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经穆脸上笑意更加僵了僵。
贺兰庭没有给他解释辨白的机会,从蒲团上站起身来,动作从容的整了整衣摆,语气淡淡道:“先前在白河城中,本座的确受了些伤,所以这些日子一直寂于识海修养,叫那贺家小子暂时料理琐事,不想短短数月不曾现身,倒是惹得人心惶惶。”
这番话从始至终不曾责怪过经穆,却又似乎句句暗含机锋,意有所指。
“其实一切计划,你我早已敲定,就是本座不慎陨落,宫中也实在不必慌乱,有你取而代之,不耽误夺回南境,我洞神宫也照样是魔道第一大宗,经穆,你说本座说得对不对?”
经穆听得冷汗直冒,赶忙站起身来拱手道:“宫主言重了,经穆绝无此心,何况宫主气运加身,将来必将一统北域六宗,问鼎大道,怎么会……”
“好了,这些话不必多说。”贺兰庭看着他笑了笑,“你我心中自有成算即可,若无成算,洞神宫不会有今天,你经穆也不会从一个平常的北域渔夫得了机缘,做到我洞神宫的右令令主,你说对不对?”
“……宫主说得是。”
“既然已经寻到阵眼,便按照先前我们打算好的去做吧。”贺兰庭将目光转回到身前案几上一卷书册上,将其翻了一页,“玄门各宗也该有些真正的麻烦了。”
经穆离去之后,静室之中只余下一人。
贺兰庭放下掌中书卷,闭了闭目,眸中青色渐渐褪去,露出少年人一双略显疲惫的黑眸来。
他强忍着又屏息听了听外面的动静,确定经穆已经走远,才扶住案几边缘,呕出一口乌血来。
“你以为杀了我,你就能独活吗?”
贺兰庭脚步略有些踉跄的走到多宝架前,取下一瓶丹药,倒了一粒飞快咽下,惨白的脸色才稍有缓和。
他对身体里的另一个声音似乎听不见般置若罔闻,那声音被他忽视,倒是渐渐显出几分恼怒来。
他挑衅了半天,贺兰庭坐下闭目调息,始终并不搭理,直到两个时辰过去,他再次睁开眼醒来,那个声音才又幽幽的响起:“你这小子……当初便不该选你。”
这次贺兰庭终于回应了他。
“云烨,快要死的人是你,不是我。”
云烨在他识海中沉默半晌,忽然阴森的笑了笑:“贺家小子,你可知道两年前你我交易之时,你求本座的是什么?”
贺兰庭呼吸略顿。
云烨却话锋一转,没有继续说下去。
“你如今觉得是本座当年骗了你,然而万事皆有代价,当初本座给过你选择的权利,可你自己这么选了,既如此,如今便没有回头路可言,就算你杀了本座去和玄门投诚,难道你以为他们就会心甘情愿的接纳你?”
“你是天道宠儿,可也是个怪物……咱们都是怪物。”云烨喃喃道,“倒灵转阴阵……骗的是天道,但若非天道不公,你我又何必非要如此逆天而行?你以为……欺瞒天道,一旦被天道察觉,本座活不下去,你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贺兰庭,你最好不要后悔。”
静室中落针可闻,寂然良久。
“我没有后悔,只是不想继续为人掣肘。”静室中的少年在识海里对自己身体内另一个灵魂平静的说,“杀了你,若有反噬,我自会承担。”
第124章 幽梦
阵眼中异变陡生,尸傀儡们似受到了什么刺激一般,忽然暴起,连伤数个洞神宫弟子,而且不分敌我,其中不乏本该驱使他们的右令弟子。
沈忆寒本以为这番变故也在严柳算计之内,然而很快他便发觉了并不是那么回事。
严柳显然也没预料到事情会忽然发展成如此场面,那几个狂暴了的尸傀儡将本来距离他们最近的右令弟子撕碎后,又开始转而攻向严柳这头。
不过倏忽之间,已有数人接连毙命,那少令主经流飞倒是颇为乖觉,见势不妙,竟然躲至左令诸人身边。
数个洞神宫左令弟子在发了狂的尸傀儡围攻之下渐渐左支右绌,一时倒也顾不得他。
沈忆寒心知再拖下去只怕严柳也要性命难保,与云燃终于不再匿于雾海之中隐藏踪迹,两人皆自现身。
那数名洞神宫弟子但闻得一阵悠悠笛响,裹着灵力的音浪将数名尸傀儡疾风骤雨般攻势震得一缓,终于叫他们得了半刻喘息机会。
严柳听得笛声,知是沈云二位前辈相助,心下暗自松一口气。
然而只这一刻心神稍怠,颈侧却冷不防从一个他绝难想到的角度送来一剑,等他骇然觉察,已然躲避不及,几乎顷刻间便要被削去半个脑袋。
一时严柳心中千万个念头闪过,最后却停在还含着那一瓣天极白蕊昏迷不醒的李大哥身上,心知自己即便不甘,此刻却也只得眼睁睁受剑领死,却忽听得噗嗤一声自耳后穿过,继而便是尸傀儡倒在地上的沉重闷响。
这一瞬间太快,快得严柳都没来得及看清那道救了他的,是怎样一道剑罡。
几个洞神宫弟子不待反应,数息之间,那七八具尸傀儡已经如土鸡瓦狗般倒了一地,连带着他们手中长剑砰然坠地。
严柳本来担心两位前辈会把他身边活下来的数名左令修士也连带着那些尸傀儡一并解决了,但即便他想要阻拦,显然也是不可能的。
岂知等到终于能看清二位前辈身形之后,那些左令弟子却也只是呆呆的立在原地,似被定格、如遭人夺了魂般一动不动,亦对忽然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沈前辈和云真人视而不见。
“你可以当作他们睡着了,等到需要他们醒来的时候,他们自会醒来。”沈前辈语气温和,神情亦十分和煦,但严柳却察觉到,他望着自己的笑意未达眼底,“我不杀他们的原因,是想着你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严柳看着他,默然不语片刻之后,终于低下了头。
……
“所以,你如今做的这一切,你以为能救活临山的依凭——就是继续替那位左令主做事,好博取他的信任,从他手中得到救人的办法?”
大概这一番言辞太过直白,近乎于将他的心迹剖于人前,反倒在三言两语之间,显现出了这种打算的天真可笑之处。
严柳哑声道:“前辈,我已经成功了一半,洞神宫的左令主将我收入门墙,如今我是他唯一倚重的弟子,我已得到了他们的信任,只要……”
沈忆寒道:“严柳,你究竟打算以何种办法‘救活’临山,我并非猜不到。”
此言一出,严柳肩膀忽然微微颤了颤。
“我不想与你多说正邪殊途之类道理,只想问你一句,如此办法,临山倘若真的醒来,发觉自己变成了一具尸傀儡,你觉得他能否接受?”
“……”
“如此办法,临山倘若真的醒来,发觉你为了救他,堕入魔道,面目全非,又要如何面对你,面对他自己?”
“我不在乎!”严柳似乎终于按捺不住一般,抬起头来看着他,双目通红道,“我只要他活过来!”
“被炼成尸傀儡,也是‘活’过来?”
沈忆寒知道,或许此刻自己的的语气在严柳听来不啻于残忍,但他还是说了下去。
“我与临山相交虽浅,却也知道自他十三岁拜入淮南风鹤观周老观主门下,虽是一向梅心鹤骨,不爱多问世俗,却也时时以除恶扶弱为己道,他是个古道热肠之人,生平最恨恃强凌弱、枉伤人命的败类,每闻此事,总是不辞烦劳拔剑相助。”
“他若不是如此性情,也不会因你母亲的一段恩义铭感于心,不远万里到清江护你前往昆吾剑派拜师学艺,如今他为洞神宫魔修所伤,你却要为了把他炼制成一副尸傀儡,投入洞神宫麾下,你可知道洞神宫都做了些什么?”
“严柳,可不可笑?”
严柳唇角微微颤了颤:“尸傀儡并非都是一个样子,也有能维持住生前灵智的,沈前辈,你不明白其中的关窍,为剑傀所伤……这是唯一让李大哥活下去的办法。”
“而且……留在洞神宫,即便我不能将李大哥救活,也……”
他话音未落,却忽然吃痛的闷哼一声,眼白一翻后昏了过去,身子还未倒下,已经被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的云燃一把捞住。
沈忆寒:“……”
云燃道:“他疯了,无法以理晓之,此阵之中魔气有变,先离开此地。”
沈忆寒见他眉心之中丹砂熠然,这才忽然想起,此刻主导他的还是登阳剑之中的心魔——
阿燃行动神态一应如常,叫他险些忘了这点。
想起阿燃这心魔在那元神标记中的所言所行,他会直接把严柳打晕带走,似乎也不足为奇。
的确应该离开了,这阵眼中似乎正在……或者说仍在发生什么异变。
沈忆寒想了想,又抓上了洞神宫那位经少令主,和云燃一人提着一个,就此离开这处阵眼。
方一离开那处,沈忆寒转目看去,才发觉紫黑色的魔气裹挟着丝丝缕缕的欲|,念,竟然已经在阵眼之中形成了一个漩涡,那漩涡越卷越急、越卷越快,此起彼伏、魔音灌耳般的呓语声则从那些被裹挟着的欲|念中散逸而出,让人听了便觉得头痛欲裂。
沈忆寒面色微变,忽然想起什么,自袖中掏出了那块阵盘,果然原本平静的阵盘上指针正在剧烈的颤动,原本古铜色的镜面,此刻却似被浸了血般,正寸寸变得殷红。
云燃不知沈忆寒从那阵盘的变化之中发现了什么,只是看出他脸色忽然变得极差。
沈忆寒道:“阿燃,遭了……好像不太巧,这个阵眼大概就是生门。”
云燃目光微沉,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先走。”
两人凌风行出数百里,直到再也看不见灵墟城,才终于停在一处山崖下。
沈忆寒看着那个已经彻底变得血红一片的阵盘道:“此物想必就是青司羽楼用来寻找生门的关窍,他们用那种古怪阵法,将方圆百里生魂的欲|念吸附至阵眼中,七绝五灭阵绝五欲七情,若非生门所在,则诸念不入,但若是生门所在,便总有一念可入阵中,这法子倒是刁钻,不知是何人想出。”
云燃道:“此法非知七绝阵至深不能想出,既为长乐女君不传之秘,青司羽楼为何知晓其中关窍?”
沈忆寒纳闷道:“我方才也想不通这点,难道她老人家在世时其实还有……”
语及此处,心中却忽然想起石髓洞府之中,祖师婆婆那一排一排又一排的收藏……
其中不会有这青司羽楼万年前的先人吧?
云燃却不知他在想什么,只见他忽然面色有些古怪,便问道:“可是长乐女君曾将此阵传授过其他弟子?”
沈忆寒:“……”
其他弟子未必有,男宠倒是有的,只是这等有伤风华之事,还是别叫阿燃知道为妙……
他干咳一声,正欲转移话题,那头云燃面色却微微一动。
沈忆寒察觉他心绪有变,道:“怎么了?”
云燃抬眸道:“掌门师兄传讯,欲与你我相见。”
“何时……何地?”
“一日后,白河城。”
*
楚玉洲会把见面地点约在白河城,的确叫人意外。
毕竟半年多前,那一番风波就是发生在这里,不必说云燃,就是沈忆寒故地重游,也不免想起当日之事。
但到了白河城,看到此地如今的景象后,沈忆寒倒也不奇怪楚玉洲为何将见面之地选在此处了。
比起半年多前白河城的一片寂然和死气沉沉,现在的白河城因已属玄门管辖,热闹繁华了不止一点。
如今的白河城,虽与灵墟城一样几乎不见凡人踪迹,连往来叫卖行脚商贩也至少是练气低阶的修士,但因玄魔两道修士南北交战之后,这里反倒因是北域南境联通必经之道,吸纳了不少人气。
昆吾剑派接管城中仙府后,更是将拨云城中不少商贩也吸引到这边开上了分号。
这座小城短短半年多的时间,便面目一新,修缮得几乎看不出曾经经过当日洞神宫与玄门一战那场浩劫的痕迹。
守城的昆吾剑派弟子似乎早得了消息,见了沈忆寒、云燃二人时,虽然神情有些复杂——尤其看向他们云真人时的神情,格外复杂,但却并无惊讶之色,在玉简上记录过后,便将沈忆寒和云燃二人的身份玉牌还了回来。
这弟子仍处于“云真人竟然还活着,掌门真人也竟然允准他回来了”的复杂心绪之中,旁边与他一同的另一个守城弟子却用手肘拐了拐他。
“怎么了?”
对方面色略带困惑:“你方才……就没发现什么不对么?”
“什么?”他不解。
“云真人额头上那个砂……怎么又回来了?不是说两位前辈早已……”
……
后头小辈们的八卦,沈忆寒自然不知。
虽然他也十分纳闷,楚玉洲到底对这些昆吾弟子说了什么,这些弟子才能在明知阿燃曾经在白河城魔化为龙的情况下,仍然对他分毫没有惧意?
但他一时倒也来不及去细究了。
因为直到再次触摸到那样干净松软的床褥,他才忽然清晰的意识到,自己已经多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
比起身体的疲倦,沈宗主觉得更难抵御的是这样温暖的被窝天然对自己具有的吸引力。
但想起石髓洞府中还有两个大活人得管,又不得不愁云惨雾的将自己从床上拔了起来。
拔了一半,便被按了回去。
“睡吧。”云燃按住他的肩膀,“你先休息一日,至于严柳,不必担心。”
沈忆寒裹着被褥,眨巴眨巴眼睛看他。
他不说话,目光却毫不遮掩的在对方身上流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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