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必须得对阿兹克保密。
克莱恩对自己说。在计划成功实行前,绝不能让阿兹克知晓,一是不让阿兹克做无谓的担心,二是长痛不如短痛,与其钝刀子割肉,不如快刀斩乱麻,三是若是阿兹克提前知晓了,定不会支持他的计划。
因为他爱他。克莱恩想道,他心里的小人弯了眉眼,展开双手,站在无人的剧场里行了闭幕礼。
我也爱您,阿兹克先生。
我永远爱您,就像飞鸟爱着澄静的天空,枯木爱着蔓延的晨雾,游鱼爱着隔世的海面;我永远爱您,小麦是您的皮肤,黑夜是您的发色,繁星是您的眼眸,看到世界我就想起您。
我永远爱您。
所以我要对您保密,因为您的一句挽留就能动摇我的决定。我知道我的隐瞒会对您造成伤害,可我找不出比这更好的办法了。时光是世上最好的抚慰,请您相信,一切都会过去的。
您永远的学生,克莱恩·莫雷蒂。
克莱恩试图表现得和平常一样,但在做出决定的第二天,他就差点被发现。
阿兹克发现了早饭里烤焦的灵之虫,克莱恩一瞬间就懵了,他本能地瑟缩起来,大脑里只剩下被发现的恐惧与绝望,全身都被无形的枷锁扭曲,似乎连大口呼吸都成了奢望,他一度被自己的幻觉绞杀在那张座椅上。
他发现了。
阿兹克发现了。
阿兹克先生要生气的。
克莱恩好不容易搪塞过去,等到了独处时才发现自己的借口找得多么蹩脚。阿兹克是个聪明人,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克莱恩浸在逐渐失去温度的水里,努力平复自己翻腾的心绪,开始想未来的对策。
他知道自己在逐渐失控,但一切仍在可控范围,不过是偶尔掉几条虫子的事,理智和人性无损。但现在看来,大概他的智商也和灵之虫一块儿被炸成焦炭了。
他无意识地在手臂上划出一道道红痕。“周明瑞”靠在浴缸壁外,“他”的身上已经不见了失控的灵之虫,相对的,克莱恩身上的灵之虫崩溃得越来越多。这些灵之虫与他的联系逐渐薄弱,即使被杀死也仅剩细微的痛感,远远比不上正常时仿佛大脑被针搅的痛楚。
有一点阿兹克猜对了。克莱恩不是故意掉虫子的,但他也没阻止灵之虫的死亡。他的精神在晨间还处于恍惚状态,并没发现灵之虫掉进了蛋液,但他确实感受到了灵之虫的死亡。自从失控的苗头出现,他的感官就像被糊上了一层泥巴,活着的感觉越发淡漠,他需要一些在掌控范围内的疼痛来提神,来提醒自己还活着。
但这不应该被阿兹克发现,这只会打乱他的计划。他的时间太少了,塔罗会、源堡、西大陆,他还没有为所有的事做好退路,还不能放心地离开。他还没准备好庞大的、交错的、没有漏洞的谎言来向自己的爱人隐瞒这一切。
魔术师不做无准备的表演,但他已经被推到了聚光灯下,硬着头皮开始自己拙劣的表演。
克莱恩看向“周明瑞”,问道:“是你干的?”
“周明瑞”一副“我不是,我没有,你不要瞎说”的三连表情,没有开口。
克莱恩嗤笑一声:“不是你告诉我怎么回去的吗?怎么,想反悔了?
克莱恩被一股大力捞出了水面。
眼前的一切都像镜子一样凝固,随着飞溅的水珠碎成七彩的光华,他在破碎的世界间隙看见了光,刺得他的眼睛想下意识流泪。他看见肤色古铜、五官柔和的教员把自己抱在怀里,他听见阿兹克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飘渺地像在九天之上:
“你在干什么,克莱恩?”
他原来一直是躺在水里的吗?克莱恩想到,他又出现了那种天旋地转的感觉,眼前的一切都被搅成了印象派的油画,胃里一阵翻滚,仿佛下一秒就能吐出灵之虫团成的毛球。他忍不住咳嗽起来,肺部仿佛风箱般嘶哑,肌肉挤压进入的水分,可是什么也没有咳出。
克莱恩的眼睛随着空气的流入重新有了光彩,他眨了眨眼,神智逐渐回笼。阿兹克让他坐在自己膝上,伸手扯过旁边的浴巾将他裹住,再整个抱起来走向卧室。
克莱恩自知理亏,声音微弱如蚊吟:“阿兹克先生,您怎么来了?”
阿兹克抽动了一下嘴角,将克莱恩放在床上,替他擦干身体,又用浴巾替他擦着头发。阿兹克的声音听不出明显的感情,而这正是他盛怒的表现。他语气平淡地道:“我不进来,你是准备把自己淹死在浴缸里吗?还专门反锁了门?”
我不是,我没有,你不要瞎说。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原来在水里。
克莱恩试图辩解道:“我没有……”
“你有。”阿兹克难得打断他一次。他拿过床头的衬衣,替克莱恩套上,再从下往上一颗颗扣好纽扣,最后将领子整理好。他在厨房处理灵之虫的尸体时感到了异常,准备再次询问克莱恩时发现浴室门被反锁了。他用非凡手段开了门,进来就看到克莱恩仿佛一句苍白的尸体沉在水底。
阿兹克取下衣帽架的马甲、长裤和黑色风衣,面无表情地问道:“克莱恩,你想自己穿,还是我帮你穿?”
克莱恩从心道:“……我自己来。”
阿兹克的神情稍微缓和了些,把搭在手臂上的衣物递给克莱恩,整个人站在床边,看得克莱恩不敢抬头。他穿上贴身衣物,扣好马甲,就听见阿兹克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替你约了‘正义’小姐做心理疏导,信使已经将信送过去了。‘正义’小姐也同意了,在贝克兰德郊外的一所庄园见面。”
克莱恩猛地抬头,在对上阿兹克严厉的目光后气势又弱了下来,但仍坚定地道:“阿兹克先生,我很正常,我不需要心理疏导。我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我很清醒。”
“克莱恩。”阿兹克叹了口气,揉上他还有些湿漉漉的脑袋,“我知道有些事你想瞒着我,但你不能糟蹋自己的身体。”
“……我没有。”一旦去了“正义”小姐那,他的计划就落空了。
“别把我当傻子。”阿兹克半伏下身,手掌钻过他的后颈,替他打了个标准的领结,“难到你自己没发现吗?”
“克莱恩,你现在只有序列三了。”
第6章
克莱恩最终还是屈服了,跟着阿兹克去见了“正义”小姐。
他也有过溜走的想法,但理智很快阻止了他。一是可行性不高,他现在空有天使的位格,却只有序列三的实力。“古代学者”对上“死亡执政官”没有丝毫胜算,逃跑也极易被阿兹克顺着灵魂联系找过来,更何况克莱恩还没开始准备对付阿兹克的方案;二是若是成功逃跑了,他也没法为离开做布置,难道下周一的塔罗会临时开除“死亡天使”?“正义”小姐已经知道“世界”出现了异常,为了圆一个谎需要撒更多谎,后续可能的衍生事件更令人头疼,而克莱恩从不觉得命运会垂青于他。
现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克莱恩倒不觉得自己讳疾忌医,他打心眼里认同自己的逻辑,但常人不这么认为。他二十七年的生命深切地意识到一件事——疯子是无法自证自己不是疯子的。
见面的地点安排在了贝克兰德郊外的偏远庄园里,它处于奥黛丽的名下,但由于地理位置不佳,一直处于荒废的状态。好在只需稍稍清理,就能达到保密又舒适的效果。优美的环境总是让人心情舒畅,从而更好地进行心理治疗。
作为贝克兰德最耀眼的宝石,奥黛丽当然不会亲手打扫完整个庄园,她有多件附带清洁效果的非凡物品。当阿兹克两人到达时,她正提起银质的水壶泡茶,身周是打扫得干干净净的花园。
奥黛丽坐在凉亭里,面前摆着一杯伯爵红茶,一杯甜冰茶,一叠酸角和炸土豆片,金毛大狗苏茜趴在她的脚边,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她向突然出现在面前的两位天使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语气轻快地道:“‘世界’先生,‘死神’先生,上午好~”
“上午好,‘正义’小姐,你还是如此美丽。”阿兹克取下头上的礼帽盖在胸前,温和地笑道,克莱恩顶着格尔曼·斯帕罗的脸,同样笑着向奥黛丽回了礼。
不得不说,自从“世界”先生谈了恋爱,他的外在表现也越来越随和了。奥黛丽饶有兴趣地想道,作为“世界”的主治医师,她非常乐意看到“世界”在爱情的滋润下逐渐好转。不过能让“死神”先生临时写信,想必是出了很严重的事。她还能回想起信里潦草的笔迹和焦急的语气。
奥黛丽站起身,提起裙摆向阿兹克鞠了一躬:“‘死神’先生,很抱歉,由于心理咨询的特殊性,我需要和‘世界’先生单独交流。苏茜会引导你在庄园的房间里休息,里面已经备好了茶点。”
“我明白。”阿兹克点点头,无声地看了克莱恩一眼,对方的手腕上盘着一条拇指粗细的青色羽蛇,是他造出来保证克莱恩生命安全的分身。他当着两人的面剥夺了羽蛇的五感,随即跟着苏茜前往庭院内。
他屏蔽了自己的灵性,要不然这点距离没办法阻止他的听觉。
克莱恩想了想,当着奥黛丽的面向愚者做了祈祷,借助源堡的力量完全屏蔽他们所在的凉亭。奥黛丽微笑着端起红茶,请克莱恩坐下,再把甜冰茶推到他面前。旁观了全过程的她有些好奇地道:“‘世界’先生,你和‘死神’先生吵架了吗?”
“算是吧。”克莱恩端起甜冰茶闻了一下,露出一丝苦笑,“这也是他带我来找你的原因。他认为我失控了,可我还挺……喜欢现在的感觉的。”
“能告诉我原因吗?”奥黛丽的语气中逐渐带上安抚的力量,语调温柔。
“当然。”克莱恩承认道,他纠结了一下,最终选择和盘托出,而做出这一决定的瞬间他陡然轻松。
“因为我决定去死。”
苏茜把阿兹克引到别墅正中的会客厅,待他坐下后,摇摇尾巴,欢快地道:“‘死神’先生,麻烦你在这耐心等待。奥黛丽结束后会来找你的,茶几上有甜点和饮品,茶叶在右边的橱柜里,因为不清楚你的口味所以没有提前泡茶,还请你见谅。如果无聊的话,书房里有近二十年的畅销小说。”
阿兹克点点头,向苏茜道谢。他犹豫片刻,问道:“一场心理咨询大概需要多久?”
“这不好说,得取决于对方的精神状态和配合程度。”苏茜正襟危坐,拿爪子理了理自己胸口的毛,“如果有消息,奥黛丽会通知我的。我就不打扰你了,有事叫我就行。”
“谢谢,这次真的多亏你们了。”
“不客气,我们是朋友嘛。”苏茜笑着离开了客厅。
阿兹克在柜里拿出一罐绿茶,倒了些在杯子里,不远处的壁炉上有烧好的热水。他泡好茶叶,捧着滚烫的杯壁,看着袅袅升起的雾气出神。
他知道克莱恩以前也曾找“正义”小姐治疗过,这还是他醒后与克莱恩闲聊中知道的。克莱恩轻描淡写地将之称为“人生追求的崩塌”,他失去了回家的希望,但好在求生的本能让他去找了“正义”小姐做心理疏导,最终确立了新的目标,重新踏上旅途。
……求生的本能,吗?
四个小时后,奥黛丽进了会客厅,身旁跟着看不出明显情绪的克莱恩。阿兹克站起来向奥黛丽打了招呼,金发碧眼的少女提起裙摆向他回礼,而后弯起眉眼笑道:“‘死神’先生,能麻烦你先去旁边的书房等我吗?我准备一下就过来,有些事要和家属说明。‘世界’先生先在这坐一会吧,要不了多少时间。”
当她笑着说出“家属”一词时,克莱恩不自然地咳了一声。他走到沙发坐下,耳尖发红,右手无意识地抚摸着左手手腕上缠着的青色小蛇。阿兹克见状,神情柔和下来,靠近给了他一个拥抱,然后在他额头上落下一个吻。
如果不是“正义”小姐还在,估计就亲嘴上了。
在一旁的奥黛丽和苏茜表示,谢谢,有被秀到。
克莱恩咳得更大声了,他推了一把阿兹克,示意他赶紧去,这儿还有别人呢。
阿兹克愣了一下,笑着说好,转身去走廊尽头的书房。他突然察觉到,他无法控制拥抱和亲吻克莱恩的想法,他只是看着四小时不见的恋人,下意识地亲了上去。因着性格原因,他们在有人的场合很少做过于亲密的事,鲁恩又是一个崇尚含蓄的国度,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的阿兹克自然受到这方面的浸润,平日里就牵个手并个肩。但这几天反常的不仅是克莱恩,还有阿兹克。年长的历史教员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思绪飘散,等到了书房才勉强剖析出一个答案。
他的潜意识察觉到了克莱恩的异常,开始为可能的结果感到焦虑,所以他才无意识中不断确认克莱恩的存在。他试图增加一切可能的身体接触,只有明确感受到克莱恩的存在才会稍稍放心。
阿兹克抬手捂着脸,喉咙里发出低沉的笑。
几分钟后,奥黛丽推开了书房的门。她反手关上门,坐在书桌前的高背椅上,双肘撑桌,与阿兹克面对面,就像是老师在办公室会见学生家长。她收敛了一直以来的轻快表情,严肃地道:“‘死神’先生,在开始之前,我得先向你说明一点。因为心理咨询有严格的保密性,这也是为了患者能更好地进行治疗着想,所以很多私人的、细节的东西,很抱歉没法和你明说。但我绝不会害‘世界’先生,希望你能理解。”
阿兹克颔首:“我知道。感谢你为他做的一切。”
“作为朋友,我当然希望‘世界’先生能好好的。”奥黛丽露出微笑,打破刚刚略显沉重的氛围。她眨眨眼,道:“我会从家属的角度,来简单解释一下‘世界’先生的情况,接下来的治疗离不开你的配合。”
“‘死神’先生,你听说过抑郁症吗?”
“……听说过。但没有在非凡者里听说过。”
“是的,我也是第一次见到患抑郁症的非凡者。”奥黛丽缓缓道,“这种病更常见于普通人,而非凡者的心理疾病主要来源于魔药中的疯狂与混乱,这是非凡世界的本质。但抑郁症不一样,直到现在,它的致病原因也没研究清楚,可能是遗传,可能是外界刺激,也可能什么征兆都没有,就突然跨入抑郁崩溃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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