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者的大脑功能会发生障碍。这种疾病会欺骗患者的大脑,让他出现幻觉,丧失行动能力,对自我进行否定和厌弃,一点小事就能引发情绪崩溃,无法自控地大哭或者大笑,他们会失去活着的真实感,会嗜睡或者失眠,会出现身体上的功能障碍,比如胃疼或眩晕,当然,这些症状具有个体差异。”
“他们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并为此感到痛苦,而这种痛苦常常会导致他们人际关系的割裂。有人形容过抑郁症患者就是深渊,会将亲近之人拖入绝望,因为没人喜欢负能量。这是一场消耗战,我见过很多亲属因忍受不了照顾患者而耐心耗尽、断绝关系的。当然,没有指责‘死神’先生的意思,我相信‘世界’先生选择伴侣的眼光。如果连这点毅力都没有,根本不可能成为天使。”
“求生是生灵的本能,同时,求死也是生灵的本能。一旦抑郁症发作,求死的本能占了上风,患者会因为病发带来的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痛苦寻求解脱。他们的思维没法在病发的时候考虑更多的事,但又神奇地能做出完整又严密的自杀计划。”
“我以前见过一位患有抑郁症的贵族小姐,那时我还在消化序列7的魔药。她尝试过把围巾挂在吊灯上自缢,也曾在出行时突然跳下马车试图摔死,她的家人收走了屋里所有的尖锐物品,然后她就拿着自己的银镯子,磨成银片试图割腕。万幸的是,她不是一名非凡者,所以‘心理’医生的‘安抚’对她很有效。她现在已经痊愈了。”
“而‘世界’先生是一名天使。他常年与疯狂和混乱做斗争,而抑郁症剥夺了他的部分人性,神性趁虚而入,所以才会在发病时表现出失控的征兆。”奥黛丽坦言道,“我和‘世界’先生隔了两个序列的差距,并且我第一次给患抑郁症的天使治疗,谁也不清楚这种普通人的病症在天使身上会不会有什么异变。在刚刚的闲谈中,我发现‘观众’的疏导能力还是能起作用,不过按照成效需要治疗很长一段时间。”
“现在最严重的问题,是‘世界’先生失去了求生欲。”
“咨询刚开始的时候,他极为不配合,很多问题都选择模棱两可或闭口不谈。他向我透露了他打算自杀的想法,但是他非常固执地坚持着自己的逻辑,他觉得自己死去是一件对所有人都好的事,他说,就算其他人不理解也没关系,时间会证明一切,证明他做的选择是正确的。他还跟我分析他的死去会有什么样的正面效果,并试图说服我向你隐瞒他的病情。”奥黛丽扯出一个无奈的笑容,“他失去了求生欲,这非常可怕。即使我能安抚他一阵,一旦能力结束,他就会拒绝听从医嘱、拒绝治疗,除非将他打晕,或者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对他进行‘安抚’,而这并不现实。”
“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死神’先生。”奥黛丽绿宝石般的双眼直视着阿兹克,“你才是能拯救他的最大变数。他需要你的无条件支持和爱护。”
“只有当我提起你时,‘世界’先生的面具才会裂开缝隙,出现犹豫和彷徨。他很爱你,即使是在他自己的逻辑里,他也清楚,他的离开只会伤害到你。他试图说服自己,时间的流逝能抚平一切伤痛,可他的潜意识也知道这是一个多么苍白无力的理由。高序列的非凡者都有自己的‘锚’,祂们并不会像凡人一样轻易松手。他潜意识里的动摇是我们最大的机会。”
克莱恩试图说服自己,他不应该把阿兹克的人生和自己绑定,阿兹克值得更好的一切。他的先生对待感情足够真挚,他离开后,阿兹克必然会被痛苦萦绕,但只要等六十年一轮的记忆重置,就能帮他摆脱苦海。但克莱恩同时也清楚,在下一个六十年中,阿兹克会逐渐恢复以前的记忆,他见过阿兹克记起儿女的悲伤,即使已经相隔千年,也让当时的他沉重得说不出话。而如果他成功死去,克莱恩·莫雷蒂就会成为阿兹克的心底的一道疤,每当记忆恢复时就被重新撕开一次,永不褪色。
这还是建立在阿兹克这一世没失控的情况下。若是他的死亡造成了阿兹克的崩溃,他们就可以在地狱里做前后脚的亡命夫妻了。
这显然不是克莱恩想要的结果。
克莱恩自己体会过被回忆血淋淋撕开的感觉,他并不希望阿兹克走上他的老路。即使是他真准备自杀,也需要时间解决阿兹克的问题。
“‘死神’先生,我用了你的名义,暂时让‘世界’先生答应了第一轮的心理治疗。即使他不一定遵循,但‘观众’的能力还是能缓解他的痛苦,相应的,也会有些副作用,比如嗜睡或者神志不清。现在最大的好消息是他的实力下降到了序列三,我是‘观众’序列四的半神,在只差了一个序列的情况下,‘观众’的能力会有效许多。”奥黛丽端起茶杯,润润嗓子,接着道,“而‘死神’先生,你作为天使能更好地在实力上压制他。如果他还是序列二的天使,发病时脑子一抽想要自杀,我们谁也拦不住。”
“我明白了。”阿兹克呼出一口气,双手交叉绞紧,骨节突出,“那我需要做什么?”
“第一,看好‘世界’先生,收缴他所有的可能用来伤害自己的物品……当然对于高序列者而言,这不太现实,非凡者都有自己的底牌,他们的失控就是最大的炸弹。如果是普通人的话会好办许多。”
阿兹克想起克莱恩作为“愚者”拥有的源堡和杂物堆,有些头疼,收缴这些的难度大概不亚于直接干掉阿蒙。
“第二,尽可能照顾他的情绪。患者很可能被一些小事刺激,造成情绪崩溃,但我听说‘占卜家’序列擅长控制自己的表情和身体动作,所以只有靠与他关系最亲密的伴侣——也就是‘死神’先生你,来注意了。在普通患者中,过度的关心也可能造成患者的压力,但匮乏的关心也会造成折磨,尽量保持和平常一样。老实讲,这方面的度我也没法给出建议,只能希望你自己把握了。”
阿兹克点点头。
“第三,不要相信他的任何话。”奥黛丽正色道,“抑郁症患者的思维逻辑已经被疾病扭曲了,我曾遇见过一位患者,他和自己的心理医生保证他没有严重到自杀的地步,而进入精神病院、呆在一个封闭的环境是对他的更大伤害。于是医生给他开了双倍的药物,让他自己回家治疗。但他很快发现一旦发病,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维,他后来带着伤主动住院,承认医生的判断是正确的。如果‘世界’先生不是非凡者的话,我会建议他住院,但可惜他是,而现在世界上还没有为非凡者准备的精神病院。”
“我知道你们爱着、信任着彼此,但是在这方面千万不能对他心软。你必须记住,他现在的所有行动所有话都是被疾病影响的结果,他是不清醒的,这不是他的本来想法。他可能会哀求你,可能会试图说服你,可能会撒谎让你以为他已经痊愈,然后找准机会自杀。一旦发生这种情况,千万优先保住他的性命。生命第一,千万不能在这种事情上心软、纵容他。”
“……我明白了。”阿兹克吐出一口浊气,“我知道真正的他是什么样子。我会支持他清醒时真正想做的事,而不是现在。”
“那就好。第四,就是每周的二四六下午四点半,带‘世界’先生到这来做心理疏导,视情况调整次数和频率。抑郁症患者自杀的直接诱因,是活着本身带来的痛苦,而心理治疗能减缓、甚至消除这种痛苦,多次治疗后,能够让患者回复到正常状态。只要以后多加注意,就能减小复发的风险。”
“第五,‘死神’先生,希望你能尽量去发现他抑郁的源头。虽然说抑郁症的病理机制尚未清楚,但我在治疗中发现,‘世界’先生的发病有较为明显的外部诱因,结合我之前给他做过的疏导,我有理由怀疑,与他的过去有关。‘世界’先生刚晋升序列四的时候来找我治疗,提到了‘家人’、‘沉睡’、‘再也找不回来’。我试着帮他建立中短期的目标,比如寻找沉睡的原因、家人的线索等,后来‘世界’先生的情况就好多了。这次突然崩溃,可能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以前暂且压制的情绪一并爆发。找出这个源头,解决它或是替换它,能对病情提供有效的帮助。”
“我会的。”阿兹克想起克莱恩半夜在盥洗室里的哭泣和对白色月亮的反复提及,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模糊的猜想。或许可以参照罗塞尔大帝锚定人性的方法,比如成家立业。说起来,罗塞尔的生平也是克莱恩告诉自己的。
“那就没什么要嘱托的了。多带‘世界’先生出去走走,过有烟火味的生活,就像平时锚定自己的人性一样,会对病情有所帮助的。”奥黛丽笑了起来,掏出小巧精致的女士怀表,看了看时间,“时间过得可真快,午饭的时间已经过了,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一起用个,唔,下午茶如何?”
“当然,这是我们的荣幸。”阿兹克把礼帽按在胸口,向奥黛丽行了个绅士礼。他拧上门把手,忽然听见奥黛丽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死神’先生,接下来的话不属于治疗需要,只是我个人的一点想法。”奥黛丽停顿了一下,声音轻柔道,“我希望你不要去责怪‘世界’先生。”
“他并不是出于自己的意志选择放弃生命的。他并不脆弱,并不矫情,并不疯狂。陷入抑郁症后,最痛苦的肯定是他自己,哪怕是心理医生,也无法完全体会到他的痛苦。想要放弃,想要去死,想要解脱,这确实是他的想法,可他也同样渴求活着,渴求共情,渴求阳光。他的潜意识在求救,在哭泣,在希望有人能拉他一把,所以他才会做出不符合逻辑的傻事,他的实力才会被莫名压制。尽管他自己察觉不到,可他确实热爱着这个世界。”
“同样的,我也希望你不要苛责自己。他的患病不是你的过错,不是你的疏忽,这不是你们俩人中任何一人的责任。就当它是一种意外,就像你们走来遇到过的千千万万个挑战一样,困难总会过去。愧疚和自责是伤害亲密关系的毒药,把这些情绪从相处中抛掉。我还希望多从你们这讨点恋爱经验呢。”
阿兹克脊背僵直,半晌才转过身来,眼眶微红,郑重地对奥黛丽行了礼:“感谢你的开导,正义小姐。我欠你一条命,不,你先不要拒绝,这是一位天使的承诺,想必能对你有所帮助。我不知道怎么表达我的谢意,‘世界’是我非常、非常重要的爱人,而如果没有你的帮助,我可能只能在后悔中失控,所以我欠你一条命,以后有用得上我的地方,请随时开口。”
“我有时候也会想,我不是个合格的伴侣,我没能给出他想要的故乡,在他陷入危险时不能及时拯救他。”阿兹克低声道,“但他还在,这就足够了。感谢你的安慰,我会丢掉那些无用的情绪,时刻注意他的情况,监督他进行治疗的。”
“他希望我能一个人过下去,我也希望他能过得更好,能更多地关心一下自己。他本应被温柔以待,因为他值得。”
“我爱他,所以我会去做得更多。”
第7章
奥黛丽向他们推荐了皇后区的一家餐厅,那里的甜点尤为出名。他们依店员的推荐点了不同的套餐,每个套餐含两道前菜、一道辅菜、一道主菜、一道汤和一份甜品。鲁恩崇尚分餐制,而克莱恩仗着情侣优势,把十二道菜尝了个遍,最终山羊奶巴伐露和松露蛋糕胜出,主菜红眼鲷搭羊排惨遭嫌弃。
分别时,奥黛丽再一次提醒他们别忘了明天的心理治疗。今天周一,而他们约好的是二四六下午四点半。他们保证再三,看着奥黛丽踏上马车,这才慢悠悠地散步回去。
傍晚的日光不再灼人,他们牵着手,沿着贝克兰德的大街小巷游荡。腕上盘着的青色羽蛇昏昏欲睡,阿兹克闲聊着王国最近的新政策,克莱恩认真倾听,时不时提出自己的想法。他们都默契地避开了他的病情。
一切相安无事。他们晃荡到大街上的煤油灯一盏盏亮起,商贩的吆喝声淹没了他们的脚步,长时间相握的掌心里出了汗,蒸发后只剩下一层黏腻的冰凉。他们去了一家新开的小吃铺,打包了一份炸鸡什锦盒,装在纸袋里提着走,而没人试图像以前那般边走边吃。时间漫长得像打发后的奶油,克莱恩数次想拿出怀表看时间,又因为阿兹克在一旁而作罢。等到了家,阿兹克吻了吻他的额头,先去洗澡,他才遵循着刚刚的想法看了时间:不过八点半而已。
克莱恩突然想知道以前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时间就像手艺人吹出的糖丝,每一秒都漫长得没有尽头。他心底无端泛起恐慌,视野在拉长的时间里扭曲成木星上的气旋。记忆里的夜晚总是飞速流逝,而现在距离睡觉还有两个小时,他需要熬过令他窒息的整整两小时。
他坐在沙发上,拿过茶几上的一叠报纸,试图打发时间。他们搬到这里后,在邮差的推荐下,订阅了贝克兰德常见的几份报纸,涵盖了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克莱恩看着铅字发呆,鲁恩文在他眼里扭曲得像是爬行的蛇,他深吸一口气,可还是什么都没能看进去。
他自暴自弃地把报纸扔回茶几,余光瞥见刚买的炸鸡盒,顺手取到面前。纸盒已经微微渗油,打开盒子,里面是四块炸鸡翅、四块炸鸡腿和两块作为新品试吃的蜂蜜烤翅。面包糠炸得油亮金黄,撒上少量胡椒粉,香气诱人。他顿了一下,挑起一块蜂蜜烤翅放进嘴里。
它理应是很香的。克莱恩做饭的经验告诉他,无论是从烤鸡皮的酥脆程度,还是从刷得均匀的山楂干蜂蜜来看,这只鸡翅都能在乔伍德区的所有小食店里排上前五。但是他尝不出来。他的牙齿磕到脆骨,舌尖卷过烤酱,咽喉吞下鸡肉,可是他尝不出来。
心理治疗赋予他的短暂味觉消失了。
这也是奥黛丽提到过的并发症之一。克莱恩不信邪地虚空一抓,取出松露蛋糕的历史投影,顺带餐厅的甜品勺——他懒得走路去厨房拿了。他用勺子切下一部分蛋糕放进嘴里,松露的清香混着甜腻在口腔中炸开,克莱恩眯了眯眼,直到味蕾上传来白开水的味道才发现,蛋糕的香气只是他记忆里的幻觉。
他有一瞬间想像只猫一样蜷起来,但他还穿着出门时的风衣长裤,顶着懒得换的格尔曼·斯帕罗的脸,蜷起来未免也太掉形象了。于是他保持着古怪的坐姿,面无表情地拿着勺子发呆,唯金钱与美食不可辜负的疯狂冒险家失去了他的唯二的挚爱,这简直太可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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