屈晓在马车还未停稳的时候率先勒马落地,接过孟灵儿手中缀染着点点红梅的油纸伞,独属于她张扬的眼角毫不畏惧迎着炙阳,向熙莲伸出了一只布满粗茧的手。
第76章 抚西异事16
俞卓高高坐在马背上,目不斜视地说道:“按照这个行军速度,大军唯有在深夜赶路才能赶得上计划。张监军,你怎么看?”
张承初当然清楚,大军若真的日行百里,那到达山脚下的军队将是一群软脚虾,别说所向披靡,甚至连长剑都拿不起来。
俞卓直接将锅甩给了张承初,企图让他背下苛待将土的污名。
“俞大帅,张某只是一个小小的监军,十万大军又怎么会听我一个小小监军的话呢?况且您才是联军的统帅,当然是要让最英明神武的人来说了算,您说是吧。”张承初懒散地骑在另一匹汗血宝马上,双臂并未抓着缰绳,反而抱着长剑似笑非笑盯着领先他半个马身的俞卓。
俞卓顺坡就下,仿佛真的同朝廷派来的监军有商有量一般:“我觉得与其让大军筋疲力尽地赶路,不如先行进半程原地扎营,这样将土们才有力气杀妖。”
俞卓的语气听起来可不像是建议,周围将领紧绷的脸顿时放松了下来,暗中想到,统帅还是有一些话语权的,并没有被监军架空权力。
张承初只能当挨了一记闷棍,给人当了回垫脚石,冷哼了一声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别的什么话。
眼看监军没有反对,众将军心里头不上不下的大石终于落地,张家神子应当是同意了。
孟源没有应统帅的召集,反而悄悄藏进大军边缘。陈大文抱着听眠也没露面,见多错多,听眠这只“瑞兽”还是少在张承初面前出现比较好。
在传令兵的高声传报中,大军原地扎营休息,孟源顺着帐篷摸到了陈大文军帐处。
三人蹲在半人高的灌木丛里,听邓良霁说起昨夜奇怪的地方:“你们之前见过熙莲吗?”
“没有。”贺於菟摇头。
“我怎么觉得,好像在哪里出现过这个名字呢?”邓良霁百思不得其解,愁得抓耳挠腮,现如今竟然不知道是自已的记忆出现了问题,还是孟源的身体本就太差,剧烈的头疼发作起来。
听眠盯着邓良霁,有些好奇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稍稍远离了那经年不变的平凡小铺,邓良霁终于有了些活人气的模样,从前无论语气能勾出多轻佻的话语,但那阵涌动的春风总是吹不进他的眼底。
邓良霁活像是一座冰冻万尺的千年冰山。
孟源的长发干枯发黄,脸色蜡黄嘴唇干裂,明眼人都能一眼瞧出这是久病不愈强撑的模样,跟原来早生华发的邓良霁只有些许区别。
区别就在于那双眼睛。
说起眼神,听眠脑海里突然浮现出没见过几面的戈柔,戈柔总会用一种莫名心疼的眼神看着师父,他没想到风月场出来的女子也会用这样悲悯的眼神看人。
戈柔好像真的与一般女子不太一样,听眠甩甩脑袋,将乱七八糟的东西统统放在一边。
三人在日落前和其他人一齐汇聚在陈大文的军帐里。
“张家神子前两日就到了大军,那邓家的人现如今在哪里?”听眠突然的一句打断了邓良霁的胡思乱想,将他从死胡同的牛角尖里一把拉了出来。
邓良霁说:“我不知道......”
明明在邓良霁的脑海中,这场人族的西征大战不过是两三行墨水的着笔,可是现在他却亲身经历,家史上记载的关于这场大战的一切都好像身临其境般。
众人缄口不言,沉重的静默犹如千钧重,邓良霁终于开口:“他们在......已经在行固山。”
除了贺於菟之外的所有人都愣在原地,此时此刻众人记忆里那遥不可及的曾经才真正意义上破了尘封,过往如海浪潮水般一阵一阵冲击着他们的神识。
行固山是联军此次西征的第一个目的地,位于了了山脉右脉中段,是许多幼兽最喜欢待的地方,因为是山上树木茂盛水源众多,多是非领地意识强的妖兽聚集地。
“你们除妖师为了生灵涂炭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将天下无辜生灵当做一场无聊的游戏,你们手上的血,永远也洗不干净。”巫奴斜着眼嘲讽出口,沈寿也在一边冷眼盯着,活像邓良霁已经是个死人了。
邓良霁紧紧捂着胸口,几个字的吐露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错了......是我们错了。”
贺於菟环视了众人,发现无人在意邓良霁呕心沥血的这几个字。不过转念一想,数不胜数血流成河的生灵,怎么能和短短几个直着腰说出的字相抵呢。
沈寿收起手中的扇子,坐在了帐内唯一的椅子上,扇背有一下没一下地在他手里敲着:“今夜我会派出一支先遣小队,这支不超过十人的小队会比大军早半日抵达行固山。俞卓行事有些诡异,在他的记忆里,我会吩咐小队不必隐藏身形,快马踏过山谷。他这到底是何意呢?”
巫奴听后点了点头,她借用孟灵儿的双眼,多数时间都在看着俞卓行动。
贺来财说:“俞卓难道也是妖兽?”
巫奴马上否决了:“不可能,他能坐在联军统帅这个位置上,就绝不可能是妖族。他每日不知要见过多少除妖师,更何况在张承初面前都未曾露馅,不可能隐藏得了血脉。”
贺来财有些疑问:“屈晓是左军将领,在我获得了她的部分记忆后,发现她虽和出身镇北军的俞卓相识,但却是在俞卓被任命为联军统帅之后两人才碰上面的,在此之前并无任何交流。从他们的行事来看,两人肯定存在某种相关联的目的。”
孟灵儿是一个行事不拘小节但心思玲珑的女子,她带着那个一把骨头一张皮的熙莲,在外替她维护,在内照顾有加。
巫奴同贺来财一样,也是获取了孟灵儿部分的记忆:“孟灵儿或许也是其中一员。天狼鱼台将我们放在这些人身上,肯定有一些我们目前仍不清楚的关联。”
听眠不耐听她们说这些没有价值的话,于是断言道:“反正无法更改行事,那便安分等下去不就好了。”
话音刚落,军帐外突然有一人闯进来,众人转身看去,发现正是熙莲。
“怎么回事?”俞卓皱着眉盯着熙莲,脚步却没挪动一步。
“屈将军!孟姐姐!救命啊!”熙莲脚步踉跄,跌跌撞撞闯进军帐中往屈晓跑去,眼里根本没看到其他人。
“发生了什么?”陈大文疑惑地问道。
“他们......”熙莲说了两字,屈晓将熙莲抱了个满怀。
高大的女将军分外别扭地轻拍熙莲的背部,嘴里不忘安慰这只受惊的小兔:“别怕我保护你,熙莲姑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熙莲感受到身体上的接触,撞进鼻腔的并非是男人的汗臭味,而是令人安心的女子香,于是镇静了些,没再那么癫狂。
屈晓将软绵绵的熙莲支起来按进怀里,屈晓的身高在军中虽然偏矮,但是以女子之身来看,生的也较为高大挺拔,足足七尺。熙莲这一下对比,倒是显得娇小可怜。
屈晓再次安抚道:“你慢慢说,是谁?”
熙莲支支吾吾,埋头闷声说:“是......是男人,穿着一身红甲。”
红甲?
在场众人心中咯噔一声,心里不好的预感越发浓重。
红甲是曜庆军的重甲颜色,而熙莲暂时被安置在屈晓的军帐当中,就在俞卓的帅帐旁,是哪个曜庆将领胆大包天竟敢私自闯入昽越军营里?
虽说是五国联军,但除了大帅征召,别国将领无令不得越界。
俞卓顿时怒从心起,感觉自已的威严和面子都被挑战了,大声喊道:“来人!给我查,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越界了?”
门外闻声来人,得了令即刻就去办了。
俞卓看了眼熙莲露出的后脑勺,沉声说:“此次西征是我昽越筹谋多年才定下的协约。众国看我昽越和善就妄想骑到我们头上来。我昽越并非没有气度,但在联军之中,就应当令行禁止不可逾越!让所有人都知道什么叫军令如山!”
俞卓眉心紧蹙,弯曲指节在沙台上重重地点了点,颇有大将军威风。
孟源弯腰咳嗽两声,掩嘴说道:“大帅说的是。”
随即邓良霁在众人的注视下双手一摊表示无辜:是孟源想说的,不是我。
“屈将军,屈将军,我害怕。”众人还未说话,屈晓怀里的熙莲小声地重复着,好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屈晓再次轻轻拍了拍熙莲背部以示安抚。
俞卓皱着眉,想说些什么但又不知说什么好,心里十分抗拒熙莲这种柔柔弱弱的做派。
“别过来,别过来......”熙莲喃喃着,很快全身软了下去,在屈晓怀里闭上眼睛睡着了。
屈晓听清熙莲无意之间吐出的字眼后,一颗心沉入谷底,果真如她所料那般吗?
她气沉丹田,喉间堵着一口气,弯腰把熙莲抱起来,挤开没有眼力见的陈大文,将怀里那把瘦弱的骨头放进冗余臃肿的被褥之中。
就这样瞧着,熙莲如同饿死在巢穴之中的杜鹃,弱小又可怜。
孟灵儿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熙莲好像有个亲姐姐,我怀疑是家里那点事,才将好好一个女儿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唉,毕竟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俞卓走到孟灵儿身后,身侧的手轻微动了动,却终究还是没有抬起来,他沉声道:
“那就查个水落石出。”
第77章 抚西异事17
大军在日头高照阳光最烈的时候,短暂地扎营休息了一个时辰。
汗流浃背的将土们休息时也不敢违抗军令将几斤重的盔甲卸下,故而军营中尽是剧烈的汗臭味。
男人们倒是没觉得有什么,贺来财是因为屈晓的身体在军营之中待惯了,其他人也没有过多的表现。
除了听眠。
本来待在屈晓的军帐中,她们都是女子,本就没有什么味道。俞卓和孟源也不需要落地行军,身上自然也没有什么汗臭味。
贺於菟的话,整日待在他身边,可能听眠习惯了,也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直到联军再次启程,空中便开始飘忽着一股令听眠作呕的味道。放眼望去都是一望无际的昽越青甲,整齐划一,声势浩大地前进。
作为银狐,听眠的嗅觉十里挑一,更何况处于下风位。一开始还能借着贺於菟的味道挡一挡,后来味道越来越浓重,听眠此刻的心情十分暴躁,下一秒就能暴起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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