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汐头也不抬地听着,直到听见最后一句,她才轻笑一声:“郑大人这话说得太过深奥,恕我才疏学浅,没怎么听明白——您是想说,我朝子衿权利大得都能在这京城里一手遮天了,还是想说陛下实乃昏庸之辈,竟被我这样一个冥顽不灵的祸害玩弄于股掌?”
郑祈没成想她剑走偏峰,狂悖到说出这种大逆不道之言,忙后退一步:“皇上明鉴,臣万万不敢。”
“我口直心快,郑大人虚长我几岁,切莫与我计较。”趁着桑檀还没意识到自己被骂“昏君”之前,朝汐从善如流地拱拱手道,“京城兵变之际,皇上特许我统领悬鹰阵与楚河水师以卫百姓安危,兵变后,陛下深感京城守备之松懈,又命我辅佐水师与悬鹰阵操练兵将,故而未曾收回特制令牌。”
郑祈继续咬住她不放:“陛下特许大将军辅佐操练,可未曾允许将军私自调兵。”
“大长公主此前被贼人掳去受尽折磨一事,想必殿上的各位也都清楚。”朝汐缓缓道,“亏得殿下意志坚强,宁死不屈,这才没能遂了那些贼子的意——陛下,臣虽为一国将领,统率三军,却也为人子侄,殿下贵为一国大长公主,却也是臣的姑母,经此一事后,臣发现自己连的至亲都守护不了,如此行径,实在是枉为人子。”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朝汐说到“姑母”两个字时,声音微微压低了些。
桑檀和朝汐这两只活猴,平日里只要是犯了错便“小皇姑长小皇姑短”地嗷嗷直叫,唤得她一听见“小皇姑”这个称呼就一个头两个大,可朝汐此刻却郑重其事地叫了一声“姑母”,就像是小钩子轻轻拽着她。
朝子衿这个泼皮,她像是要大张旗鼓地向所有人宣布她们之间的关系。
桑晴不由信马由缰地胡思乱想起来,若是床笫之间这小混蛋突然唤了一声“姑母”,她会不会被惊得没了兴致?
六月早间的微风,能炸出人一身冷汗的唇枪舌战,一身单薄的公主服制几乎要把桑晴捂出热汗来……
就连朝汐的辩词都听得有一搭没一搭。
朝汐哪里知道,自己随口一句应付着郑祈的称谓能让她小姑姑三魂里都丢了七魄,竟开始浮想起半夜三更的美好时光。
只可惜青天白日里的步步惊心还在继续。
朝汐:“臣近来忙于京城军务无暇顾及府中诸事,陛下也知道,臣自幼便与殿下亲近些,所以特禀明了太皇太后,请殿下代为管理,京城一事虽已尘埃落定,可臣心中犹有不安,左右觉得楚河水师暂处于臣的管辖之下,便拜托了还在京中的水师府将士们得空时保护殿下的安危,只是没想到,郑大人竟如此看不得臣的这一点私心……”
郑祈被她噎得不行,怒目而视,眼神里的凶光似要将她千刀万剐。
“臣自知近些时日以来民间与监察二院对臣颇有微词,先是参臣尸位素餐,无德无能,后有又言,称臣仗着皇上的宠爱在京中胡作非为,一手遮天,祸国殃民。”朝汐从怀中将兵符摸了出来,一共两块,一个是调令京城二十万禁军的虎符,另一个则是她刚刚所说的那块,可以调动楚河水师及悬鹰阵的特质令牌,她将双手捧过自己头顶,两枚冰冷的铁符就那么安静地躺在手心里。
朝汐不急不缓道:“臣朝汐,才疏学浅,难当大任,自愿辞去天下兵马大元帅一职,望圣上恩准。”
方才还窸窣的人群,霎时间没了响动,满朝见人说人话、见鬼扯鬼谎的人精,一看眼下这种情形心中自然明了——朝汐的兵符,今日只怕是要交代在这了。
桑檀自然是不会恩准的,朝汐这招突如其来的以退为进打了他个措手不及,这小狼崽子怎么说风就是雨,哪儿跟哪儿了就要辞官。
“胡闹!”桑檀一时哭笑不得,佯装盛怒道,“朝子衿你太放肆了!”
大殿群臣又呼呼啦啦跪倒一片。
朝汐一言不发,跪着不吭声,却在众人未曾注意其间,偷偷给桑檀去了个眼神。
桑檀:“……”
聪明如桑瑾瑜,他们兄妹二人不需要过多的言语,一个眼神便足矣。
桑檀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后森然道:“当真是朕平日里太过宠信于你,以至于让你如此放肆,既如此,那朕便遂了你的意!”
他沉默良久,咬牙切齿道:“朝汐目无君上,殿前失仪,暂扣虎符帅印,罚闭门思过,无召不得出将军府半步!”
桑檀话音刚落,刘筑全便将朝汐手里的兵符接了过来。
穆桦急得不行,开口就要求情:“陛下,朝将军不是……”
一语未完,郑祈将话截下:“穆大人,皇上的圣旨已下,难不成你想要反驳吗?”
“大理寺宽敞,”桑檀也斜眼去看穆桦,“穆卿也想久住吗?”
穆桦身形一顿,朝汐稍稍扭脸冲他微一皱眉,示意他不要再继续多管,穆桦无奈看了她一眼,复又低下头去。
桑檀的已意思十分明确,朝汐也没等散朝,当着众人的面大摇大摆地走出了金殿。
至此,朝中众人早就忘了方才万氏击鼓上殿一事,所有人都在朝汐离开的背影里,心怀鬼胎。
六月日正午,大暑若沸镬,烟云炙尽散,树木晒欲落。
桑檀踏进御政殿大门的时候,就已经看到了坐在里头的朝汐。
他其实早就想到了朝汐会在这等着自己,只是没想到她竟这样大摇大摆地坐在那里,见他进来也不起身,只阴骘地看了自己一眼,随后移开目光。
她不说话,桑檀也不准备先开口,一屁股坐在书案后开始审批起奏折,刘筑全送了两碗冰茶进去后又十分有眼力地退了出去,并遣散了御政殿门口的看守,自己做起了门神。
余光里总觉得多了些东西,朝汐低头看了一眼,果不其然,自己手边除了那碗冰茶,还有方才从殿上收来兵符。
朝汐睨了桑檀一眼:“什么意思?”
听见她终于有了点人动静,桑檀抬手揉了揉眉心,将火气压下去一些:“这话该是我问你吧?你什么意思?”
朝汐白了他一眼:“我没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是什么意思?”桑檀眉头一跳,想努力给二人找台阶下,“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朝汐轻呷了一口冰茶:“我没意思,你什么意思,我就什么意思。”
桑檀“啪”的一声把奏折合上,刚想摔到书案上,脑海中突然就想到了方才下朝时桑晴拦住他说的话,桑晴叮嘱他,朝汐现在正处于解开“憬魇”之毒的关键时刻,切莫让她情绪波动太大,有些事能让就让,实在让不了就吃个哑巴亏,总不至于跟她一个病人计较。
桑檀在心里憋了口气,暗戳戳地想着:谁让她有病呢,自己让她一次又能怎么样?
“我没什么别的意思。”桑檀的神色逐渐缓和过来,“只是你以后做事能不能跟我商量一下?你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把人杀了,你让我这个做皇帝怎么办?”
朝汐听他这话没由来一通火起,“碰”的一声将茶碗砸在手边的矮桌上,口中的语气却异常平静:“商量?陛下,你把人塞到我府里的时候跟我商量了吗?这会儿你知道自己为难了,当时你可没想过我会不会为难。”
桑檀刚要启齿,却感觉自己怒火也不小,叹了口气后才道:“我也是没有办法,汝国公两朝元老,这个面子我不能不给,她家的女儿非你不嫁,我又能如何?”
朝汐看着他这副嘴脸就来气,心里不由得冷笑,只是面上不好带出来,只能一脸漠然。
“将军府里那么大,你就当是替他养了个闺女,若嫌她碍眼,你不去看她就是,何苦取人性命?”桑檀将态度放软,试图跟她讲道理,“那万氏,她不也是趁着汝国公不在京中才敢做出这些许动作?虽说她是桑彦母族之人,可汝国公对此并不知情,你好生替他养着女儿,待他归来,又如何不能多谢你几分?现在闹到这步田地,兵符也交了,人情也丢了,没由来地生出这许多祸事,难不成你便愉悦开心了?”
朝汐难得没有顶嘴,安静地听着桑檀跟自己掰扯,一来二去间竟也泯了些怒气,朝汐其实挺想说“你要是一早跟我通气儿,兴许现在也没那么多狗屁破事”,不过说也没用,左右都是要闹一场她才能消气的。
“也不是小娃娃了,每次都要耍些狗脾气才甘心,行了,我也不跟你多说什么,回去好好闭门思过,郑蕾若这事……等汝国公回京再说怎么解决吧。”桑檀脸上最后一点怒色也消退了,“唉,小皇姑为了你的事都操碎了心,你什么时候才能少让她为你受些累,我们桑家真是欠你的。”
桑檀说完后也不去看朝汐的表情,只想着自己说了好半天她都难得没有顶嘴,感觉这头倔驴总算是被自己说通了,遂长舒了口气,伸手端起书案上的冰茶。
茶还没递到嘴边,桑檀便感觉耳边一阵疾风吹过,下意识偏头一躲,冰凉的水滴自脸侧凭空飞出,溅到了他的鬓角。
正疑惑这水滴从何而来,下一刻,他就听见了自己身后噼里啪啦碎了一地的茶盏声响。
果然,回头一看正是方才放在朝汐手边冰茶,而这会儿,茶盏已经光荣牺牲,四分五裂地躺在地上。
桑檀端茶的手就这么僵在胸前,他先是一愣,随即大怒,手里的冰茶也重重砸到书案上,喝道:“朝子衿,你差不多得了!别蹬鼻子上脸!”
声音之大,就连在门口的刘筑全都吓得一个滑步,该来的还是来了。
“蹬鼻子上脸的人是你!”朝汐一点都没有差不多得了的意思,眼前这架势看起来像是非要给桑檀气出个好歹才肯罢休,“你问都不问,直接就往我府里塞一些乱七八糟的娘们儿,我给你宰了都是小事,她在我府里三天一小作,五天一大闹,桑晴都被她气成什么样了你看不见吗?我还没把她放干了血倒掉在皇城头都是轻的!”
桑檀气得哆嗦:“你给我闭嘴!”
“你先闭嘴吧!”见桑檀提高了音量,朝汐也不甘示弱,连同几天积攒起来的怒火瞬间爆发,“动不动就是为了我的事操碎了心,她为我操心那是天经地义!她是我小姑姑,是我夫人,是跟我交颈而卧的良人!”
“少在这得了便宜还卖乖,你脸比别人大三分吗?她凭什么替你操心!”桑檀也是气急了,丝毫不顾自己的身份,扯着嗓子就跟朝汐对骂。
朝汐今天做足了不把小皇帝气死不罢休的准备,言语之间的嘲讽之意更甚:“凭什么?就凭我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比你这个没人要没人疼的小王八蛋强了不知道多少倍!再说,她为我操的那些心不还都是因为你疑心深重、刚愎自用害的!你们桑家就是欠我的!欠的还不少呢!”
桑檀:“朝子衿你放肆!”
他转手拂过一摞摞奏折,似是觉得没什么杀伤力,反手就抓起刚被自己摔在书案上的茶盏,用力向朝汐砸了过去,朝汐料定他在气头上砸不准,也不稀地躲,任那茶盏从自己的头上划过。
只是朝大将军今日的发冠梳得高了些,茶盏虽与自己的头皮堪堪擦过,可却被发冠上的簪子截了胡,茶碗与簪子相撞,两败俱伤,簪子不仅壮烈牺牲,茶碗也来了个花开富贵——凉津津的冰茶顺着她的脑袋往下流,划过天下兵马大元帅朝服上的麒麟,从衣角汩汩流淌。
桑檀面色铁青,剧烈喘息着,指着朝汐的手也不住地哆嗦,口中词不成句:“你、你……朝子衿,你……”
一碗冰茶浇下来,朝汐回过些理智,也意识到自己不该顶撞皇帝太过,可方才两人才像市井泼妇一般互掷“凶器”,这会便又让她认错,面子上着实挂不住。
思虑再三,朝汐还是决定退一步,她擦了一把自己满脸的水渍,随后利索地转身,迈步朝外走去。
“你……”桑檀还没摸清楚她又犯了什么狗脾气,登时叫住她,“上哪儿去!”
朝汐头也不回,大步流星:“闭门思过。”
桑檀:“……”
早干嘛去了!
作者有话说:
悄咪咪告诉你们 小剧场也更新了
138.回朝
朝大将军真可谓当得起“说到做到”四个字——前脚答应了小皇帝闭门思过,后脚便把将军府的大门关了个严丝合缝,方圆几里都见不到将军府的人员出没。
她像是决心要跟桑檀对着干到底,竟还命人在府门口立了个一人高的牌子,牌子上写八个大字:奉命思过,闲人免进。
放眼满朝文武,还没人敢这么明目张胆地跟皇帝闹脾气,桑檀一时间又生气又无奈,还没等他把架子拉下来微服出宫去哄,京城的防务又出了问题。
先是巡防营群龙无首,各个关卡的巡逻排班无人管理,每日的关内巡防述表雪片似地往桑檀的书案上飞。
御林军不归禁军管,兵部和朝家军又互相看对方不顺眼,兵部侍郎早就不满朝家军在军中的威严,早朝之上若不是穆桦拦着,险些和韩舫动起手来,诺大的金銮殿吵得像民间的菜市场。
再加上西北与东南两处前些时日皆受重创,到现在还没缓过来,且不说无重将率领一事,单说援军,朝家军常年驻守西北,对于边疆地形了然于心,这两年凯旋归来,多多少少又跟着几位首脑将领打了几回不小的仗,于情于理,援军士兵都是要由朝家军出的。
可眼下朝汐被关了禁闭,兵符也让小皇帝收了回去,没有她的命令,旁人也断不敢贸然出兵支援,面对群臣之乱,桑檀充耳不闻,朝汐的禁令也没撤,大有一种“他乱任他乱”的放任自流态度。
对于此,被关禁闭的朝大将军本人倒是没什么异议,她心里也清楚自己为什么被关,更不会跟着一起厮闹,正好趁着这个空在家里休养,自家将军都安安稳稳地躲懒,府里其他人更不会有什么不满。
如此一来,难得是在将军府外头——
以章贺昭为首的几位老臣呕心沥血了一辈子,心思全都扑在朝政上,朝汐被勒令禁足,军中朝中乱作一团,要说心里最着急上火的还得是他们。
他们并非哪派党羽,只一门心思地履行自己职责的,当年上书弹劾朝汐最甚的人是他们,现在力争保她出府主持大局的人还是他们,只可惜此等古雅纯臣现在手中已没了多少实权,不再似先帝那年举足轻重,因此小皇帝礼敬他们却又不依仗他们,毓亲王重视他们,却又不忌惮他们,很多时候他们只是象征性地代表着这个朝代的繁华与礼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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