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其在这时候开口惹人非议,倒不如静观其变,暗中摸索对策。
金殿上,眼见着朝汐这边儿占了些口舌上的风头,万氏不由心里着急起来,赶忙又扯了身后的褚嬷嬷出来,让她作证。
褚嬷嬷一个头磕在地上道:“陛下,老奴原先是从宫里出来的,后陪嫁进了将军府,所听所言绝不敢有半句虚言——朝大将军本就对这桩婚事不满,素日在府中也经常口出怨怼之言,自然是不相信郑夫人会为了殿下的安危弃自身于不顾……那日,大将军积怨成怒,不顾众人阻拦执意手刃郑夫人,老奴是亲眼得见啊!若非万老夫人乃是当朝命妇,只怕也要血溅当场!”
此言一出,朝堂之上又惊起一阵唏嘘,手刃国公之女,口出怨怼之言,妄图谋杀朝廷命妇,这一桩桩一件件,明摆着就是不把皇帝放在眼里。
朝子衿这个霸王,当真是觉得这世上没有能管束住她的人了吗?
褚嬷嬷的本事桑晴是领教过的,三言两语之间便可轻而易举地将人推至在风口浪尖之上,桑晴原先本不打算在这个时候开口,可眼看着万氏一党不住地往朝汐身上泼脏水,未免有些按耐不住。
另外,她也必须要在众人回过滋味之前将韦佳恩摘出去。
只见桑晴缓缓向前走出了几步,慢条斯理地回身看了一眼地上的褚嬷嬷,随后突然无声地笑了起来。
众人被她笑得莫名其妙。
“褚嬷嬷。”桑晴似有意无意地说道,“本宫记得你原先可是逆王府里出来的,怎么这会儿……又成了从宫里出来的了?难不成是褚嬷嬷你年纪大了记不清事,以为那先头反了的逆王府这会还是高高在上的旭亲王官邸,还能在这朝中一手遮天?”
她虽语气温和,可话却已说得极重,万氏与褚嬷嬷二人皆是一悚:“不是……”
桑晴神色微敛,不再去看地上的二人,只淡淡打断她道:“旭亲王与朝将军不睦已久,此事莫说是朝堂之上的文武大臣,就连三岁小儿都能说出几分门道,你先头原是旭亲王府上的人,自然与你家主子同心同德,后来旭亲王谋反,朝将军带兵将其拿下,你便因此对朝将军怀恨在心,旭亲王获罪,家奴院工尽数流放,你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跑到了汝国公府上去,现在竟又成了郑家小姐的陪嫁。”
桑晴故意顿了顿,紧接着在一众大臣的抽吸声中去看桑檀:“陛下,这刁奴本就是戴罪之身,陛下未曾追究,侥幸逃脱至今已是圣恩殊荣,可她非但不感激皇恩浩荡,竟还在金殿之上信口雌黄,污蔑我朝有功之臣,实在是可恶,依本宫看来,倒不如先依律处置了此人再谈其他。”
桑晴一般在早朝之时不会轻易发表言论,一旦开了口,桑檀必定每次都会正色回应,这次也不例外。
可他那一句“大长公主说的是”还没来得及说完,人群最末端却突然传出来声音:“朝将军——那兵符原先是您亲手交与郑夫人的,为何此刻要在陛下面前撒谎?”
众人又被这道声音吸引住,不禁纷纷将目光投向远端。
待目光落定,穆桦不可置信地盯着那说话之人看了好一会儿,确认自己并没有眼花后才又颤巍巍地将目光转向朝汐——那说话之人……竟是脚踩飞云皂靴的朝家军亲兵!
这……这……
这到底什么情况?
“陛下,”亲兵单膝跪地,既而向上拱手道,“那块能调动千军的兵符并非是郑夫人偷盗得来,末将亲眼所见,那本是朝将军醉酒后,亲手交与郑夫人的。”
亲兵话音没落,身旁丫鬟打扮的女孩也跟着开了口:“陛、陛下,将军不满这门亲事已久,心、心中早有怨恨之意……不论是对陛下还是对国公府也时常口出狂。”
“这二人乃是朝汐家臣家兵,若非所言属实,他们又怎会指认自家人?”万氏看准时机添油加醋道,“你方才说朝子衿对陛下出言不逊,那你倒说说,她都讲了些什么狂悖之语?”
那丫鬟一个激灵,眼见着额角汗水涔涔,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个什么,却不知为何突然一个头磕在了地上,连声道:“奴婢……奴婢不敢。”
“这有什么不敢?陛下面前,难不成还有人敢灭你的口?”万氏边说着,边斜眼去看朝汐,似笑非笑道,“你只管放心大胆地说,大长公主殿下也在这,没人敢把你怎么样。”
被点到名的桑晴眉头皱如墨斗,面无表情地甩了一个眼刀过去,没接茬。
万老太太说得温和,眼里却没什么明朗的笑意,那丫鬟脸色煞白,紧咬了咬下唇,半晌才听她嗡嘤着声音说道:“将军说……说……说……”
桑檀眉心一紧,只感觉这丫头说不出什么好话来:“说什么?”
果不其然,下一刻便听那丫鬟颤声道:“将军说陛下此举并非明君所为,实是昏庸至极,不如趁早退位让贤,做个闲散王爷!”
此言一出,文武群臣皆不约而同地倒抽了口凉气,诺大的金殿之上一时间竟没了声音。
辱骂当朝圣上实乃大不敬之罪,按律当斩。
“大胆!”桑檀此刻就算是再有心想护着朝汐也不得不估计自己天子的威严,他突如其来的一声爆呵在寂静的大殿里显得尤为刺耳。
大臣们呼呼啦啦跪倒一片:“陛下息怒。”
朝汐跟着一起跪下,不过她没急着替自己声辩,只冷眼瞧着他们的把戏,这丫头话中的罪过虽说的狠厉,可听口气中却还透着几分畏惧,话也说不瓷实,哆哆嗦嗦半天才成一个整句。
显然是临进门之前一股脑灌进去的。
大殿里半天没人说话,气氛逐渐僵了起来,在场的所有人无不心怀鬼胎,连个大气儿都不敢喘。
也亏得朝大将军这会儿还能冷静下来分析局面。
“朝子衿。”眼看着桑檀的目光变得幽暗不明,语气也愈发令人发怵,“朕看你的脑袋是不想要了!”
这些掉脑袋的鬼话她当着自己的面说说就算了,怎么还能让外人也听见?
朝汐从来都不吃他这一套,更何况她根本都没说过那些胡话,眼下这种情形,她越是退缩,万氏一伙人的气焰便会愈加嚣张,指不定最后这股妖火会烧到谁身上去。
朝汐慢慢直起上身,向上拱手,一字一句缓缓道:“回陛下,臣虽不满这桩婚事,却从未说过如此大逆不道之言,还望陛下明察,且勿冤了臣的清白。”
桑檀盯着她看了良久都未曾有回音,最后只冷哼一声,别过脸去。
金殿上又静了下来。
穆桦在文官队伍里,听着周围刻意压低的窸窣议论声,心头的不悦之意渐起——
一个说:“我看这朝子衿是没什么蹦头了,辱骂当朝圣上,啧啧……能不能留个全尸都不一定啊。”
另一个帮腔:“可不是,老老实实找个人嫁了多好,非不听。”
还有人跟着说:“嫁了人也未必安分,你看她对大长公主……”
最后有人跳出来总结:“一介女流,不安分嫁人相夫教子,反而投身军营,领兵打仗,成何体统!”
穆桦越听他们说话心里越气,手攥成个拳头,捏得手指关节都泛白了。
这帮老旧的酸儒们对朝汐早有成见,起先是觉得她女扮男装参军有违纲常,后来又说她手握重兵与国不利,若非年前一战她险些以身殉国才让他们暂时闭上了嘴,不然这会儿还指不定要怎么上书死谏呢。
好不容易安分了些时日,可把这群糟老头子憋坏了,现在终于让他们逮到一个墙倒众人推的机会,又怎么舍得放过?
穆桦眉头一轩,刚准备昂然开口,百官前端的桑晴却先他一步出了声:“陛下——”
桑檀反响平平,只缓缓将头扭了回来,倒是跪在地上的朝汐身型一顿。
这个时候,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出声的人就是她小姑姑,可朝汐也知道,眼见着自己腹背受敌,让她小姑姑只冷眼瞧着也是不可能的。
桑晴面色冷峻,掷地有声道:“陛下,朝将军乃是肱骨之臣,多年来一心为我大楚,鞠躬尽瘁,绝对不可能说出此等大逆不道之言,陛下切莫听信了小人的谗言,平白污了朝将军清誉。”
话音刚落,万氏当场颠倒黑白道:“清誉?小女命丧将军府一事难道是老身信口胡说的吗?人证物证俱在,莫非殿下还要不分青红皂白,继续替这罪人狡辩不成?殿下,您可要慎言啊,切莫在陛下面前徇私舞弊。”
“我看万老夫人才应慎言。”朝汐目光阴沉的注视着万氏,她嗓音低得像是从喉间硬挤出来的,“殿下贵为一国大长公主,岂是你一个命妇可以随意指教的?”
朝汐的底线说高不高,说低也不低,只要你别没事找事拿根小棍儿戳她心窝子里那个人,就算对着她左右开弓连扇几个大耳刮子,完事儿之后她都不一定会放在心上。
可要是一但碰到了桑晴——那你自求多福吧。
万氏脸色一僵,还想在继续纠缠,可朝汐早就没了耐心,语气冷淡道:“你自己的女儿不好好管教,非死乞白赖地跑到我家来做小妾,我既推脱不掉,那就只能好吃好喝地待她,可她呢?几次三番德顶撞大长公主,甚至还敢偷了我的虎符带兵围府,你们国公府真是好教养,我朝子衿今日算是领教了。”
万氏被她说得哽了一下,不过眼下也没什么时间给她找脸面,很快回过神来嘴硬道:“再怎么说,我女儿死在你们将军府上是事实,你也亲口承认了,我好好一个大活人送过去,没成想今日竟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朝汐冷冷地打断她心虚之下的喋喋不休:“心怀不轨之人,死不足惜。”
万氏恨恨地咬着后槽牙,皮笑肉不笑地冷哼了两声,道:“依你的意思,小女是蓄谋已久?好,我就问你一句,她放着好好的国公府小姐不做,凭什么要费尽气力地去你们将军府做妾?她一个羸弱女子,又为什么要费尽心机去偷你的兵符?你说啊……”
“因为她想——”
朝汐顿住了。
因为……她想……
想什么?
一瞬间,她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
楼兰的假意妥协,穷花台的凶恶媵狼,红白参半的十殿莲花,万氏的筹谋策划,郑蕾若的嚣张挑衅,包括她一时冲动犯下的错误……这期间种种,全都被那个人算到了——在他们闹到不可开交的时候,在他们愁眉不展,焦头烂额的时候,那个人,始终作壁上观。
头层的冷汗方被穿堂而过的凉风紧紧糊在脑门上,第二层便接踵而来,密密麻麻再次覆盖了上来,朝汐简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就在这一步一步中,慢慢走进他的圈套里去的。
朝汐将视线缓缓转移到金殿的台阶旁,转移到那个身着华服,安静到差点就被人遗忘的人身上,她目光阴沉地注视着。
好样的……桑彦!
朝汐的后半句硬生生卡在牙关不肯往外吐,万氏见她犹豫,忙追问道:“是什么?你说啊,我女儿为什么非要上你这将军府,去谋杀大长公主?你说啊。”
朝汐张了张嘴,答案呼之欲出。
她想……因为她想……
“毒妇杀人要什么理由。”可到最后,朝汐也不得不有些不自然地改口道,“她这种居心叵测的疯子,若是继续留下去,指不定还会有多少人被她害死。”
“你!”万氏气得差点要站起来,这小狼崽子说的话不光不似自己预想的一般,甚至还打起了马虎眼,心里顿时间又气又恼,“你……你!你胡说!”
这次连桑晴也听出了些许不对,若这件事其中并无隐情,那朝汐大可以直截了当地说出郑蕾若委身将军府的目的,并不会如现在一般遮遮掩掩,万氏也更不会一副好戏落空的模样。
这背后……究竟还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137.思过
“我是不是胡说你心里一清二楚。”朝汐嫌弃极了万氏的做派,冷笑一声道,“万夫人还是好好想想该怎么留下郑小姐的全尸吧。”
万氏恶狠狠地剜了她一眼,并不准备继续顺着她的思路往下扯,峰回路转道:“朝将军这便得意了吗?依老身看,小女命丧将军府一事,恐还有些旁人未必清楚的内情。”
内情?
穆桦抬眼去看万氏。
难不成……
朝汐唇角一动,心内还未转过几个弯,桑晴却先她一步想到了其中关窍,难不成……这刁妇想……
万氏固执地将眉眼低垂了下来,可也只仅仅低眉顺眼了这一次,她默默勾了勾嘴角,似是在酝酿一个更大的阴谋。
果然,在众人惊疑的目光中,万氏将目光幽幽对上了朝汐形单影只的后脊:“将军的虎符只能调动城里的禁军,于楚河水师而言无疑是一块废铁,可小女身死那日,将军府内明明布满了水师兵将,若无陛下御诏,楚河水师不得擅自出兵,敢问朝将军,这又是怎么回事?”
穆桦脑中一闪,与桑晴迅速交换了眼神,看来两人想的一样。
果不其然。
桑晴胸中沉定一口气,她想得没错,万氏击登闻鼓上殿状告朝汐杀人是假,而意图利用朝臣弹劾她与楚河水师私下勾结,拉韦渊与沈嵘戟等人下马才是真。
桑家皇帝世代疑心最重,先祖皇帝在世时,曾多次提及手握重兵之臣严禁私相授受,就连先帝在时也因此事怒斩了数位将领,以至最后修改《大楚律》。
若是朝汐与楚河水师私下勾结的这个罪名一旦坐实,既除了她这根心头刺,又能将楚河水师与悬鹰阵牵制住,最后利用朝臣推举新人继位从而进一步把持朝政。
我好个一箭三雕的毒计。
万氏提到“楚河水师”时,朝汐正跪在距离桑晴半臂之遥的地方,虽然没有转头去看,但她明显感到桑晴的身体僵了一下,呼吸有瞬间凝滞。
许久未言声的郑祈也在这时上前,缓缓道:“陛下,《大楚律》有云:‘手持重兵者不得结党营私’,臣妹身死那日,将军府中布满了楚河水师的兵将,楚河水师未经传令私自调兵遣将,此乃罪责其一;水师府与将军府朋党比周,以环主图私为务,实是篡臣,此乃罪责其二;朝子衿私下弄权,结党营私,内不足使一民, 外不足使距难,百姓不亲,诸侯不信,然而巧敏佞说,善取宠乎上,实乃国之祸害,臣恳请陛下除去朝汐天下兵马大元帅一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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