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汐隔着头盔摸了摸她的脑袋,约莫是觉得朝云头顶上的那簇红缨衬得她脸色愈加难看,不由得笑道:“我放屁都比她在调上,就这些糊弄小孩儿的鬼话你不会真信了吧?行,看来她倒是挺能唬住你的,这点比我强。”
朝云皱眉:“将军,她……”
“她?她就不是个正常人,你见过谁家的国王死了,神女还能镇定自若的吗?”朝汐打断她,丝毫不以为意,轻嗤一声,“出来前没听见津门水师是怎么说她的?”
朝云:“怎么说的?”
朝汐笑了笑,有模有样地学着津门将士的方言:“介娘们儿看上去就不像个好人呐。”
朝云脸色更白了。
“不是……那什么……”朝云有些急,“将军!”
朝汐掏了掏耳朵:“好了好了,我们不跟她一般见识,我看她不光不是个好人,应该还是个疯子。”
朝云恨不得从马上跳下来:“将军!”
朝汐终于不跟她逗闷子了:“怎么了?”
朝云:“跑了!”
朝汐眨眨眼:“什么跑了?”
“霓麓!”朝云彻底崩溃,“那个妖女跑了!”
“……”朝汐猛地转头,“他娘的,你不早说?!”
朝云:“……”
你刚才怎么就不能少说两句?
89.鏖战
就在朝汐跟朝云耍嘴皮子的这会儿功夫里,霓麓逐渐冷静下来,趁机下令,命陆军各部将领分头统帅,依次有序进行撤离,南珂罗全军暂退至黄骅。
听闻命令,霓麓身旁有将领不服:“神女为何下令撤退?王上死在那黄毛丫头的手下,吾等痛心难忍,定是要去报仇雪恨的!”
须臾之间,国家没了国王,只剩下神女发号施令,可现在神女竟然选择让他们撤退,将领心中的悲痛与怒火宛若海啸席卷,骤然充盈满腔。
“你以为我就不想报仇吗?”霓麓愤然道,“只是现如今败局难收,硬拼下去的话,吃亏的只会是我们,黄骅城易守难攻,军饷充足,暂退无妨,等我们重整旗鼓,到时候再与她决一死战也不迟!”
将领早已被悲愤之情烧红了双眼,丝毫没有将霓麓的话听进去,执意道:“那黄毛丫头看上去不过双十的年岁,何以为惧?我珂罗将士勇猛无双,难道还怕一个孩子不成?”
霓麓眉心未展,摇头道:“你以为那是个普通的黄毛丫头吗?”
能在西北关外的白毛风和狼吻之下存活,父母双亡的当夜浴血屠杀了一整座城池,三千铁骑巧破北漠三万大军,身中憬魇与十殿莲两种天下最毒的巫蛊之术却还能够存活至今。
她不是个普通的黄毛丫头。
将领哪里知道朝汐这么多的事情,只见他咬牙切齿:“神女真当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你们女人之间丢得起这个脸,我们男人不行!”
“放肆!”霓麓一把抽出胯/下战马上的皮鞭,反手冲着那将领就甩了过去。
这一鞭子正好抽在那将领的脸上,登时便将他抽了个皮开肉绽,鲜血迅顺着伤口速淌了下来,滚落在地上,滴入黄土。
“你现在丢脸,是为了让她日后丢命!”霓麓咆哮道,“撤退!全军撤退!”
在神坛上被人当做菩萨一样贡养了十数年,虽然后来被俘虏到南楚,可毕竟是养尊处优做娘娘去的,霓麓周身不怒自威的气场半分都未曾改变过,从来都没有人敢如此跟神女,亦或是太后这样说话。
更何况,他们南珂罗的神女,大楚的太后,现在俨然已经成了一个疯子,更没有人会试图去跟疯子讲道理。
组织撤退可比组织进攻容易多了——因为所有人都不想死。
朝汐原本斩杀国王后欲乘胜追击,却没想到自己嘴欠的毛病又犯了,坐在马背上对着霓麓好一通调侃,要不是朝云提醒她,兴许等人家都跑完了,她还不一定能住得了嘴。
霓麓的身影已经被南珂罗逐渐撤退得井然有序的士兵们淹没了,不知道是不是下午药吃得太多,药效也非比寻常,朝汐只淡淡扫了一眼,便在千军万马中锁定了那抹身影。
霓麓是个聪明人,也取舍果断,知道要用眼下的小败并且舍弃部分资源来尽可能的保存实力,换取日后东山再起的机会。
邵阳策马而至,看着逐渐远去的南珂罗大军,犹疑道:“怎么样?追吗?”
“慌什么?”朝汐冷笑一声,随后长眉一挑,长臂伸展,修长的五指张在朝云眼前。
朝云即刻会意,翻身下马,不过片刻,去而复返,还顺便带来了一张上好的弓箭,递交给朝汐后,再度搬鞍认蹬,飞身上马。
“邵将军。”朝汐握住强弓,反手从箭囊里抽出三支白羽箭,“敢问邵将军可知杜甫《出前塞九首》?”
邵阳一愣,虽不解其意却仍老实道:“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
“先擒王!”朝汐打断他高声接道,嘹亮的嗓音划破津门的上空,“驾——”
朝汐双腿猛地一夹马肚,众人只见一道黑影自身边闪过,朝歌一声嘶鸣,如离弦之箭迅速窜了出去,与其同时,马背之上的朝汐弯弓射箭,一抬手就是三支漂亮的连珠箭。
箭矢离弦,继而抽箭,又是三箭,连绵不绝,一连六箭,绝不间断,箭尾相追,箭箭强劲,白羽疾风呼啸而过,穿越千军万马,带着浓重的杀意不断向霓麓袭去。
霓麓反身挥鞭,挡下三支,锋利的箭头直接将她手中的长鞭削去一半,紧接着再度挥鞭,用手中剩下的鞭子扫开接踵而来的后三箭。
六箭全部挡住后,霓麓的半个身子都是麻的,险些勒不住手里的缰绳。
“皇伯母好身手!”朝汐策马挽弓,紧跟其后,高声道,“只可惜了,想来我皇伯父他们从前未曾见过吧。”
霓麓回头看她,赤红的双眸里,朝汐那对冷琉璃色的眼珠清晰地跃然于上,翻滚着属于南珂罗神女一族滔天的恨意,它们如海浪一般将这双明眸迅速的吞没,岩浆似的猩红色血丝布满眼底,即将奔涌而出的是属于仇恨的怒火。
敌我主将,四目相对——朝汐等的就是这一刻!
她再度抬手,又是连珠三箭,第一箭迷惑住对手后,她将第二箭的速度放慢了些,第三箭后发先至。
霓麓大惊失色,堪堪拦住,这下子,本就所剩不多的半截长鞭彻底殉职,手里就还留了个把儿紧紧攥着,霓麓气极,将鞭把远远抛去,策马狂奔。
朝汐勾唇一笑,又是三支白羽搭上弓弦,她用最刁钻的箭法,最迅猛的速度,最无可逃避的角度,三箭直指霓麓的后心。
那是通往胜利的道路。
突然,白羽离弦之际,就在这一瞬间。
朝汐的耳边猛然传来一阵似是鸣金一般的剧烈响动,这声巨响勾动了她的五脏六腑,她被吵的不得不得微微偏头,就是这轻微的偏差,让她精准无比的箭头慢了半分,也偏了半分,三箭齐发,竟一箭都未曾命中她心中所想——第一箭自霓麓的头顶呼啸而过,将她盘在头顶的三千青丝尽数打散,披散在身后,第二箭擦着她的左臂堪堪掠过,黑色的长袍下的臂膀被箭头划出一道不小的口子,已经开始隐隐有些渗血,只有第三箭还像那么回事,虽说未命中要害,可确实实打实地对霓麓造成了不小的伤害,锐利的箭头自她的右肩胛穿透而过,若不是箭尾的白羽被肌肤所挡,箭矢整个卡在她的右肩上,只怕是要被射/出一个不小的窟窿。
霓麓一声痛呼,她虽心狠,却也没狠到自己拔箭的地步。
朝汐的箭法早在十年前她就见识过,不过那时的朝汐还是个只知小打小闹的混小子,霓麓自然没当回事,未曾想,这个她从前不怎么放在心上的小混蛋,这个被朝晖一手栽培起来的忠臣,竟然是她今日珂罗强劲的对手。
她扭回头,深深看了不远处同样策马的朝汐,随后继续冷静地率领一众将士撤退。
胜局已定,朝云率队继续追杀,现在这个时候当然是能杀几个是几个。
邵阳生怕她冒进,跟在后头大喊:“差不多得了!别贪功!”
朝汐勒住缰绳,神情有些呆滞地坐在马上,看着手里的强弓,又扫视了一圈周围人张张合合的嘴唇,终于凝重地皱起了眉头。
南珂罗倾注了多年心血才贡养出来的神女果然不同凡响,她在最短的时间里顶着最大的压力与悲痛,迅速地分析清楚利弊,做出准确的判断,虽然南珂罗经此一役损失惨重,但所幸为伤及根骨,朝云乘胜追击,锲而不舍地又击杀了他们近三千士兵这才收手,南珂罗陆军含恨退至黄骅,闭门守城,坚决不踏出半步。
朝汐带领朝家军逆转了攻守局面,南楚大获全胜,津门港的陆军连带着朝家军,三军将士欢天喜地,每个人的脸上都不由得露出几分喜色,唯有朝汐,眉头微锁,阴沉着脸。
她命邵阳带领斥候队及先锋骑兵先行一步,自己则带领大军稍作休息,驻扎在距离黄骅不远的窦家庄,一切安排妥当后,她才暗自咬牙回了帅帐,尽量不在众人面前露出破绽。
所幸朝汐一向在朝家军中树立的形象是个不苟言笑的活阎王,众人又被胜利的喜悦有些冲昏了头脑,敲锣打鼓,一边欢天喜地地搬运着敌军丢弃的军粮,一边专心致志地救治着方才浴血奋战的受伤将士,两边同时紧锣密鼓地进行着自己的事情,所以对于她面色阴沉、神色凝重一事,也未曾有人太过留心。
这一夜,陆上打得火热,津门港的水上也半分未曾闲着——
子时三刻,当那枚属于敌军的火铳炮炸裂在津门港外,发出震天声响的时候,高俞才相信那个看上去极不靠谱小狼崽子真的是朝晖的孩子。
朝汐预判的没错,南珂罗水军果然同她一样不要脸地趁夜突袭,津门港水师提督高俞率领手下三百武装军舰与数千短舰破港而出,死命坚守,南珂罗虽说陆战不敌大楚,可水师却是一顶一得强,高俞以铁锁连接军舰,在港口外形成铁栅栏,妄图阻止南珂罗水师大军进一步侵犯,可就算是这样的严防死守,也不过只拖延了两刻的时间。
子时五刻,就在陆上打得最激烈的时候,津门水师三百军舰悉数葬身于南珂罗猛烈的炮火攻击之下,无一幸免。
截至丑时初刻,津门水师营共计火铳三十六炮,白羽箭五万支,虹羽箭五万两千支,水游弹一百六十发,一个都没剩下,尽数炸在了怒火翻腾的海浪里。
寅时整,沈嵘戟亲率悬鹰阵飞舰三百、飞甲一千、飞炮一万六千余支,自津门水师大营腾空而起,盘旋于津门港外敌军舰艇之上,共计撞沉、炸毁、击碎敌军武装军舰两千艘、武装短舰二百艘、普通短舰五百余艘,到最后,南洋人不得不派出他们仿着悬鹰阵而造的飞甲,带着水师大军自空中狼狈登陆。
寅时五刻,上岸南珂罗水师惊闻国王殒命的噩耗,数万大军恼怒万分,心中悲痛难忍,登陆后未作停留,急于弥补这一战中的损失,直接带兵挺/进京师,却不想竟与朝家军——韩舫在一天一宿之内利用京郊三万将士打造的朝家军相遇于滦洲城外。
尚未从损失惨重的登陆中回过神来的南珂罗水师猝不及防,缬金线刺绣的墨绿色朝家军大旗将一众南洋人晃得险些失了神,晕头转向,一度找不着北。
两军刚一打上照面,还未及报上姓甚名谁,便被韩舫带领的五十辆开路战车兜头盖脸地卷了回去,终日里在朝汐手下苦练的京郊将士们今日终于迎来了一展身手的机会,一万两千名骑兵自重围之内倾巢而出,五千车马兵压后,五千弓箭手辅行,火铳在天际炸出了一朵又一朵璀璨的红云,将苍穹照映得如同青天,夺目的烟云像是白日的焰火。
水军将领骤见韩舫,险些当场自马背之上跌落而下,南珂罗全军仓皇退守津门港外数百海里。
与今日不同,北伐六年打的是慢仗,拼的是国力,大楚已经许多年没有经历过这样惊心动魄的夜晚了,海陆两军的战报接连不断地交替传进京城,沈嵘戟留下传讯的十二个飞甲赶集似的不断来往于宫禁中,鹰唳如剑,看上去比南曲戏班子还要热闹些。
紫禁城里灯火通明了一夜,无人入睡,直至次日清晨,捷报伴随着晨曦一同到来。
这是连日以来的第一个好消息,大楚海陆两军接连取胜,骤然听闻喜讯,桑檀惊讶得几乎站不起来,双眸不可置信地微微狰着,一时间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雨过天晴,万里无云碧蓝如洗,海河一夜之间涨起来不少,海浪卷动着碧波掀起层层浪花,空气中的弥漫的硝烟混合着让人难以忽视的血腥与海腥。
一夜激战,津门水师损失惨重,南洋人狼狈不堪,两军各自退守。
朝汐有条不紊地安排清楚所有事情后就一头扎进了帅帐里,朝云统计清楚伤亡后在大营里转了一圈没看到她,估摸着她应该是回去休息了,转身便向帅帐走去。
果不其然,朝云刚一掀开帘子就见朝汐斜倚在将军椅上,背对着门口,头盔放在一旁的桌上,头发也乱七八糟地垂下来几缕,
“将军,您还真在这啊。”朝云迈步进来,“方才没看见您,还以为您直接回水师大营了呢。”
朝汐没吭声,身子也没动。
“将军?”朝云以为她睡着了,顺手拿过她扔在一旁的外氅,准备上前给她盖住,“将军您睡了吗?”
朝云抗了一宿的重剑,因为将剑柄握得太过用力,手掌上还有些未曾褪去印子,深深浅浅的留在上头,这会儿没缓过来,托着大氅的双手还有些颤抖。
朝云知道朝汐睡觉浅,走路的时候还特地放轻了步子,生怕惊动了她。
却不想,等自己走到她面前的时候,那对冷琉璃一般的眸子精准无误地落到了自己脸上。
“将军?”朝云明显一愣,“您没睡啊?那你怎么不理我?”
朝汐还是没吭声,不过眸光沉了几分。
朝云又叫了一声:“将军?”
朝汐皱眉,抬手捉住了朝云的手腕拉到自己身前,来回检查了一番,见她只是脱力并没有受伤,这才放心,缓缓松开。
朝云有些搞不清楚状况,犹疑道:“将军……您怎么了?”
“朝云......”朝汐抬起头看着她,从喉咙里含混地喊出声,嗓音里满是说不出的嘶哑,“你方才进来的时候,喊我了吗?”
65/150 首页 上一页 63 64 65 66 67 6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