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温婉和缓,似乎是比满宫里浮动丹桂香气还要浓郁些,朝汐靠近她的那侧耳根不自主的一麻,只好不动声色地低下头,心里默念着“阿弥陀佛”,摒除一切杂念:“此人绝非善类,心思缜密,难以捉摸,小姑姑离他远一点。”
桑晴点点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从前从不关心这些,幼时我将朝堂政事说与你听,你也总是敷衍了事,今日这是怎么了?一个客卿怎么就让你如临大敌似的?”
朝汐正低头思索着,听到桑晴的问话,想也没想脱口而出:“我还不是为了你。”
此话一出,她就后悔了,恨不得甩自己两个嘴巴。
可桑晴却像是浑然不觉什么似的,面不改色,轻笑着缓缓说道:“那还真是多谢我的小子衿,为我费心了。”
朝汐眉尖一跳,猛地抬头,临近正午的日光下桑晴注视着自己的目光是似水般的温柔,朝汐心里狠狠一抽。
“谢,谢什么。”她磕巴道,“你我之间,说什么谢。”
身旁不时有宫娥彩女经过,她们驻足欠身行礼,又转身匆匆离去,只是每个人心里都不约而同想着一个问题:大长公主好像许久都没像这样笑过了,今日这是怎么了?
桑晴笑意不减:“折腾一上午了,饿了吧?走,去我府上,带你吃点好的去。”
要说朝大将军平生看的最重的,便是吃喝二字,你可以拿了她的兵权,夺了她的虎符,把她赶去乡下种萝卜,但是不能不让她喝酒吃肉。
朝云最近不知道从哪个乡野先生那里得来一个土方,说是禁酒禁辣禁荤腥,每日早饭少食半碗,多饮茶,可使人神清气爽,功力大增甚至延年益寿。
这种胡话要是搁在朝大将军这,定是半个字都不会听进去的,兴许还会将那乡野先生一通乱棍打出大门,让他以后再看见将军府这三个字,不,是听见,光是听见将军府这三个字,就瑟瑟发抖,两股战战,几欲先跑,可偏偏朝云这小丫头却像是如获至宝一般,每日紧遵医嘱不说,还拉着她一起实施。
闹的她都三四天没吃过肉了。
桑晴话音未落,就听见朝大将军的肚子非常配合的“咕噜”一声应和着,桑晴很是无奈地摇着头,搞得朝汐不免也有些许的尴尬,一时间有些啼笑皆非。
两人说话之间已经走到了午门下,桑晴的马车早就已经在等着了,马车旁的小丫鬟一见大长公主出来了,赶忙迎上前来。
朝汐每日上朝都是徒步而来,所以午门下并无将军府的下人小厮在此等候,一来,是朝汐不愿劳烦府里下人再费心为她准备车马,二来则是上朝需要起的太早,我们爱民如子,宅心仁厚的朝大将军实在不忍心叫醒他们,反正她轻功了得,多走两步也没什么。
小丫鬟对着桑晴行了一礼,口称“殿下”,再看殿下身旁这位,虽说身着朝服可是却与大长公主并肩而立,面色上皆无畏惧之色,眉分八彩,目若朗星,翩翩不凡的,似是觉得在哪里见过,可又想不起来,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称呼,生生愣住了。
朝汐以为是自己身上戾气太重吓着人家了,竟也呆在原地。
“你们两人这是相面呢?”桑晴左看看朝汐,又看看小丫鬟,见两人面面相觑皆不言语,失笑道,“望淮,这是天下兵马大元帅朝汐,朝大元帅。”
望淮缓过神来,连忙福身下拜:“望淮见过大元帅,大元帅福寿安康。”
朝汐伸手扶起望淮,这小狼崽子惯会装蒜,只见她点点头,颇为考究地问:“望淮……好名字,倒是让人久久不能忘怀了。不知你望淮二字,是哪两个?”
望淮垂眸,毕恭毕敬地答道:“回大元帅,大长公主殿下赐名望淮二字,取的乃是云霓之望的望,夜泊秦淮的淮。”
朝大将军人五人六地“唔”了一声,转头看向桑晴:“还是小姑姑博学多识,会起名字,就连府上丫鬟的名字都那么有讲究!”
“你就拍吧,我可告诉你,我不是皇上,你当心拍错了,拍到老虎头上!”桑晴睨了她一眼,笑道,“望淮是我府上最伶俐的丫头,怎么一见着你就吓得话都不会说了。”
只见这大楚第一蒜,兀自迈着四方步往桑晴的马车走去,留给她一个看上去有些无可奈何的背影,十分惋惜的一声长叹:“没办法,许是被我的美貌迷住了吧,哎,天生丽质难自弃,真是苦恼。”
望淮下巴都快掉到地上去了,不是传闻朝子衿大元帅血战沙场,神勇无双的吗?不是说她神挡杀神,佛挡劈佛的吗?
劳驾,敢问她面前这个不要脸的货,又是谁?
桑晴白了她一眼:“你?天生丽质难自弃?也没见你被选君王侧啊?”
“非也非也。”朝汐一步跳上马车,顺势一转脚下站定,苍劲有力的右手缓缓伸出,勾起唇角微微一笑,“本将军这是被选在公主侧了。”
“如此说来,那还委屈朝将军了。”大长公主彻底被她的不要脸精神打败了,无奈地笑着伸出手去,朝汐手上用力,一使劲将桑晴拽了上来,似是怕磕碰着她,不动声色地用另一只手小心护在她的腰际,待她站稳后才悄悄撤去。
桑晴颇为头疼,表哥表嫂都是一本正经的人物,怎么教出来的儿子……不好意思,怎么教出来的闺女竟如此厚颜无耻,她真的很想问问朝大将军,是否知道“脸面”二字是怎么写的,亏她当年还在国子监读过学。
朝汐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笑嘻嘻道:“不委屈,为大长公主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桑晴彻底不想理她了,就给她一个大大白眼之后,转身进了马车,留下大蒜将军一个人在外头沾沾自喜。
这小狼崽子还真是,给点阳光就灿烂,给她二两染料,她就敢开染坊了。
44.悬鹰
翌日清晨,秋曦微现,红砖街头,鸟鸣聒噪,容翊奉旨出京,南下赈灾,大长公主亲自送行,天下兵马大元帅护送左右,保送出京。
刚过朝阳门,天空中猛然传来一阵穿透云霄的鹰唳,众人纷纷仰头望去,只见不远处那原本晴空万里的苍穹之上,几队排列整齐的黑影徐徐掠过,盘旋不过半晌,便有序地降落在赈灾队伍的后方——所有人都没想到,皇上竟调来悬鹰阵随行,飞甲换下马驹,可将原来所需的七日时光缩到短短一日。
百姓高声齐呼:“皇上如此重视,当真是爱民如子。”
朝汐的心猛地一跳——也不知道桑檀重视的是这次赈灾,还是容翊。
悬鹰阵落地后,众将士有条不紊,飞甲迅速换下马匹,一应物品尽数装在飞舰上,赈灾部队分散入舰而坐。
“许久未见,大将军风采依旧,不减当年。”悬鹰阵的将领名叫沈嵘戟,趁着部下与赈灾部队交接的空隙,走到朝汐的马前,跟她打了个照面。
沈家世代行医,悬壶济世,先帝当年亲赐“神医圣手”之名。
沈嵘戟是沈老爷子的独苗,奈何从小体弱多病,连喝口水都要喘上半天,原以为这辈子也就废了,哪成想不过几年的光景,原来那个恹恹的病秧子今朝竟成了悬鹰阵的首领,神气十足。
也不知沈老爷子给他儿子吃了什么灵丹妙药。
按理说朝汐跟他是没什么交集的,可是好巧不巧,当年朝汐跟桑檀爬上墙头偷溜出皇宫,打碎的那只九龙杯,就是先帝赐给沈嵘戟他们家的,好死不死,当时还是病秧子的沈嵘戟正巧目睹。
“没事,有我呢。”朝大将军临危不乱,一把将小皇子桑檀揽在身后,待他稳下心神之后,一个转身,箭步冲到沈嵘戟面前,面沉似水。
随后她气沉丹田,腰马合一,捏住沈嵘戟的双肩,俯下/身来,目不斜视,四目相对,嘴里念念有词:“你没看见,你没看见,你没看见……”
桑檀:“……”
沈嵘戟:“……”
一见到沈嵘戟,朝汐就不自主的想起了当年自己干的英勇往事,又听他嘴里说着“风采依旧,不减当年”这些话,心里当时就明白了:“这丫是笑话我呢?”
不过最近怎么总是有人跟她说起风采依旧这种话,先是容翊,这又来了一个沈嵘戟,她当年到底是干了多少混账事?到底能有多风采?
朝大将军睨了他一眼,翻身下马,用她那特殊会找揍的语气说道:“呦沈统领,身子骨看上去还挺硬朗的,现在喝水还喘吗?”
沈嵘戟的脸看上去有点发绿。
朝汐继续补刀:“哎呀呀,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刚才飞的久了想吐啊?你说你,恐高就别干这种活了,真是,这不是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吗?”
沈嵘戟用尽全力瞪着他,可任凭他目光如剑,朝大将军偏偏刀枪不入。
“好了好了,不跟你贫了。”朝汐见他真变了脸,生怕再给他气出个好歹来,于是敛了神色,笑着问道:“你怎么来了?悬鹰阵这么大的手笔,啧啧,不简单啊。”
沈嵘戟哪里见过这种不要脸的路数,被她气的脸色铁青,可大将军问话他又不能不答,压低了声音回道:“皇上有令,命我等派出飞甲、飞舰护送赈灾使南下赈灾,不得有误。”
朝汐:“什么时候说的?”
沈嵘戟:“今日。”
“今日?”朝汐一顿,提高了音调,“现在不过辰时,皇上今日跟你说的?”
沈嵘戟点头道:“半个时辰前。”
半个时辰前?
朝汐蹙眉想了想,小皇帝这是怕有人半路劫赈灾粮饷啊。
容翊南下赈灾一事,昨日早朝后就传了下去,倘若当真有人半路打劫,那经过这一夜的精密计划,势必已经部署周全,小皇帝半个时辰前提出让悬鹰阵护送的命令,悬鹰阵从京城直飞江南灾区,飞舰上有水有干粮,还有足够的燃料,仅仅一天的时间,中途根本不需要落地休整,这样一来,正好可以将这些人打一个措手不及。
要不人家当皇上呢,心眼就是比别人多。
“你别多心,我就问问,没什么。”朝汐老神地点了点头,伸手拍了拍沈嵘戟肩头上并不存在的灰,语重心长道:“临危受命,皇上将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你,你可得仔细点,千万别马虎了,万一不小心被人抓到了——”
沈嵘戟眼都没眨:“就对那个人说,你没看见。”
朝汐:“……”
这事儿过不去了是不是?
有手下从沈嵘戟身后快步跑来:“统领,一切安排妥当,可以启程了。”
“知道了。”沈嵘戟点点头,“你先去,我随后就来。”
手下又跑了回去。
朝汐看了一眼日头,时间不早了,倘若此时启程,明日上午他们就能抵达江南,灾区百姓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她筹集银子就已经拖了许久,现在既然物资都已齐全,那是一刻都不能再耽误的了。
两人又互相寒暄了几句,沈嵘戟转身欲走,朝汐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叫住他,快步上前,低声道:“此去江南,除了赈灾之外,还请沈兄帮我一件事。”
沈嵘戟不假思索:“但说无妨。”
朝汐:“沈兄只需安全地将容翊送到江南,再护送回来,至于何时赈灾,如何赈灾都与沈兄无关,子衿烦请沈兄抵达江南之后,替我跑一趟两江府,打探一番楚河水师现任提督,柳荀生。”
沈嵘戟一怔,喃喃道:“柳荀生?”
“正是。”朝汐道,“柳承平的外甥,柳荀生。”
沈嵘戟不做声了,两道剑眉拧在一起,眉心被硬生生挤出了几道沟壑,朝汐也不着急,双手负于背后,默默地站在对面等他答复。
不过一瞬,沈嵘戟先是干巴巴地提起了唇角,后来大约是品出了其中一点滋味,露出了一个了然的微笑,朗声道了一声好。
说完,扭转身型,奔着已经整装待发的部队疾步走去:“悬鹰阵听令,出发!”
秋日京城的清晨,秋风瑟瑟,落叶飘飘凋零,枫叶渐渐被秋风吹红,天是那么高,云是那么淡,阳光普照的地方让人有着晃眼。
朝汐身骑白马跟在桑晴的马车旁,赈灾的队伍已经出京了,她的任务也完成了,只是有一点她不明白,方才她提出让沈嵘戟替她打探柳荀生之时,他只是稍作震惊,面上并未有迟疑推脱之色,按理说,打探柳荀生就等于是得罪了柳承平,和当朝宰相作对,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个胆子的。
“怎么了?想什么呢?”桑晴原本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可偶尔几声鼻息穿过帘子,进到她的耳朵里,她掀开帘子才发现是朝汐,关切问道,“叹什么气?”
“没有。”朝汐冲她一勾唇角,“我就是在想,方才你说让我去找沈嵘戟打探楚河水师的时候,他怎么那么快就答应我了,我跟他没那么好的交情啊。”
桑晴轻笑道:“傻小子,真当自己是个香饽饽了?他那可不是为了帮你。”
朝汐:“不是帮我?”
桑晴又问:“我为什么让你去找沈嵘戟?”
朝汐脱口而出:“他南下啊,正好顺路。”
“对,顺路是一方面。”桑晴笑道,“楚河水师前任提督韦从骁之女韦佳恩,与沈嵘戟两情相悦且早有婚约,韦佳恩从小就孝顺,韦从骁自从被撤下水师提督一职之后,一直郁郁寡欢,韦佳恩忧心其父,婚事也被放在一边,哪成想这一耽搁就是两年。”
朝汐的脑海中猛然闪过一丝光亮,她好像明白了:“这一切都是柳相做的,柳承平这个老东西为了让他外甥担任水师提督,就把韦渊拉下了马。”
桑晴点头道:“韦渊一日不能官复原职,韦佳恩就一日无心嫁人,那沈嵘戟便一日娶不到老婆,倘若沈嵘戟此次南下当真捉到了柳荀生的把柄,那么他正好可以借此机会,让柳荀生下台滚蛋,楚河水师驻守大楚国境边界,群龙无首必将大乱,如此一来,韦渊官复原职也就指日可待了,到时候,还怕韦佳恩不嫁吗?”
朝汐长长的“噢”了一声,轻笑道:“所以他还真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他未来老丈人,不对不对,也不能这么说,应该是为了他自己后半辈子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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