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老将军的死一直是朝汐心里的痛,是一根深深扎进去的刺,它拔不出来,是一段永远抹不掉的阴影,它抽不掉。
亲眼看着自己的父母死在自己面前,锋利的穿云箭透过残败的盔甲,滚烫的鲜血渐在脸上,血红的颜色染透了双眼,他们连最后的道别都没有,世界上再也没有人会拉着她的手喊她“子衿乖乖”,再没有人会在边城的土坡上跟她切磋武艺,会笑着骂她“浑小子”,除了朝汐,没有人知道这是什么感觉。
没有人敢轻易在她面前提起朝老将军。
而孙志海,罔顾军法在大营里闹事不说,竟然还口出狂言折辱朝老将军,不拿他开刀,难道还请他吃酒吗?
现如今江南水患,赈灾一事尚未有个结果,东南沿海的匪寇又伺机蠢蠢欲动,随时都有出征的可能,桑潍这个时候为了一己私欲而让皇上发落朝汐。
穆桦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心想:“旭亲王当真是想让桑檀做亡国君不成?”
桑潍一时语塞,兀自强辩道:“胡说,明明是朝汐教导无方,胡乱杀人!”
穆桦冷笑:“旭亲王说朝将军教导无方,胡乱杀人。难道是说,太祖皇帝的教导是错的吗?还是说太祖皇帝立下的军规,就是为了胡乱杀人的吗?”
桑潍瞪眼,“一派胡言!大理寺少卿此话何意?难道是说……”
“够了!”桑檀一声怒吼,终于回过神来,他要是再继续发呆,恐怕这两人就要在金殿上打起来了,“一个是大理寺少卿,一个是堂堂亲王,竟然像市井泼妇一般,像什么样子!”
“皇上恕罪。”
“皇上恕罪。”
两人连忙告罪,各后退一步。
朝会被这两个人吵得不欢而散,文武百官下了朝过东华门各自散去,朝汐这才算是醒困,刚刚朝堂之上争吵不休,她却全然不知,要不是穆桦一路上跟她讲了一遍,她恐怕还不知道,为什么方才旭亲王一副想要生吃了她的模样。
两人正往外走着,就听见身后传来刘筑全的声音,刘筑全快步跑到近前行了礼,看了看穆桦,又看了看朝汐,笑着开口:“大将军走得也太快了,奴才一晃神便没了您的身影。”
朝汐默默地翻个白眼,心里暗道:“快不也还是被你追上了?要是再慢点,指不定你都到我家了。”
随后又问:“公公有什么事?”
刘筑全:“也没什么,就是方才皇上说,太后许久未见大将军,心中不免想念,想请大将军留下来用午膳,这不让奴才赶忙过来请您回去呢。”
朝汐不动声色地看了看日头,太阳也不过方才破晓,此时最多不过辰时,太后留她用午膳?
只怕太后这个时辰都不见得起床呢。
朝汐沉了沉气,跟穆桦道了别,穆桦小声叮嘱了她几句,然后便离开了,朝汐跟着刘筑全一路又返了回去,才到御花园就看见一抹明黄,桑檀沉默地站在御花园中。
朝汐上次经过御花园时,早菊才刚露眉头,那时她就觉得很好看了,这才不过一月,御花园中的秋菊竟更胜从前。
朝汐走了过去,在桑檀身后行了礼,桑檀闻声回身,免了她的礼,也再没说话,两人一阵沉默。
21.赈灾
正巧,桑晴今日进宫给太后请安,在慈宁宫用过早膳之后又去了南三所,把太子带了出来,此时两人正在御花园玩。
桑晴对这个小孙子喜欢的紧,也格外疼惜他,太子体弱,她从各地请了不少郎中,出入太子府的次数只怕是比她进出皇宫的次数还要多,太子府的门槛都快被她踩烂了,所以太子也跟她亲近些。
太子今年三岁,正是换牙的年纪,说话不免有些漏风,也不知道说了什么,惹得桑晴笑了好半天,腰都直不起来了。桑檀走了过去,给桑晴请了安,小太子见了桑檀也规规矩矩行了礼。
桑晴没想到今天能在宫里见到朝汐,更何况还是和桑檀一起,这两人一向不对付的,今日怎么有兴致一同出来了。
可仔细一看,朝汐一脸茫然又带着不太情愿,心里便明白了一些。
桑晴:“皇上今日好兴致,散了朝没去御政殿?”
“有些事要同朝将军商量。”桑檀道,“正好皇姑也在。”
桑晴淡笑:“皇上有话,但说就是。”
桑檀沉了口气:“是赈灾一事。”
“赈灾?”桑晴问,“大理寺少卿不是才从江南回来?赈灾一事,今日朝堂之上没有定夺吗?”
想到方才热闹的跟集市一样的金殿,堂堂旭亲王竟然跟大理寺少卿吵了起来,桑檀冷哼一声,不做回答。
桑晴不明就里,看着桑檀有些痛心疾首的表情,心里一阵疑惑。
两人正沉默之际,又听见小太子发出“咯咯”的笑声,这时桑晴才觉得手上一空,一直牵在自己手边的小太子,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朝大将军招手叫走了。
西北蛮夷闻风丧胆的朝大将军带着堂堂的大楚太子,两人十分不讲究地席地而坐,随手揪了几根地上的草茎,编了几个草蚱蜢。
宫里的孩子,什么时候见过这种乡野玩意儿?
小太子眼睛都看直了,探头探脑地盯着朝汐,不一会儿,左手拿了个草蚱蜢,右手抱了个草蛐蛐,乐得合不拢嘴,连自己缺了的那颗牙都顾不上遮掩。
桑檀看着,一阵啼笑皆非。
桑檀:“……像什么样子,玩物丧志!”
他板着脸瞪了朝汐一眼,又打发宫女把小太子带走,桑檀远远地看着,小太子可怜兮兮地一步三回头,边走着还边冲朝汐扬了扬手里的宝贝,朝汐毫不在意地拍拍屁股站起来,笑嘻嘻地跟他挥手。
皇宫里的孩子难将养,能平安长大的更是少之又少。
桑檀看在眼里,难免有些动容,转身看向朝汐的时候,神色也不免柔和许多,问道:“子……咳,朝卿,赈灾一事,你怎么看?”
朝汐面不改色道:“皇上心里早有定夺,臣不敢揣测。”
“放眼京城,也就你敢这么跟朕说话。”桑檀睨了她一眼,随后看向桑晴,“小皇姑怎么看?”
桑晴不答话,浅笑着看向他们,意思非常明显——后宫不得干政。
“小皇姑哪里算得上后宫?”桑檀顿了一下,有些无奈,“先帝临走时,亲自将朕托付与你,登基之初,若是没有皇姑在旁扶持,只怕朕这个皇帝,早就做到头了。何况先帝在时,皇姑也多番为我大楚出谋划策,后宫不得干政这话,放在皇姑身上实在不合适。”
桑晴点点头,问道:“皇上是在忧心什么?饷银还是赈灾使?若是说赈灾使,皇上大可不必忧心,朝上不乏有皇上信任的大臣,他们身份高,不爱财,也顶得住权贵的诱惑。皇上也不必担心播下去的赈灾款被层层剥削,更不用担心官官相护,需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问题。老尚书章贺昭不就是很好的人选?皇上要是觉得老尚书年事已高,那便派穆桦三下江南便是。倘若皇上还是放心不下……那本宫替皇上走一遭,又有何难?”
朝汐捻了捻手,手上仿佛还残留着刚才的草汁,不动声色地皱眉,她抬头看了一眼桑晴,而对方像仿佛是没察觉一般,不为所动。
桑檀不置可否,又问:“那饷银呢?”
朝堂之上,户部尚书一连三个没钱直直地给他打了一记响亮的耳光。章贺昭那个老顽固更是穷的叮当响,听闻家里的床铺,也不过就是一张硬板上铺了床厚被。武官里除了朝汐还能看得过眼,其余的更是有人朝服上都出现了补丁,这让他怎么要钱?
桑晴笑了笑:“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个道理皇上不是不明白。自古以来千里做官只为财,他们一个个看上去忠义礼孝信俱全,可私下里呢?近年来生活安逸,边关部落年年供奉不断,可真正到国库里的又有多少?即使太祖皇帝当年整治贪官酷刑不断,可终究还是治标不治本,这些钱又到哪里去了,皇上心里也最清楚。兵户礼工刑吏,既然户部和吏部没钱,那就从别的部门里找,国库里既然没钱,那就不从国库里出。”
桑檀:“不从国库里出?”
桑晴:“谁家里钱多就从谁家谁出。”
桑檀冷哼:“谁家有钱?一个个的哭天喊地的说穷。”
朝汐“唔”了一声,似是在思索,桑晴偏过头看向她,笑道:“子衿觉得,谁家最有钱?”
突然被点到名字的朝汐一愣,猛的抬起头,正好对上桑晴的笑眼,那双眼眸里含满了初晨的暖意,映衬着御花园里齐放的秋菊,而眼眸的中间,不偏不倚刚好装下了一个自己,看的她心头漏了一拍,竟一时有些口干舌燥,她清了清嗓子,低声说道:“微臣以为……旭亲王就挺有钱的。”
桑檀蓦地回头看向她,一双眼睛也瞪得老大:“旭亲王?”
就连朝汐都看出来旭亲王有钱了,他又怎么能不知道?只是再有钱,也要不来啊。
“旭亲王是有钱。”桑晴被她的心直口快逗得失笑,她知道前两天桑潍因为朝汐在军营里处罚了他小舅子的事而找她麻烦,今日里她说出旭亲王,指不定是在心里怎么诽腹过,“可光凭一个旭亲王,也解决不了那么多的银两。”
桑檀皱眉,又问:“那皇姑以为如何?”
桑晴:“朝中有钱的人多了去了,子衿说得出旭亲王,只不过是因为他漏了出来,而那些财不外露的也大有人在。既然他们不愿意主动掏出来,那我们就只好去要。”
朝汐彻底听不明白她小姑姑讲话了,整张脸都快皱到一块去了,她轻轻咬了一下舌尖,踌躇问道:“皇上都要不来,殿下……你怎么要?”
“皇上那是要,本宫不同。”桑晴低声道,“我是抢,明抢。”
她的声音低低软软的,又十分和缓,似乎比起满园的花香又浓郁几分,听的朝汐耳根一阵发麻,只好又不动声色地低下头,尽量摒除杂念,不显露出来。
思付之际,又听见桑晴的燕语莺声传进耳朵里:“这件事,还要请子衿帮我一帮。”
朝汐:“……”
要了命了,她小姑姑是个妖精变得专来扰乱她的心智的吗?
朝汐抱拳下跪,向上拱手:“但凭大长公主吩咐。”
桑晴伸手拉起她轻轻拍了拍,真挚地看着:“吩咐谈不上,就是需要我的小子衿放点血。”
朝汐:“……”
她现在跑来得及吗?
22.卖门
元庆四年九月十八,卯时,文武百官过东西华门,穿东西安门上朝,辰时,大朝会散去,众人下朝回府,文武百官走东安门,宗室王公走西安门。
元庆四年九月十八,大长公主卯时三刻出府,卯时五刻轿撵抵达东安门,卯时七刻扯金绳横截东安门,上贴红纸黑墨四个大字——此门出售。
辰时一到朝会散去,文武百官下朝回府。
穆桦正忧心忡忡地跟朝汐说着江南水患,却见自家的亲兵一路小跑过来,脸上的表情说笑不笑说哭不哭:“大人,咱们直接回府吗?”
穆桦有些疑惑,点点头道:“是啊,不回府去哪?”
亲兵挫着手,斟酌着措辞:“那,走东安门吗?”
穆桦一头雾水:“不走东安门走哪?”
“那个……”亲兵有些为难,看看一旁的大将军,又看了看自家大人,咽了口唾沫,“大人,咱们绕道吧?”
“混账,绕哪去!”穆桦微怒,文武百官散朝走东安门,过东华门出皇宫,每次都是如此,怎么今日还得要绕道?
“要我说啊……你绕景山吧。”朝汐强忍着笑意走上前,一掌拍在穆桦的肩膀上,虽说穆桦有些拳脚功夫,可是根常年征战的朝大将军比起来,那简直就算是花拳绣腿,被她这么冷不丁的一拍,半边身子当时就歪了,要不是脚下稳,说不定就直接扑通一声跪地上去了。
穆桦不明就里,眼神迷茫,一把甩开朝汐的狼爪子:“我绕景山干什么?那么老远的。”
朝汐耸肩:“那随便你,既然你执意要走东安门,那你一会儿掏钱可不赖我。”
穆桦被地上翘起来的石头绊了一跤。
朝汐好整以暇地回头看他,嘴角扬起的弧度也越来越大:“别怪我没提醒你啊,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朝子衿,你又搞什么鬼?”穆桦一个头两个大,又看着自家亲兵一脸为难的表情,心里隐约有了个感觉,问道,“你说不让我走东安门,为什么?东安门怎么了?”
亲兵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双唇,抓耳挠腮道:“东安门……卖了。”
穆桦:“哦,我以为多大……什么?!卖了?!”
穆桦蓦地瞪大了眼,直勾勾地盯着朝汐,嘴长得跟要咬人一样:“我的个娘啊,朝子衿,你是不是上回喝桂花酿的时候,把脑子也一起喝肚子里去了?你怎么想的?东安门你也敢卖?你准备卖多少钱啊你——哎我说你,你别笑了,差不多得了,你想什么呢?”
朝汐笑的有些喘不上气,对他直摆手:“你……你别问我,卖东安门那个我可管不了,不光我管不了,连皇上都管不了。你要真是想走东安门,也行啊,你去把太皇太后请来,太皇太后来了你想走哪儿都没人管。”
穆桦:“不是我说,朝子衿你是不是疯了?你想什么呢?东安门是皇家的东西。”
朝汐笑累了,站直身子清咳了几声:“谁说不是了?皇家来人了啊。”
穆桦哭笑不得,又想了想刚才朝汐说的话,这个人她管不了,皇上也管不了,只有太后,难道是……
穆桦:“大长公主?”
朝汐不笑了,微微正了神色,点了点头:“怎么样,穆大人?东安门有兴趣吗?”
穆桦压着怒气:“我黄汤灌多了?我要东安门干什么?”
8/150 首页 上一页 6 7 8 9 10 1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