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生生的一个人,上一刻还能哭能闹要上吊,下一刻就身首异处,脑袋咕噜噜滚出去几米远,只剩了一副汩汩流血的腔子。
这种极度血腥且暴力,看完之后搞不好夜里还可能做噩梦的画面,朝汐绝对不会让桑晴看见。
不仅不让她看见,朝汐甚至连一点血腥味都不准备让桑晴沾染上。
郑蕾若人头甫一落地,桑晴只觉得自己听见了“咚咚”两声,随后整个人眼前一花,身体骤然斗转,就在所有人都未曾反应过来之时,朝汐已然抱着人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穆桦离她最近,被朝汐突如其来的动作撞得一晃,险些没站稳脚跟,这才缓过神:“你……诶,你去哪?”
朝汐充耳不闻,只管大步向前走。
桑晴的脸被朝汐禁锢在怀里,嗅觉和视觉都被她身上的黑色劲装隔离开,浓郁的八宝散充斥在鼻腔里,直到离开花厅走入卧房,朝汐才将人放下来。
“你疯了不成?”人刚落地,还没站稳脚跟,桑晴便单刀直入地问道,“你知不知道你刚刚做了什么?”
饶是个不通五感的木头,在听到众人倒吸凉气的时候也能猜到七八分了。
再反观朝汐后来一系列欲盖弥彰的动作,除了没看到地上那颗血丝呼啦的人头以外,桑晴这会儿心里跟明镜似的。
本有心发作一番,可再一看,这小狼崽子脸上的倔模样简直是写满了七个不平八个不忿,自己此刻若硬碰硬同她讲道理,想来也不见得有用。
不论如何,朝汐此举虽冲动鲁莽,实则却也是为了自己,如若因此同她大吵实是不太应当。
桑晴只好又憋憋屈屈地收回已经冲到脑门上的怒气,放软声音低哄道:“你生气我知道,你心疼我,替我委屈替我抱不平,我都知道,可你最多发发火,痛斥一顿也就算了,哪能真下杀手?郑蕾若同你的婚事是御赐的,满朝文武都知道,她这一死势必要掀起一番波澜,不光是汝国公不能同你善罢甘休,瑾瑜那儿也是不好收场,你说你……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又何苦给自己添麻烦呢?”
朝汐这回难得没顶嘴,安静地站在原地,看着桑晴的樱唇一张一合,听着她一字一句地数落自己。
有些聚散如转瞬,有些则如隔世——中间隔着无数种心酸交织的怒火与冷战的那种,更像是转瞬的隔世。
朝汐这会儿反正是百感交集,各种情愫一齐涌上心口,把她那跟长江入海口一边儿宽的心给堵了个严严实实,沙粒纵横,隔得她心里酸涩极了。
良久,方才颤颤巍巍地从丹田吐出一口浊气。
桑晴见她半天没有动静,还以为是自己话说得重了,刚想再往回找补,未及开口,谁知这时,朝汐却突然伸出手,一把将她揽了过去。
朝汐的黑色劲装里不知裹了些什么,像是一副束身穿着的内甲,显得她的怀抱格外十分坚硬,桑晴整个人被她突如其来地禁锢在怀里,一瞬间有些手足无措。
桑晴:“子衿,你……”
朝汐微微闭上眼,双臂缓缓收紧,桑晴柔软的发丝扫过她的耳垂,八宝散的味道如影随形萦绕在二人身边,不知是不是桑晴的错觉,她总觉得朝汐身上八宝散的味道似乎比从前更重了些。
在桑晴看不到的背后,在朝汐轻阖的眼底,那抹阔别已久的殷红色,那对久违的幽兰色火焰,正在一点一点,缓缓爬上她的眼底。
“怎么了?”桑晴不知道她抽的什么风,门口似有越来越近的脚步走动,只好轻轻推了推她,略有几分局促地低声道,“你……你先松开,我跟你说正事呢。”
“别再往我身边塞一些乱七八糟的人了。”朝汐勉强压住心绪,咽下喉底似有似无的血腥气,唇瓣贴在桑晴的耳廓上,低声道,“我谁都不要,只要你,你仅是你,万人非你。”
桑晴被她突如其来的告白搞得有点不安,眉头不自觉地皱成一团,直觉告诉她,朝汐这股子腻人的劲儿不太对,方才在花厅里她突如其来的杀意也不太对——
“铸骨”临近末端,正是凶险的时候,最忌大悲大喜,这期间静养才是最稳妥的办法,可朝汐数日以来忙于军务,经常连喝水的空都抽不出来,再加上郑蕾若一事心里又一直存着火,别说是静养了,就算是能得空静坐一会儿都阿弥陀佛了。
难不成是……
桑晴此时才后知觉地意识到有些许不对,不由正色道:“怎么了?我说正事呢,你先松开我。”
“不要。”朝汐以一种类似禁锢的方式将桑晴圈在怀里,宽大的手掌覆在她的后脑上,不依不饶地又追问道,“你生气了是不是?嫌我把你一个人丢在家里是不是?我又做错了,是不是?”
她这几句话问得热切又冷漠,热切的是她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像是想要得到“是”或者“不是”的其中一个答案,好像只要桑晴说一个“是”字出来她马上就会自尽谢罪。
冷漠的是她对自身毫不关心,甚至是毫不在意的态度,好像她话语中的那个“我”并非是她自己,而是一个八杆子都打不着的陌生人。
桑晴拿不定她此刻是怎样一种状态,心里不由沉了几分,静默半晌,决定先稳住她,于是反问道:“那你呢?我没跟你商量就把郑蕾若安在府里,你生气吗?会怪我吗?”
朝汐没料到桑晴会把问题抛回来,睁开眼后十分意外地眨了两下——倘若此刻桑晴能看到她的话,就会发现她眼底的红色已经慢慢褪去了,漆黑的瞳仁已完全被蓝色取代。
“不会。”朝汐冠冕堂皇地回道,“她是个与你我毫不相干局外人,我不会因为她同你质气,更何况让郑蕾若入府是桑檀的主意,也不是你拒绝就能避免的,世上因果自有定数,强求不来。”
桑晴:“......”
这话就算是说给朝家军营里新入伍的小兵听,只怕他们都不信这是出自那位听了“阿弥陀佛”都嫌晦气,踏进寺庙山门都怕折寿的自家将军之口。
因果自有定数?
强求不来?
这要不是夜里撞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她朝子衿能说出这样的话?
“子衿,你先……”桑晴正要开口在说什么,却感觉这个赖在她身上的人突然浑身一震——是那种正全神贯注时却被人突然打断,惊吓所发出的震动。
背后一阵细风吹动,随之而来的敲门声与来人的说话声一起响起:“殿下?将军?你们在里头吗?将军,那什么……老尚书来了,你快去看看吧。”
是朝云。
朝汐那双已经被幽蓝色火焰沁透了的眸子倏地变了回去,仿佛楼兰国里那只能变换瞳色的猫儿似的,她下意识地松开禁锢住桑晴的臂弯,望着那扇人影闪动的门,脸上闪过一丝茫然。
桑晴假装没有察觉:“老尚书都来了,这事儿可得好好商量商量。”
“啊……”朝汐愣愣地站在原地,如梦初醒般眨了眨眼,随后像是想起来了什么,眉心开始慢慢发皱。
桑晴替她将耳边的碎发整理了一下,手掌在她的脑后轻轻摸了摸:“先过去吧,别让章大人等久了。”
门口的朝云像是听见了屋里的窸窣的动静,于是又提高了点声音:“哦对了,将军,万老太太让刘公公先哄回国公府了,他们把尸首也带回去了,不过万老太太说这事儿没完,她要去宫里告御状,还要让汝国公上奏参你,老尚书被穆大人请来说给你出出主意,看看这事儿到底怎么解决。”
穆桦的动作也算快,左右不过一刻钟就把章贺昭给请来了,只是尚书府里的车马要比平常人家的慢上几分,这样一看,穆桦应该是刚从京郊离开的时候就给尚书府里送信去了。
想来穆桦当时应是想请着老尚书帮忙将此事压下去,却没料现在竟成了来替他们擦屁股。
“将军?将军?”朝云在门口等了半天还不见里头有要出来的迹象,又轻拍了两下门,“殿下?殿下,你们在里头吗?”
“在。”桑晴怕她等得着急,先冲门外道,“你先去,我们随后就到。”
朝云应了一声,先回了花厅。
屋里一时间又静了下来,二人长短不一的呼吸声在此刻显得尤为突兀,朝汐后知后觉地回过些滋味来,半晌才见她狠狠一拍自己的额头,有些懊恼地揉着太阳穴:“小姑姑,我……”
话一出口,两人同时怔住了,朝汐嗓子里冒出的声音是她们二人从未想到的嘶哑感,如生锈的铜片在蒙了尘的残破碎瓦上刮蹭。
见此情形,桑晴心中也明朗了许多,方才朝汐所有不对劲的举动想来都是因为“铸骨”的缘故,可一想到此处,桑晴又不禁蹙眉道:“你已经无法控制‘铸骨’对你影响了吗?”
朝汐哑声道:“……也不是每次都这样。”
桑晴又问:“方才花厅之上取郑蕾若性命之事,可是你的本意?”
朝汐闭了闭眼,轻轻地回道:“不是,就连刚才将你禁锢在我身边也并非是我有意为之,自从知道万氏来府上找你的时候,我的思想就已经有大半不受我自己控制了。”
桑晴沉默了一会:“容翊与沈嵘戟怎么说?”
朝汐:“在我之前他们也没经手过身中‘憬魇’之人,现在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我若还能在发作时将它压住,应该就没什么太大的问题。”
“我知道了。”桑晴粗略替她整理了一下乱七八糟的仪容,点头道,“去吧。”
朝汐一时没反应过来:“去……去哪儿?”
桑晴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有种怒极反笑到险些出声来的感觉:“老尚书在花厅眼巴巴地望着你半天了,就等你过去商量,朝云都来喊过你了,怎么?你不打算自己去,还等着章大人八抬大轿来请你不成?”
朝汐楞楞地看着她。
“早办完早了心思,看看到底怎么解决。”桑晴道,“你今日这一闹想来是闹断了将军府与国公府的和气了,不过也什么大碍,我们两家素日里也没什么来往,断了反倒清净,只是近日京城子民对朝家军和你都颇有微词,我只怕汝国公这一闹,会不好收场。”
朝汐深吸了口气,尽量稳着自己的呼吸。
“还有,”桑晴顿了一下,“你身上的八宝散下得太重了,长此以往不是好事,不如换成安神香吧,也温和敦厚些。”
朝汐不置可否,只艰难地避开脸像是在隐忍着什么,过了好一会,才听她小声嚅嗫道:“小姑姑,我想要你。”
桑晴险些以为那个时不时就要半聋不瞎的人是自己:“你......说什么?”
朝汐不敢再重复,只默默红了耳根,可眼神却似狗皮膏药般黏在了桑晴身上——准确的说是黏在了桑晴的领口上。
她方才发疯一般将人锁在怀里,桑晴想要挣脱却又不敢发力,唯恐伤了她,如此一来,衣襟就在一来二去间悄然松动,透着藕荷般粉嫩的锁骨暴露在空气里,若是再往下半寸,浑圆的半只玉兔便会跃然于眼前。
桑晴默默地把衣襟往上拽了拽:“......”
她承认自己有时也是有些欲求不满,毕竟年少,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可再怎么有欲求,也是正常到不能再正常的欲求,在床笫之事上她还是保留着皇室宗亲的陋习,无论如何也要讲究一个“天时地利,花好月圆,两情相悦,半推半就”的雅兴。
大长公主实在是想不到,怎么会有人的“兴致”是在被蛊毒的控制下杀了人才起,一时间头皮发麻地想:“这小崽子不会真疯了吧?”
因此,她当机立断,伸手一拽房门,简短话语混着开门的风齐齐奔向朝汐:“滚!”
朝汐被这一个字砸了个满脸花,却也不敢有半句怨言,更不敢耽误正事,万般蚀骨闹心似的渴望也只好强压下去,既幽怨又带了几分不好意思地偷眼看了看桑晴,勉强平复了一下心绪。
逃走了。
天边的乌云被风卷着吹进了京城,盛夏的暴雨如期而至,护城河原本平静的湖面被雨水掠过,溅起涟漪水点无数。
雨水自江南来,即是便停歇了,也在空气中留下湿漉漉的粘腻感。
不知那日朝汐是如何同章贺昭商议的,此事一时间竟没在京城传播开来,郑蕾若死后,汝国公府也是出奇的平静,郑季昌不知怎么也于三日后被桑檀派离出京,南下视察去了。
一切看起来似乎都风平浪静,可一切又似乎波涛暗涌,将军府与汝国公府就在这种假象的和平里安稳度过了近半月。
郑季昌南下后约莫又有十日的光景,有折子来报,奏折上说,南珂罗现如今另换了君主,对大楚的态度也不同以往,所以建议桑檀于南珂罗一事另做打算。
刘筑全捧着奏折,站在台阶之下,口中正念到“或开互市,促经济”,金殿内一片肃静之声却突然被午朝门外的一阵鼓声打破。
咚……咚……咚……咚……
一声接着一声,连绵不绝。
殿内文武百官皆是一怔,随后一时间竟齐向门口看去。
对这种鼓声最熟悉的人,莫过于文官队列里的大理寺少卿,穆桦稍稍皱眉,心中暗叫不好,这声音……是登闻鼓。
“这……”刘筑全捧着奏折站在原地,面上带了些无措,此刻他不知自己是该继续读下去,还是该出去看看,到底是哪个不要命的在朝会之期大敲登闻鼓,“陛下……”
桑檀看了他一眼,示意继续。
登闻鼓乃鸣冤之器,太祖皇帝时曾亲定凡有冤民敲响登闻鼓申诉,可立即直达天听,由皇帝亲自受理,如遇从中阻挠着,则以奸臣路论处。
登闻鼓起,主司即须为受,不即受者,罪加一等,天子同罪。
刘筑全咽了口唾沫,心里也跟着直打鼓,嗓音愈发颤巍巍起来:“两......两国交好,可保我......我边疆,数十年太平......”
鼓声还在继续,似有一声高过一声的气魄,殿里的文武百官一时间连大气都不敢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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