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哥自知理亏,在地板上坐了会儿五分钟抬头看我一次五分钟抬头看我一次,频繁得很,没有声音地挪着挪着花了半个小时挪到了我的床尾,躺在我的脚边。
他一个鬼白天睡得太舒服,晚上能熬得很,硬是熬得等我睡着了才悄悄撩开我的被角钻进我的被子,把我从后边抱住圈进怀里,然后我就像掉进了冰窟里一瞬间就从睡眠里被冻醒了。
我小幅度打了个哆嗦,心里犹豫来纠结去最终还是没有选择推开他,闭上眼睛。
我知道我哥答应的今晚来我梦里是诓我的。没安息的鬼魂不能托梦,他永远进入不了我的梦境里。
无所谓,没关系。
躺在他的怀里就像沉在他存在的梦里,不温暖,甚至可以说是冰凉刺骨。
但就是安心。
第五十八章
我高中生涯里唯一一个不大不小的波折就在这个晚上告终。
最后几个月快得只留下一点残影,像是李贺笔下刹那的飞光飞光。
没有人来骚扰我,没有人来告发我,我也没有被抓住什么把柄留下一个处分。过去的事情戛然而止在那个夜晚,没有句号,我也不知道最后到底是怎样的收尾。
那不重要了。
一个月四个星期,四个星期里一个星期七天前三天考试后两天评讲剩两天拿来查漏补缺做练习卷子和作业,日子过得机械,紧张,无趣。
学校像是监狱,学生像是没有任何罪名却被送进监狱享受有期的可怜囚徒,所有人对六月的“刑满释放”报以最崇高的敬意和期待,提到未来的日子都两眼发光像是自己迈出监狱就能即刻迎接拥抱美好新生。
我对此无动于衷。
心里很空,又好像天生就缺了点感知力,对于别人的喜悦迟钝地感到不解,所以无法产生共鸣。
我试图换位思考,最终得出的结论是可能放了假的好处就是我不会像备考期间这么累了。
但是我哥估计又会抓着我疯狂做爱补回来欠缺的这几个月,我也累,只是一个心累一个精神累,好像没多大的差别。
我捂住额头,在做题的空隙也会忍不住苦恼地为我偿债的未来叹一口气。
除此之外,我心中一直有一种郁结在心的焦躁,跟着时间的推移愈发强烈。我不知道源头是什么,也对这种感觉感到陌生。
我深知它不可能是因为高考产生,它更有可能是源自于某一件即将发生的事情,但我不知道这件事情到底会是什么。
我问我哥为什么最近我总是觉得心里很闷,很堵,抒发不了堵在心里的那口气。
我哥说我可能只是太累了。
我不觉得是这个原因,执拗地看着他非要让他给我一个合理的答案。
我哥撑着头歪歪斜斜看着我出神,懒散想了好一阵子,他的眼神没什么焦距,轻飘飘地从我脸上荡到我身后阴云密布的窗外,又从窗外慢吞吞游弋回我的眼睛。
我等他给我一个理由,他却不经意说可能是这场雨老是不停,人长期浸在湿漉的阴雨里,心里难免发闷发堵。
我看向窗外。
风很大,关得死死的窗户在轻轻颤抖摇晃,发出轻微的哐啷声音。
他一语成谶,这场雨并没有跟着冬天的离去而离开。
二月立春,三月春分,四月清明,五月立夏。
这个冬日残留下来的最后一场雨像是永远也下不完,从冬末绵延到春又拖着尾巴走入夏天的夜,绵绵的春雨如丝变成山城里夏日闷热的阵雨倾盆。
我看了好多场雨,好多个阴天。
我不喜欢雨,雨是离人的泪,它在灰黑的阴天落下来,浇得土地泥水在裤腿上飞溅出泥点,落在手臂肌肤上是抹不去擦不尽的湿漉,总会让人心情跟着变得乱糟糟。
雨代表离别,但我已经没有人可以离别了。
高考的前一天晚上还在下雨,断断续续。
我妈在厨房给我煮汤,夏天解暑的绿豆汤。她很会做这个,煮出来的绿豆软软糯糯喝在嘴里咀嚼两下几乎就化了,热的喝着很暖胃。
夏天其实放凉了更好喝,但我妈怕我吃冰的冷的隔夜的坏了肚子就执意要给我煮现成的。
我最后检查了一遍考试用品带起了没有。
身份证、准考证全班的收齐了放在班主任那里,每场考试前一一分发给同学,没有遗漏的可能。
笔袋里的2B铅笔、签字笔、橡皮、直尺、三角尺、圆规、垫板,所有的东西已经清点过三次,我确保没有问题就把它塞进了书包里没有再看。
心里一直有一种上不来也下不去的焦灼,我理所当然怪在了这几个月断断续续的阴雨天上。
我不喜欢雨,可它一直下。直到今晚也淅淅沥沥没有停下来的迹象,明早一地的水洼又是溅泥点子的源头地,不知道会不会下小雨,如果下小雨身上被雨水沾湿了会黏黏糊糊浑身不舒服。
我吐出一口气。
“小木,考完之后我们先去心理咨询,妈妈已经给你挂了一个医生的号。”
我妈端了一碗温热的绿豆汤出来放在我面前,嘴里说着之后的安排,无非就是心理咨询之后给我钱让我和其他同学那样出去旅游散散心,然后回来之后再跟她去哪个据说很灵的道观里找人算一算。
“嗯。”我答应她。
“明天的考试不要紧张,正常发挥就好。”我妈看我脸色没有什么变化,伸手扯了点纸擦一擦刚刚清洗时手上没擦干净的水渍,放缓语气柔和地说,“小木无论考在哪里都没关系,所以不用有压力。”
我点头:“知道了。”
我妈从来不是给我施压的人。其实想通了也挺好的,我不用担心自己考试的成绩理想与否,不用担心没考好到底有没有退路。
我碌碌无为没有任何人责怪我,我平庸一生有人陪伴我。
也挺好的。
“会失望吗?”我看着碗荡漾出一圈圈波纹的汤水,没有抬起眼眸,问我妈。
我妈愣了愣,没接上我的话。平日里我学习忙她工作也不见得轻松,没有很多的时间聊天再加上我也不太爱和她主动说点什么,所以在她眼里我是内向又寡言的孩子。
这也许才是她觉得我需要心理辅导的原因。
“不会失望。”我听见我妈笑叹说,“妈妈一直都知道你是一个很优秀的孩子,但我总是害怕夸奖你夸奖多了,夸赞会成为一种无形的压力。”
“小木,妈妈从来没有对你失望过,以后也不会。”
我的眼眶很莫名地有一点发酸,放下碗眨了眨眼让酸痛的眼眶缓和下来才慢慢抬眸看她。
“你要我做的我都答应你了,我就想知道一件事,你能不能告诉我。”
我什么都答应她了,那她能不能告诉我我哥的名字。
世界上唯二知道我哥名字的人,一个闭口不言,一个绝口不提。
沉默着,掩饰着,把名字和尸骨埋在厚重的地底。
我妈这一次毫不避讳地直视着我,她像是知道我想说什么、看透了我想问什么——又或者说,她早已一次一次在心里做过准备,如果我有一天问到了这一个问题,她要如何回答。
她的一双眼睛和我哥的眼睛很像很像,但是里头有属于母亲的温柔和慈爱,以及让我心头一颤的哀痛。
妈妈的瞳孔颜色很深,倒映出来的我的影子很浅。
我恍惚着恍惚着,好像在她那双带了点悲伤的眼睛里看到了我哥模糊的面容,定了定神,又发现那晃晃悠悠的身影其实是我的影子。
我知道我和我哥长得像,如果他没死,应该也和我一般模样。
但我现在才知道原来我和我哥真的能像到这个程度。
像到我妈看着我,总能在一刹那想起十八年前历历在目的死亡。
像到这十八年里她看着我,就会想起我哥。
她看着我,就会想起自己另一个孩子小小的身子被掩盖上白布送进焚化炉变成一捧白灰。她看着我,就会想起其实从来没有忘记过的痛苦。
她爱我,也爱我哥。
因为爱,所以纠结又难舍,所以痛苦又无措。
她没有立刻回答我的问题,语气是挡不住的疲惫:“如果你哥哥还活着,就和你一样大了。他是哥哥,生下来的时候也比你重些,如果和你一样大,他也许比你高一点,也许肩膀比你宽一点。
我不知道他会更像我,还是更像你爸爸。
你爸死得早,我刚怀上你们没几个月他就仓促地成了一捧未凉的骨灰。从前白头偕老的誓言,永不抛弃的承诺,执子之手的契约,计划里期盼的未来在生死前是不值一提的脆弱。
我们的生活刚刚开始,他却先一步走了。
他离开了,你和你哥哥来到了,我把日日夜夜失去他的痛苦咬牙吞进肚子里可是谁能知道心病也能成疾,他的死让我难以接受,最终因为我和他,你哥也没办法保全性命。
我和你爸都对不起你哥。我每一次祭拜你爸都会祈求他好好对待你哥,他还是个孩子。你有我,他也应该有爸爸陪在身边。
偏偏你又告诉我说你看得到你哥。有人说小孩子的眼睛看得见神鬼,看得见魂魄,看得见肮脏的东西,你都这么说了我再不相信也不得不提防。
小木,就算他真的在你身边这也绝对不是好事情。生死有命,人鬼殊途,无论是哪一方都总会受到牵连。
生死是一条警戒线,没有任何人能轻易地就迈过这条线把它当作儿戏。”
我妈讲了很多很多,讲了我爸当年突兀的死亡,讲了我哥被牵连走的生命,讲了她亲手盖上丈夫和儿子尸身上的白布,看着那块薄薄的白绸盖在慢慢冰凉的尸体上,蒙住的五官崎岖成一片苦涩的山。
我突然想起我哥告诉我,他小时候看到爸爸时爸爸很难过地摸着他的头跟他说对不起,跟妈妈说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
可是谁又对得起谁?
天灾人祸,生死无常,情难自禁,爱恨无果,没有任何一个是能够因为主观意志的挣扎而改变的东西。
“你爸不知道我怀的两个孩子,那时候取名取的陈木,也就是你的名字。没什么很特别的寓意,就是觉得树木坚韧挺拔,做人也要一样挺直了腰长大。
后来他死了,我知道肚子里的是双胞胎了,我就时常想另外一个孩子到底该叫什么。
想来想去我想不到更好,也不知道另取一个字你爸满不满意,所以我给他取名叫陈林。独木不成林,成林必有木。我很满意,我猜你爸也会很满意。
可惜唯一一次用上他的名字,是在墓碑上。”
我看见一直坐在沙发上闭着眼睛浅眠的我哥不知道什么时候撩开了眼皮,他兴许也是第一次听说自己名字的由来,就听上了一耳朵。
“独木不成林,成林必有木。”我听见他开口呢喃地重复了一遍,语气是没有波澜的平淡。
他总把自己的故事当作别人的故事听,就像妈说的那样生死有命,他死去了就已经把所有前尘放弃得一干二净。
“宝贝儿,我叫陈林。”我哥的目光偏移到我的脸上来,浅浅地勾起嘴角。
我问他的时候他不答,绕了好大个圈子总算问出来了,这时候他倒是又主动地说出了他的名字。
这两个字像是两根刺,落在我的口腔唇舌上钉死了让我发不出来音。又像是烫嘴的滚烫油滴,落在我舌头上就能烫出两个水泡堵塞我的喉咙。
最后直到我洗漱完了躺在床上躺在他怀里,我也还是没能叫出他的名字。
我还是只能叫他哥。
不承认我是对于正正经经叫出名字感到有一点羞涩。
第五十九章
今年的六月六号是一个阴雨天。
七点的闹钟准时把我吵醒,我睁开眼睛,果然看到我哥撑着头懒洋洋倚在我旁边垂着目光看我。
“我帮你穿?”他见我没有反应过来还躺在床上没动静,伸出手指从我的脸侧一路滑到下巴有往我胸口里钻的趋势。
冰凉的触感绵延在我的脸上像是被没有温度的蛇绕着骨头慢吞吞吐着信爬过,我身上凉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不用。”
我立刻推开他的手迈腿下床利落起身,随便穿了件短袖就钻进卫生间洗漱,完了背起书包吃过早饭打了把伞就往考点走。
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今天天气实在不太好,一副我最不喜欢的那种天要阴不阴、雨要下不下的样子。
沉重的阴云压下来心里挥之不去的焦躁就再一次席卷而来,我烦闷地走在我哥前头跟他保持一步之遥的距离。
“怎么不开心?”我哥跟在我后面躲在我的伞下问我。他比我高一些,时不时脑袋会撞在我的伞上给我撞得歪歪斜斜甩一手臂的水。
“没有。”我抹走第三次撞落在我身上的雨滴。
“高考之后,再来一次我的坟墓吧。”
他邀请我,我没有拒绝。
“去那里干什么?”
“要到你生日了。”我哥在我脖子后边调戏地吹了一口轻飘飘的凉气,我伸手捂住脖子把他毫不留情地推开。
时间过得太快,我竟然都快忘记了我的生日这么快地又一次临近。
“这次去看了,今年生日就不用来看我了。”
“为什么?”
“我在你身边你却跑去看一块石头,麻不麻烦?”我听他说话比掀开盖子的醋坛还酸,他搭在我肩膀上的手飞快地抬起来在我的鼻尖上做坏地捏了捏,一声哼笑,“去看那块石头不就是为了知道我的名字吗?”
不得不承认这个倒是事实。
我跟着他去看他的坟墓就是为了知道他到底叫什么。名字是呼唤一个人最短的咒语,它具有指向性。放在嘴里压在舌尖下就算不真正叫出来喊出来,却也让人安心。
“再说吧。”我的目光落在脚下,随口回他。
地上的石板路积了泥水完全不知道脚下那一块是松动的,一不小心踩下去另一端猛地翘起来就是一裤腿脏兮兮的水,很容易就打湿了裤子鞋子弄得又脏又乱还浑身不舒服。
我低着头往前走,伞遮下来挡住一半阴沉未亮的天也遮住胡乱飞的雨丝。
“你的未来还有好长好长。”他喟叹,“不知道小木十年后,二十年后,三十年后又是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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