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你及冠,敛儿出征前特意交代”长公主放下手中茶盏:“要将前十九年赞的生辰礼连着冠礼一并送来”
抬眼望去。
府外十三台贺礼在长街上蜿蜒如龙。
西域血珊瑚在晨光中似凝固的火焰,南海鲛珠簌簌滚过铺地的云锦,昆仑玉雕的十二神兽压得紫檀礼架吱呀作响。
贺愿这才算是知道,马车上宋敛所说:年年生辰备的彩衣玉冠能够塞满三间厢房,从不是虚言。
“哇”云晚寒发出一声惊叹,扯住贺愿袖角:“这等阵仗,莫不是来下聘的”
闻言,长公主轻笑一声,从身后婢女手中接过锦盒。
“这是敛儿为你备的及冠礼”
锦盒打开推到了耳尖泛红的贺愿面前,晃得人眼生疼。
西域名贵的月光纱之上,一顶玉冠宛如星河倾泻。
千缕金丝细过胎发,缠绕着整块冰种翡翠雕成的莲花纹,冠顶拇指大的血玉泛着柔光。
平华侯吹开茶沫轻笑:“那混账小子凿废了七块玉料,连我寿辰得的暹罗血玉都讨了去”
云晚寒的指尖忽然在礼单上顿住。
最后几车东西竟是备了十九年来,从孩童时期的虎头鞋到少年人的长靴玉带。
“连婴孩时期的包被都有?”
云晚寒轻嘶一声。
“这是要攒多少年才能……”
“十九年又九个月”
长公主接过话头,目光直直的落在贺愿眉眼间:“从小愿出生那日算起”
“吉时将至”乔正在一旁提醒道:“长公主和侯爷不若先给殿下加冠?”
长公主拿起盘中玉梳,不禁感慨。
“小愿是真的长大了”
犀角梳齿划过鸦青发丝时,贺愿在铜镜里看见窗外的桃树正抽出新芽。
礼成——
贺愿望着镜中束起长发的自己,难免恍惚。
长公主染着丹蔻的指尖划过礼单最后一行:“今日起,这些便都是小愿的私产”
她目光与铜镜中的贺愿对视,意味深长的轻笑一声。
“我们宋家儿郎,素来最会疼人”
贺愿轻咳一声,敛下眉眼。
可泛红的耳尖还是出卖了他。
傍晚时分,贺愿收到了华系舟送来的贺礼和书信。
三页信纸写得满满当当。
前两页半都在控诉催婚的痛楚,字迹从工整小楷渐渐潦草成狂草,最后半页却突然端正起来。
“及冠礼随信至,愿君岁岁长安”
信尾一滴墨渍晕开,像谁仓促抹去的泪痕。
指尖触到夹层,那是二人之间特有的藏信方式。
抽出的素宣上寥寥数行。
“我曾碰到月洱,你来封陵五日前西市惊马,我替他挡了支袖箭。可他见我便逃,左臂伤口泛青,似是……”
最后几字被反复涂改,只余墨团如乌云压境。
“见山红”三字在最末尾处,像是未干的血。
贺愿眉头微蹙。
月洱定是探查到了什么。
“月一”
暗卫轻飘飘的出现在书房中。
“你看看这个”贺愿递上信纸,月一双手接过。
“他活着,却不肯联系咱们”
“属下即刻启程”
“且慢”
“你还记得四年前在玄武城郊的事吗?”
“他若是想藏,连你我都无可奈何”
月一垂首时,半边面具浸在阴影里:“那属下就让他不得不现身”
“我明日便要出发江南”贺愿揉了揉眉心:“月洱的事情,便全权交给你”
第22章
贺愿慢慢悠悠的骑着马到沧州时,已是申时。
夕阳西下,一人一剑,倒真如话本子里的侠客一般。
“掌柜,要一间上房”贺愿随手将铜钱放在柜台上。
接过钥匙时,他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角落的桌边坐着一个人。
一袭灼灼红衣,虽然戴了斗笠,贺愿却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谁。
“裴大人这是辞官云游?”贺愿施施然落座在裴郁对面,语气调侃,明知故问。
“给金羽卫的圣旨上写,取易王项上人头者,官升三级”裴郁故作高深的吹去茶盏浮沫。
“那请”贺愿反手将“愿无违”推过桌面,摊开手示意裴郁自便。
裴郁轻哼一声,漫不经心的饮尽杯中清茶:“我还想多看些人间繁华”
贺愿轻笑一声,眼中闪过意味深长:“那裴大人意欲如何应对?”
“打不过”裴郁勾唇轻笑,语气轻松的仿佛是在讨论今日天气:“谢止要杀要剐自便”
“话说回来”他突然倾身:“他为何非要你死?”
“裴大人可曾听闻渡军峡战”
贺愿手中转着茶盏,目光却在不动声色的审视着裴郁的表情。
“自然是知道的”
“七千白袍军在贺将军的带领下,葬身渡军峡,尸身至今未还”
贺愿敛下睫羽:“正是因为我知道了真相”
茶盏被他轻轻放在了桌上,语气平静:“所以非死不可”
裴郁闻言,眉梢微挑。
他放下手中的茶盏,指尖轻轻敲击桌面,似在思索什么。
裴郁语气中带着几分玩味:“真相?什么真相能让谢止如此忌惮,非要取你性命不可?”
贺愿微微侧头,目光落在客栈门外渐渐沉入的夕阳。
“毒杀七千白袍军”
言尽于此。
裴郁的眉头微微皱起,语气中带着几分不可置信:“因为功高盖主?”
一针见血。
当年贺家风头正盛,朝堂中的武将死的死,伤的伤,唯余贺骁一人。
贺家世代忠诚,兵权在贺骁手里,谢止既忌惮贺骁黄袍加身,又想要名正言顺的收回兵权。
“他倒是打的一手好算盘”裴郁嗤笑一声:“可惜的是,他没想到还有你这个漏网之鱼”
贺愿没有否认,只是淡淡道:“所以,裴大人现在知道为何谢止非要我死了吧?”
裴郁忽然站起身,拍了拍衣袖上的灰尘,语气轻松:“既然如此,那我更不能让你死了。”
贺愿抬眼看他,眼尾勾起戏谑的弧度:“裴大人这是何意?”
裴郁微微一笑,俯身凑近贺愿,低声道:“因为我也想看看,当今圣上的局,到底能不能破”
“裴大人这是要与我同行?”
裴郁直起身子,双手负于身后:“怎么?殿下不欢迎?”
贺愿轻笑一声,目光直直的落在裴郁的眉眼间:“乐意至极”
裴郁点了点头,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贺愿,眼中带着几分调侃。
“对了,殿下方才只订了一间上房,我怕是要与你同住了”
“裴大人若是不介意,我倒是无所谓”
裴郁轻笑一声,转身朝楼梯走去,语气中带着几分揶揄:“那还是算了,我可不想半夜被你家小侯爷一剑了结”
次日一早,二人便踏上了前往江南的路。
“哎!”裴郁双手枕在脑后,随着马背的起伏轻轻摇晃,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路旁的风景。
“你和小侯爷的故事,说来听听呗”他忽然侧过头,言语中满是调笑之意。
贺愿闻言,嘴角微扬,露出一抹讥诮:“裴大人这般爱听风月,不如去后宫当个太监,保管你听个够”
“切!”
裴郁不以为然地拽了拽缰绳,马儿轻嘶一声,脚步放缓了几分:“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断袖吗”
贺愿的心思却是飘向了远方。
是啊,自己是何时对宋敛动心的呢?
初见时在百雀楼,宋敛分明是带了三分怒意要把自己给绑走,手上动作却是温温柔柔。
回京途中,宋敛察言观色,贺愿渴了有水,饿了有饭,甚至连安息香都是邻国朝贡的珍品,只为让他睡得安稳。
初雪画舫,宋敛许愿借指松椿比寿,贺愿分明感受到了身后目光,却不敢回头。
前往云州的马车上,宋敛问贺愿达成今日成就,到底剜去了自己多少血肉,贺愿分明听出了他话里的心疼。
流民围困,贺愿早已察觉那只冷箭的轨迹,却不愿避开。他想知道,五步之外的宋敛,是否能及时反应过来救他。
云州城外,宋敛为护他伤可见骨,怀中的贺愿却是连衣摆都未曾吹乱半分。
和裴郁交易时,究竟是戏弄的心思多一些,还是心底那份隐秘的欢喜更多一些,贺愿实在说不上来。
相思相见知何日?
贺愿忽然想起那人怀中的白芷气息来,凌冽如雪。
“前面是片野林子”裴郁紧了紧缰绳:“怕是会有刺客”
“刺客?”贺愿轻笑一声语气中带了几分戏谑:“刺客头子不就是你吗?”
裴郁冷哼一声:“官升三级的诱惑,自然是人人得而诛之”
“裴大人这话用的不当”贺愿目光落在不远处晃动的树冠上,面色平静:“本王可是奉旨南巡”
“来了”裴郁刀已出鞘半分:“要打赌吗?”
“嗯?”贺愿漫不经心的问道:“赌什么?”
“五十两,赌谁放倒的多”话音未落,裴郁便已用刀斩落射来的冷箭。
“成交”贺愿唇角勾起笑意,手中“愿无违”骤然出鞘。
刀光剑影间。
贺愿挽了个剑花收势,剑尖犹自滴落朱砂般的血珠。
“三十一”他倚着染血的槐树轻笑,发间玉冠流苏缠着几缕青丝晃动。
裴郁震刀甩落刃上血珠:“二十九”
贺愿笑出声:“看来今晚的住宿钱,要裴大人出了”
“这是自然”裴郁收刀入鞘,也笑出声。
他突然走近两步,目光落在贺愿漫不经心的眉眼间:“文武双绝,又生的比花月楼头牌还要美上三分”
“难怪能把平华侯府的狼崽子驯成绕指柔”
“谬赞”贺愿反手将剑鞘抵在他胸口:“裴大人这话不如去小侯爷面前亲自说?”
裴郁后退半步,言语间满是调侃:“我可是听说殿下及冠那日,平华侯府送的贺礼堵了贺府门前长街,百姓都说当日盛况,活像是小侯爷来下聘的”
贺愿指尖漫不经心的抚过后腰上的折扇,没有反驳。
夜半客栈。
宋乘景的身影悄然出现在贺愿的房门外,仿佛从夜色中剥离而出。
贺愿微微侧身,目光淡然,示意他进来。
“坐”贺愿的声音平静。
对于宋敛的暗卫一直跟在贺愿身边保护这件事,贺愿其实早已知晓。
所以对于宋乘景的出现,完全在贺愿的意料之中。
宋乘景依言坐下,从怀中取出一封信,轻轻放在桌上。
贺愿瞥了一眼信封,淡淡问道:“宋敛的?”
宋乘景点了点头,又从怀中掏出炭笔和宣纸,迅速写下一行字:“公子说,让你亲启”
贺愿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宋乘景又写道:“公子近日大胜突厥,俘虏了三千人”
贺愿轻笑一声:“倒真是个狼崽子”
宋乘景没有响应,只是从怀中又取出一方折迭得整整齐齐的旗帜,双手递给贺愿。
“这是……”贺愿接过抻开。
突厥王旗上的狼腾在鲜血下依稀可辨。
旗面上被宋敛用鲜血写就。
“丹心寸意,愁君未知”
贺愿的目光在那行字上停留片刻,难得的神情复杂。
宋乘景再次提笔写道:“东西送到了,卑职先行告退”
贺愿点了点头,目送宋乘景悄然离去,房门轻轻合上。
信封被他拆开,洋洋洒洒三页纸。
阿愿亲启:
雁门关外狼烟如旧,突厥人近日警惕的很,声东击西之计已不能引其上钩。
如你所言,初来兵营时,虎符尚不能彻底服众。
左翼林将军右翼刘将军等人,都是贺大将军旧部,眼高于顶,又见我不过双十年纪,自然不服。
后来我空手斩断二人手中长枪,断刃掷于帅旗之下。
待北戎退兵三十里,取将军剑横贯中军帐。
你猜如何?二人倒真成了我麾下好刀。
(墨迹晕开,像是有人落笔却又划去)
给你备的及冠礼可还喜欢?
当日你和裴郁所言交易,我也听到了些许。
若是早知君心似我心,云靖定不负相思意。
可惜家国将倾,为你,为贺大将军,为百姓,我都必须接下这封军令状。
阿愿,待我突破突厥王庭之日,愿你亲口告知我表字。
落款:宋云靖
贺愿指尖抚过“不负相思意”,眼中流露出春水般的温柔。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想抗旨前往雁门关,与宋敛并肩而战。
可他清楚的知道,自己不能。
家中尚有幼弟,父母牌位依旧供在贺府祠堂。
贺家的脊梁早被铁券丹书压成了弯弓,在没有十足的把握之前,贺愿绝不会鱼死网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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