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金殿外的通传声很快响起,“汝国公府诰命万氏,说有冤情呈陛下御前——”
该来的总归会来。
穆桦只感觉自己两眼一黑,完犊子了。
方才听到登闻鼓响他就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只是还未细细品出个所以然,没想到竟是万老太太。
听到太监通报的桑晴心中也同样漏了一拍——接连几日出席朝会,桑晴怕的就是汝国公突如其来的回马枪,朝汐那个脾气性子,若是遇上汝国公那样久经官场的老油条,金殿之上据理力争,她还真不一定能讨得什么便宜,可没想到,好不容易熬走了汝国公,现在竟盼来了万氏。
回马枪没等到,额外补刀的却先来了。
桑檀边出了口长气,边掐着自己的眉心,缓缓说道:“郑侍郎,有何冤屈需劳动万老夫人在上朝之时,大敲登闻鼓?”
桑檀口中的“郑侍郎”乃是汝国公府的二公子,郑祈,今年的新科状元,现任户部侍郎一职。
郑祈听到桑檀点了自己的名字,不紧不慢地从文官队伍里走出来,撂袍跪倒:“臣,汝国公郑季昌之嫡子,户部侍郎郑祈,状告天下兵马大将军朝汐,私悔圣婚,杀害臣妹郑蕾若。”
此话一出,朝堂上“轰”地一声炸开了锅。
金殿上文武的脸色霎时间变得耐人寻味起来,有交头接耳互相打听的,有大胆猜测相互交流的,还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反观武官行首的朝汐,俨然一副好整以暇作壁上观,仿佛在金殿外敲登闻鼓的万老太太以及跪在近前的郑祈都不是为着她来的一般。
桑檀一见她这副表情心里就憋屈的不行,从前这小混蛋闯了祸就是这副欠揍的面孔,没想到十几年过去了竟还是这样,也不知是该说她死性不改呢,还是保守恋旧。
小皇帝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恨不能将牙根咬出血,冲着刘筑全没什么好气儿道:“宣吧。”
万氏很快就上了金殿,手持状纸立于身前,脚步虽急却稳,没两下便到了台阶之下,朝汐注意到这老太太今儿穿得倒是挺素净,一身鸦青色粗麻布衣,头上干干净净一件配饰都没有,更要命的是,万氏今儿看样子是做好了唱大戏的准备,同那日她来将军府上耀武扬威相比,就连满脸的精气神儿都瘪下去不少。
一看就是标准的苦主的模样。
万氏站定略稳了稳心神,随后跪倒在郑祈身旁,手持状纸道:“朝大将军一剑斩首杀死我女,如今尸首停灵未葬,各路仵作皆可查验,万望陛下明察秋毫,圣裁决断,还小女一个公道!”
朝汐头也不抬的听着,不论万氏怎么说,她都能做到充耳不闻的效果,只是听到“停灵未葬”这句时,终究还是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这都半个月过去了,人还在国公府里放着,盛夏三伏天,那不......都臭了吗?
偌大的金殿,满朝文武,恐怕也只有她朝子衿一个人能有如此奇葩的想法。
万氏的状言洋洋洒洒飘满了整座金殿,所有人都没了动静,所有人也都在等着朝汐闹出点动静。
果不其然,就在万氏伏地后,朝大将军不紧不慢地从五官队列里踱步——准确的说,是被大长公主不动声色的掐了一把之后,才人模狗样地踱步出来。
朝汐向上拱手:“陛下,臣对此事有言要辨。”
桑檀看也没看她,只一抬手,既而又对万氏说道:“你既说朝汐斩杀你女,可朕又不能只听你一面之词,可有证据?”
万氏:“回陛下,臣妇早已备好人证物证,就在殿外,只等陛下宣召。”
桑檀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宣人进来,一旁站着当壁花的毓亲王却突然开了口:“皇上,此事事关重大,皇上不如先听听朝大将军的辩白。”
毓亲王说着,又似像卖好一般地扫了一眼朝汐,随后目光又似有似无地掠过面色铁青的穆桦和桑晴。
桑檀皱起眉,这才转向朝汐道:“毓亲王说的对——朝将军,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朝汐舔了舔唇,刚要开口,就听地上的万氏打断她道:“恳请朝将军允许门外证人上殿,朝大将军,你敢吗?”
朝汐险些被这老妇气笑了,当着满朝文武脱口就道:“老子还怕你不成?”
桑晴听得心里一紧。
若说虎落平阳被犬欺有多惨,朝汐可能不知道,但是墙倒众人推能有多讥讽,朝汐却是在清楚不过——恰逢这个空隙,御史台的人又跟着来掺了一脚:“陛下,若拷问案情,则需要人、物、尸证俱全,陛下不如先听听万氏的证言,而后再听辩白。”
桑檀揉了揉眉心,垂眼看着台阶下方,目光扫过一直恭敬非常的桑彦,突然轻笑了一声,寓意不明道:“你们御史台参奏需要案卷文牍俱全,怎么,今日案子突发,也属你们御史台的查问之事了?”
136.对峙
桑檀这话问得压迫感十足,明着是嫌御史台手伸得太长,管得太宽,什么事都要插一竿子进来。
可事实上,比起热心非常的御史台,桑檀暗地里扫过桑彦的目光中更是想要探寻的迫切,他想知道,这位一直默默无闻韬光养晦多年的毓亲王,究竟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收拢了朝中多少的人心。
“陛下恕罪。”话音一落,御史大夫便十分有眼力见跪倒在地,磕头道,“此案原本应交与大理寺审问,只是万老夫人如今经由登闻鼓上殿沉冤,台谏二院受朝中委托,勘正矫枉,不敢不问。”
桑檀的眼角跳了跳,沉默良久后,冲着刘筑全去了个眼神。
刘筑全当即领会,不一会儿就把门口所谓的“证人”领了进来。
朝汐心里明白,万老太太口中所谓的“证人”无非就是那日亲眼得见郑蕾若惨死的褚嬷嬷。
这老刁妇倒没什么可惧怕的,朝汐粗略扫了一眼,又把目光转了回去。
文武群臣的目光一时间都被来人吸引。
穆桦望着踱步而来的几人眉头不禁皱了起来,语气中也有几分担忧,压着声音冲一旁的朝汐道:“后边的人......我怎么看像是你府里的?”
朝汐闻声后再度转首,目光落定,这才发现,褚嬷嬷并非独自前来,她的身后还跟着几个人,为首的是个丫鬟打扮的小姑娘,走在最后那人更是脚踏一双朝家军独有的飞云皂靴。
看来万老太太为了对付她还真是下足了功夫,这几个人凑在一起,猛看上去还真像是那么回事,有种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来告发自家人的感觉。
朝汐没忍住,险些笑出声来。
桑晴瞪了她一眼:“笑什么?”
朝汐清了清嗓子:“唱戏的来了。”
穆桦直接一个白眼翻上天:“你还有心思笑?那后头两个人到底怎么回事?”
朝汐轻挑眉,耸了下肩,没回话——她也不知怎么回事。
但有一点她却比任何人都清楚,今天,她若不被这几个人扒下一层皮,估计是回不去将军府的。
“今日之事不论如何,”桑晴见缝插针嘱咐道,“切不能将水师府牵扯进来。”
楼兰一事未平,战火随时都能烧起来,届时更是用兵用人之际,韦渊年事已高如今又重伤在身,朝中不乏上书请启用新人让老将军挂印封金之人。
再加上韦佳恩与沈嵘戟早有婚约,一旦将韦佳恩也拽进这个圈子里,那事情就更掰扯不清了,若韦佳恩出了事,那么就算桑檀有心保住韦渊水师提督的位置,朝中的这群酸儒也能用飞柳一般的奏折堵得他说不出来话。
两朝老臣尚且如此,就更别提今朝新贵沈嵘戟了,未过门的妻子摊上了命案,他这个悬鹰阵统领恐怕也难辞其咎。
朝汐知道桑晴的顾虑,更知晓一个韦佳恩就能关系到整座京城的军机防务,褚嬷嬷等人甫一跪倒,她便先开了口:“陛下,那日臣整理完京郊防务便准备回府,谁知刚一进城门,就见臣手下的士兵慌张来报,说是郑小姐不知何时偷了臣的兵符,私自调兵围府,竟还妄图刺杀大长公主,臣自知兵符丢失乃是重罪,且殿下性命攸关,遂快马加鞭赶回府中,妄图阻止此事,不求将功补过,只求为时不晚,以免酿成大错。”
她这一番话说完,金殿上半晌没了动静,就连方才哭天喊要申冤的万氏都愣住了。
真要论起睁眼说瞎话这个本事,莫说大楚,就算是放眼当今天下诸国,若她朝子衿称第二,只怕是没人敢当第一了。
朝汐一开头就先插科打诨地给郑蕾若安了一个必死无疑的罪名,为自己杀人铺垫了十分充足的理由。
这一招,不论是桑晴还是穆桦都没想到,偷盗兵符乃是杀无赦的重罪,再加上私自调兵,意图谋害大长公主,这个罪名要是真坐实下去,莫说两朝的国公府要毁于一旦,搞不好就连大殿上万老太太和南下巡查的郑季昌都得在天牢里度过他们为数不多的晚年。
桑檀边听她瞎扯,边不咸不淡地扫了眼立在一旁当壁花的毓亲王,随后目光又似有似无地从远端的御史大夫身上掠过,最后落在万氏身后的两个“证人”身上。
桑檀深吸一口气,既而森然问道:“然后呢?”
朝汐:“臣赶回府中,只见那郑蕾若手持利刃,趁殿下受惊虚弱之时便要刺杀殿下,眼见就要血溅当场,为了殿下安危,臣不得已才拔剑相护。”
万氏头也不抬地听着,听到最后一句才稍稍松了口气,咬牙切齿道:“这么说来,你是承认自己杀人了?”
“我是杀了人,可我并未觉得有何不妥,万夫人,你不管教家里的女儿,自然是要由老天爷来管教。”朝汐向上拱手,语气中一片赤诚,“臣自知兵符丢失乃是重罪,陛下若因此责罚降罪于臣,臣自当领受,可陛下若是为了臣因保大长公主殿下安危,从而失手斩杀了郑家小姐降罪于臣......臣实在是不服。”
万氏一时间被她噎得不行,有心张口辩解却在霎时又想不起能说些什么。
桑檀方才一皱眉,朝汐便从善如流地继续道:“陛下,虽说死者为大,可若是那死人生前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责,那是不是人人都得而诛之呢?郑家小姐偷盗兵符,私自调兵围攻将军府,且意图谋杀大长公主,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一件拎出来不是诛九族的大罪?臣只请陛下在降罪于臣的时候,能一并将郑家小姐的罪,也定一定。”
听见定罪的问题穆桦忙十分有眼力见儿地往外一站,随即撩袍跪倒道:“陛下,偷盗兵符、私自调兵乃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再加上郑家小姐生前欲意谋杀大长公主,更是十恶不赦,臣以为,朝将军虽有过失,却也英勇无畏,救殿下于生死危难之间,功过相抵,陛下可酌情处置朝将军。”
还没等桑檀张开嘴,万氏恶狠狠的目光已经盯在了穆桦身上,万氏见机极快,话锋一转,立刻道:“穆大人,这朝中谁人不知你与朝将军交好?你如今说起话来偏帮着朝将军,未免有失公允了些。”
桑檀皱起眉,转向穆桦道:“案卷移交至大理寺之前,穆卿还是旁观的好。”
“是。”穆桦向上拱手,往后退了退,桑檀都发话了,眼下他就算有再多的不甘与不忿都只能往自己肚里咽。
小皇帝这话语里隐约有偏向万氏的意思。
看着朝汐一方吃瘪,万氏乘胜追击,假意伤心道:“陛下,小女自从嫁入将军府以来恪守妇道,日日勤勉,不敢有一日懈怠,虽于将军府无大功但也并无大过,偷盗兵符虽乃死罪,却也是情有可原啊陛下……”
听到此处,桑晴眉心一跳,暗道不好,正欲开口,万氏却精准抢在她前头截了胡。
万氏:“兵符虽能调动京城驻军,可唯有楚河水师与悬鹰阵除外,那日水师府小姐带兵前往将军府上,小女见她来势汹汹,恐有不测,实在是因为担心殿下安危,这才出此下策啊……”
果不其然,这老太太的目的在这。
“荒谬!”朝汐这会儿被怒气冲了头,根本没反应过来万氏的根本目的,下意识嗤笑一声,目光狠厉地盯在地上跪着的万氏,“水师府小姐与大长公主素来交好,二人情同姐妹,不知万老夫人与郑小姐是从何处看出她要对殿下不利的端倪?”
万氏:“既是情同姐妹,那为何又要带兵前往,还派人围了将军府四周?小女分明是去救人,没想到……没想到……”
“救人?”朝汐闻言不禁冷笑道,“好,就算殿下真出了事,将军府内戒备森严,亲兵家将百十余人,个个都是上过战场保家卫国的英勇汉子,且京城之中每日都有禁军巡逻,如遇险情第一时间就能赶到,再不济,等巡逻的禁军回报于十六卫,十六卫与京郊大营汇合前往,将军府距离京郊大型不过百里,快马加鞭一刻便到,根本用不到百姓——郑家小姐是贵妇女流,并不似我一般,她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试问,她又能去做什么呢?”
万氏见不得朝汐这幅好整以暇的模样,可在现下却又不得不装得委屈痛心,只见她抬手假装拭泪,凄婉道:“她好心好意,为了殿下,为了你们将军府,才贸然如此,你……你这个畜生……你竟然……”
朝汐这会儿连个眼神都不愿意给她,索性眼不见心不烦,直接把目光对上了桑檀:“谁是畜生还不知道呢。”
四目相对。
桑檀:“……”
她骂谁呢?
时间有一瞬间停滞,直到桑檀轻咳一声,朝汐才后知后觉地挪开视线——金殿之上,仰面视君有意刺王杀驾,她再怎么勇猛不要命,也不会选择这么个死法。
更何况刚才那句畜生……
也是晦气,她骂出口的时候正好对上桑檀的脸,也不知道桑檀那个小心眼的心里怎么想。
“你……你……”万氏何时受过这样的屈辱,更何况还是在金殿之上,天子眼前,自己本以为,就算她朝子衿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霸王,也不能当庭藐视君上。
可就刚才的一套说辞下来,万氏不得不重新考虑,换一套方案对付她。
桑晴本是有心替朝汐辩解的,可看着越来越乱的局面,她反而不好开口——朝汐与她的关系在场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此时开口,众人只会觉得她偏帮徇私,没有人再去追究事情真伪,再加上万氏方才三言两句扯了韦家进来,事情便更复杂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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