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蕙用一双灰暗的眼睛盯着他,几乎是恳求地说道:“花大人,我知你是好人,本不该麻烦你,可是我实在无人可托。宝娣虽然倔强淘气,但总算听话,也做得来洒扫做饭之事。”
站在一旁的宝娣见母亲如此说,心中大恸,又要往阿蕙那边去。阿蕙立刻眼光一凛,喝道:“从今往后,你便是花大人的人,不再与罗家有任何瓜葛。若是花大人要打要骂,你且都要受着。”她还想再温言软语地嘱咐宝娣两句,却已经没了力气,只是单手从怀中掏出户籍簿,拼命朝花竹伸过去。
“求大人给她个留身之处。若是大人看的起,便让她在府里做个针线人或是拆洗人的活计,大人若实在瞧不上,就替她找个好人家发卖了罢。”
花竹见她颤颤巍巍的手里举着一张户籍,他哪里敢不接,赶忙伸手拿过那张纸,刚想跟阿蕙说自己定会照顾好宝娣,却发现对方已经闭上了眼睛,伸手去探,再也探不出气息。
身后传来三虎的惊呼和咒骂之声,花竹不去理会,而是蹲在阿蕙身前,叹息着说道:“你这一生吃了太多的苦,我定不会再让宝娣,经受那些你已经忍受过的痛苦。”
其实花竹知道,阿蕙早已在染疫之前便死去了。她丈夫曾经落在她身上的每一记耳光、每一个拳头,不仅伤害了她的肉体,也侵蚀了她的灵魂。如此的折磨,无异于对她的慢性谋杀。阿蕙是为了女儿,才一直坚持着活到现在的。
他看了一眼身边竭尽全力控制着腹蛇的宝娣,决心不再让她受苦。
花竹控制着三条蛇,阻拦在三虎离开的方向,他并不想杀三虎,但也明白,今日他是无论如何也阻止不了宝娣要杀三人的决心。
三虎最终都死在腹蛇的毒液下,宝娣抱着阿蕙的尸体痛哭。
方晓夏看了花竹一眼,有些漫无边际地问道:“你就不怕我们告发你吗?”
花竹明白她是在说驭灵力之事,他并未拆穿刚才控制蝮蛇之人并非自己,而是苦笑着回道:“自然是怕的。”
他见方晓夏意味深长地朝着自己笑,又补充道:“虽然是怕,但是甘愿。你与宝娣,都救过我的命,若是有一天去告发我,我也认了。”
他话音才落,脑海中就不受控制地闯入了那日在姚姑娘的庄子里,听到方池说过的话。
“你相信他不会害你?”
“不是。”
“不是相信,那便是甘愿了?”
花竹摇了摇头,想要甩掉记忆里的这些对话,自己和方池之间的烂账,似乎是越来越多、越来越难解了。如今随着花竹身体的每况愈下,关于方池的种种,反而总是在猝不及防的时候,出现在自己眼前。
他开始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感了,这可如何是好?
第51章 医药难寻,营地捉襟见肘
三人将阿蕙的尸体藏好,准备明日叫人来埋了。至于三虎,就全当没看见,留下三具尸首,等着林中的动物们来处理。
回去的路上,花竹见宝娣一脸悲痛,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能朝方晓夏使了个眼色,盼望着她能说些什么。
方晓夏牵起宝娣的手,话却是对着花竹说的,“你在庙里捡到的那些草药给我看看。”
花竹握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阿蕙为救自己而死,他却不知要如何安慰宝娣,他自己年少丧父失母,明白再多的言语也无法抚慰失去亲人的痛苦。犹豫了半天,最终只能顺着方晓夏的话,谈起了公事。
“你觉得二虎和三虎一直未曾染疫,是吃了庙里那些草药的原因?”花竹掏出怀中的草药,递给方晓夏。
“这是青蒿。”方晓夏接过草药端详了一番,最后说道。
“能用吗?”
“《肘后备急方》里提到过此药,但是不常用。岭南那边有时候用它去瘴疾,只是此物是去热猛药,非是瘴疾不用。”
“瘴疾是什么?”
“就是染了瘴气后患的疫病。”方晓夏若有所思地道:“可能瘴气与病气也有相通之处,现在左右是走投无路,不如一试。”
言谈间,三人已到营地,宝娣一路低着头,此刻放开了方晓夏的手,想要独自离去。
“宝娣。”花竹最终还是叫住她,宝娣停了脚步看着花竹。
“对不起,你娘是为了保护我——”
“不怪你。”宝娣打断了花竹的话,却不再给他多说的机会,匆匆跑开了。
花竹抠着衣角,眼眶慢慢转红。
“如今的情况,治疫要紧。”方晓夏见花竹神情不属,温言相劝。她话音未落,就见罗翁从营地后面走了过来,花竹心中一松,让两位大夫研究药方,逮着机会,起身告辞了。
方晓夏与罗家翁翁研究了半宿,最终定了方子,后半夜方晓夏让罗翁歇了,自己照着新药方熬药。
火炉刚点起火,花竹就走了过来。
方晓夏有些责怪地问:“花大人的病还未痊愈,正是要多休息的时候,怎的半夜不睡?”
“我来试药。”
听他这么说,方晓夏忽然想起,自己光顾着研究药方,倒没有想过用谁试药。
青蒿此物,性猛药烈,并不是中原常用药。给病重之人用此药,难保不会一命呜呼;轻症之人,又不一定愿意冒险试药;至于自己试药,虽是许多大夫会做的事情,不过方晓夏和罗翁都未染疫,也就无法试出药效。
此刻花竹自己送上门来,倒是最合适的一位。
方晓夏看了他一眼,没再赶人。
一碗药喝过,花竹对方晓夏道了谢,回房休息。
花竹住的地方,说是房,也不过就是比露天多一个房顶。这个房顶,是用之前从帐篷上拆下的围挡做成的,固定在两棵树之间,能遮阳、可挡雨。比起其他人家用衣服做的房顶,坚固了一些。房顶下面,一张草席,一块大石头,一个藤木箱子,便是花竹的全部家当。
这居住环境比常府差得多,但是花竹却住得舒适。原因无他,自由罢了。他在这里无拘无束,没有人时时刻刻盯着自己的言行,也不会有人在自己耳边唠叨责难。他做了二十年常家的累赘,如今,终于成了眼前这些人的救星。
所以他竭尽全力地履行着这个职责。
花竹回到住处,往席子上一躺,等着命运的宣判。他一夜无眠,肚内确实有些不舒服,但是也没如何翻江倒海。
第二日天一亮,花竹去找方晓夏,让她给自己号脉。
方晓夏抓着他的手腕,半晌无语,最后扔了句,我去请翁翁来,就走了。
花竹自然不会让老先生奔波,跟在方晓夏身后,主动去找罗翁。
老先生也摸着脉半天不语,最后因为花竹紧张而有些脉动过速才放了手。转脸问方晓夏:“他一直是这样的吗?”
方晓夏点头。
花竹听二人打哑谜,心乱如麻,小心翼翼地问道:“是此药不能用,还是我不行了?”
方晓夏这才注意到他担心的模样,问道:“我这里有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大人要先听哪个?”
这个选择对花竹来说,没有丝毫难度,当即回道:“坏消息。”
方晓夏有些惊讶他回答得果断,当下不再卖关子,答道:“这药要么无用,要么就是花大人没有试出来。”说罢,也不等花竹再问,接着道:“好消息便是大人的病情有所好转,治愈在望。”
花竹不解:“既然我在好转,为何说这药无用?”
方晓夏语气中带了些忧愁,说道:“你本就在好转,今日状况与昨日差不多,说明昨夜用药并未起效。”
罗先生收了剩下的几根青蒿,说道:“还以为得了妙药,却是白白浪费了一天。”
花竹却不肯放弃:“本就是病去如抽丝,又不是仙丹,很难我昨日服了,今日便好。但是至少,我们知道此物无毒,可以再找人来试药。”
他见二人仍旧垂头丧气的样子,又接着说道:“此物既然无毒,就先采来做菜吃,正好营地口粮不多,即使不能治病,充饥也是好的。”顿了顿又有些不太确定地道:“依我看,二虎和三虎两人没染疫症,要么是本身身强体健,要么就只能是这青蒿的原因。”
方晓夏听完他这番话,也打起精神,拿回罗翁收起来的青蒿,“这药我再煎两份,换个人试试。”
对于青蒿此药,花竹没报多大希望,以至于两日后方晓夏跑来跟他说那青蒿治好了刘大姐时,他着实惊讶了一番,几乎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原来那药真的管用?”
方晓夏难得有些支吾地说道:“三个人试药,都是比较严重的病情,只有刘大姐好转了。”
“其他人如何?”
“一个今日不在了,一个并无起色。”
花竹叹气,他今天还没去统计患者,但最近每日都有人逝去,一听不在了三个字,就心中一阵难过。这群人将性命托付给他,他终究没办法让所有人都活下去。
忧总是伴着喜来。这边新药还没研究好,那边旧药就已经见底了。更糟糕的是,粮食也跟着不够了。
方晓夏也是一筹莫展,就是华佗再世,此刻也是没辙。她提议着人去上山采药。花竹摇头,临安城确实是有几座山的,就连大内都是挨着凤凰山的。但外面疫情越是严重,城内守卫就越是戒备,山中早已安排了人值守,一旦发现流民,当即斩杀,不留活口。这些事情,方池来时就已经和众人说过。
至于唯一能采药的那座南山,这段时间,已经被营地众人薅秃了。
可是采药是死,不采药也是死。
花竹病后,给各个衙门都去了信,照旧讨药讨粮讨人。但与之前的信件不同的是,这次花竹言辞恳切地说,若是再无帮助,自己恐怕难以支撑,如果城外营地无人管理,流民势必要作乱。这半是哀求半是威胁的言语,并未得到任何回信。
花竹见临安城内完全放弃了自己,索性不再写信,而是将之前写信的那些时间,全部用来写日志,他想着万一自己真的死在这里,也算是给后面留下些治疫的经验。
写完日志,花竹拿出仅有的一点饭食来吃,一口病还没送到嘴里,宝娣摇摇晃晃地跑来喊饿,花竹于是将仅有的半个饼全都给了她。她刚吃下去半个时辰,又摸着瘪瘪的肚子来找花竹,花竹只好摸摸她的头,劝道:“乖宝娣,你先睡个觉,睡着了就不饿了。”
宝娣睡下了,花竹却不行。他的银镯越来越黑,睡眠也跟着越来越少。不过好在他习惯了挨饿,在常府生活的十年里,他是常常饿着肚子过生活,饥一顿饱一顿地过了十年。
记忆中自己似乎有过一个很会藏吃食的小厮,他藏东西谁也找不到,每每花竹饿肚子的时候,他都会拿出来东西来给他吃。
可这个小厮是谁,花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想到往事,花竹摇摇头,此时不是追思旧事的时候,他需要集中注意力干活。可是肚子饿着,脑子似乎也不好使了。以前总觉得专心做事就会忘记饥饿,但现在饿得久了,才知道,肚子饿的时候,人是专心不起来的。
外面吵吵嚷嚷的,花竹此刻更难集中注意力,他想着反正睡不着,索出门去瞧热闹。
众人正在篝火边围着方池,嘻嘻哈哈地说着什么。自从方池来到营地,他便成了大娘们最喜欢的那个人。方池虽然看起来冷冰冰的,也不怎么爱与别人说话,但却意外地受到营地里众位娘子们的欢迎。
多半是有副好皮囊的缘故。
花竹走近了些,刚好听到钱二娘在给方池说媒。各位娘子皆不知道他太尉的身份,只当他和花竹一样,是县衙里面的小官。
“丁家姑娘非常好,年纪也合适。”钱二娘推了一把身侧的年轻姑娘,殷勤地对方池说道:“她女红不错,绣样尤其描得漂亮。”
方池面色微动。
“让我们私下聊聊。”方池拉了丁家的姑娘,将她带离篝火旁。那女孩子的脸,被夜里的篝火映得通红。
两人的身影被一双眼眸悄然跟随,直至他们寻得一处避风之地。花竹见二人倚靠石壁,一边比划一边细语,心中不禁泛起酸意。他轻哼一声,觉得无趣至极,转身回去睡觉。
当晚,丁家姑娘受方池之托,彻夜未眠。
那厢的花竹也没睡好,他梦见方池和丁姑娘的身影在月光下交错,又梦到方家办喜事,来来回回做了几个破碎的梦后,再也无法入睡。
第52章 天降神兵,燃眉之急得解
如此又过了五日,营地里喜忧参半,众人的情绪也如潮水般波澜起伏。喜的是,青蒿配成的新方子渐渐起了作用;忧的是,营地周边所有能采的草药,都已经被采光,众人已经再无草药可用。
今日天气终于凉下去了一些,开始有了秋天的感觉。
花竹正凝眉苦思,为筹措草药之事发愁,忽见远方尘土飞扬,数骑飞驰而来。这等声势,竟似劫掠四方的马帮。
花竹叹了口气,心道天要亡我。
等来人奔得进了些,却见为首之人竟是一位英姿飒爽的女子。花竹这些天,早就见识了巾帼不让须眉的力量,哪敢轻看了去。但无论他如何重视,也是文弱书生一个,与马帮对敌,无异于蚍蜉撼树。
花竹脑子里转了几转,想着营地里不是病人,便是女人,算来算去只有方池一人会武,于是决定智取。
瞬息间,他脑子里闪过几个对马帮的搪塞敷衍之法,又都被一一否决。思来想去,觉得倒不如直接坦白这边瘟疫横行,整个营地的吃穿用度都是过了病气的。又想到自己出城之时,身上带了几块碎银以备万一之用,可以待会儿拿出来孝敬几位。他不求毫发无损,但求马帮能留下让营地众人勉强再度几日的口粮。
至于几日之后,营地会变成何种模样,花竹如今已经顾不上考虑了。
几念之间,马帮已快到眼前。
骑在马上的众人并不如何嚣张,全都提早勒了马,缓缓朝花竹驶来。花竹定睛细看,只见除了为首女子外,其余人都并未背箭匣,而是每人身后一个大包裹,马屁股上还拖着另外几包。一众人看上去,像是刚刚劫完了一票活计,满载归来的模样。
花竹见此情景,心中一喜,觉得谈判有望,主动迎了过去。
“几位大侠,”花竹学了从前姚姑娘对江湖人士的称呼,说道:“我们这里都是病患,还请诸位不要再向前行,莫要过了病气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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