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敛听闻边关急报,一早便守在宫门口,等着宋戍下朝讲给他听。
“贺大都督指挥不当,贪功冒进,携七千白袍军葬身渡军峡”
贺骁无父无母,云映月也在战中失联。
京城百里,竟无一人肯为贺骁披麻戴孝。
茶肆说书人将惊堂木拍得山响:“叛将贺骁葬身处,野狗啃了三天三夜!”
他们说贺骁是阉奴。
他们说贺骁是废物。
朱雀长街飘满沾血的唾沫。
百姓们用尽最恶毒的言辞,仿佛要将他的名声彻底碾碎。
可是他们忘了。
当年大都督平定十六州时,他们曾高呼贺骁承受天命。
直到读了《楚汉》,宋敛才明白。
分明是功高盖主,封无可封。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第26章
宋敛醒来时,已经躺在了营账中的床榻上。
他微微动了动身子,疼痛如潮水般涌来,却抵不过心底那股沉重的压抑。
宋乘景站在床边,见他睁开眼,忙不迭地递上一杯温水,示意他先润润喉咙。
宋敛接过,喉间干涩得如同火烧,饮下几口后,嗓音依旧沙哑,呼吸间还夹杂着淡淡的血腥气。
“阿愿……可有消息了?”
宋乘景的手势缓慢而清晰,意在让宋敛看个清楚:“已经打捞了十日,暂无消息”
他的指尖在半空凝滞片刻,终究缓慢地比划起来。
“贺府昨日,已经披上素缟”
宋敛闭上眼,眼下的青黑透露出多日来的疲惫与煎熬。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被角,指节泛白。
“当初派去保护阿愿的暗卫……怎么说?”他声音低沉,仿佛每一个字都从胸腔深处挤出。
“小队说,在贺公子遇刺前,他们便已被引开”
“调虎离山”宋敛突然低声笑起来,胸口在震颤下往外渗血。
“好一个算无遗策的圣明天子”
帝王谢止……
宋敛想起方才梦中的悲痛。
既然他这么急着办丧事,那宋敛便送他一场国丧。
“传讯父母亲,护好自己,就说……”宋敛的指尖摸到心口处的平安符。
“他儿要办国丧”
宋乘景闻言,眉头紧锁,眼中闪过一丝担忧:“如今我们手中养出的兵力不过一万,不可轻举妄动”
宋敛仿佛没有看见他的劝阻,缓缓撑起身子,胸口的伤口因他的动作再度撕裂,鲜血渗透了绷带,染红了素白的衣衫。
“阿愿的死,不能就这么算了”
他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二十年前他既敢背后捅刀,就该想到后果”
宋乘景沉默片刻,终究没有再劝阻。
他比划的动作带着丝诚恳:“我会传讯给侯爷,让他们小心行事”
宋敛没有响应,只是低头看着手中的平安符。
帐外,风声呼啸,卷起漫天黄沙。
边关的夜,总是格外冷清。
宋敛伤已好了大半,这几日突厥休养生息,尚无任何异动。
他再次纵马来到了那处可以看到最亮星子的山坡上。
俯身望去,这里可以将兵营尽收眼底。
酌酒一杯,放在了一旁。
那是给阿愿的。
“阿愿”宋敛支起一条腿席地而坐,酒壶和酒杯相碰,酒液荡出些许,滴在了黄土地上。
“我前些日子大胜了突厥,烧了他们二十万粮草,还捅了阿史那何力一剑”
宋敛仰起头,饮下一口烈酒。
“我是不是很厉害?”
无人回应。
宋敛轻笑一声,眼角却是滴下了一滴清泪。
夜风携着草香扑了满面。
“你或许还不知道”
他轻声说道,声音里带着几分自嘲。
“当初你进宫时穿的那身衣裳,是我的生辰袍。我那时存了些私心,想着你穿了我的衣裳,就再也无法和当年一样跑丢了”
他说着,嘴角微微扬起,笑自己当时幼稚与执念。
“宋家的规矩,表字只能告诉心爱之人”
宋敛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
“当日在画舫上,我特地将表字写在愿望边上,就盼着你能读出来。”
他渐渐哽咽,仿佛有团棉花堵在喉咙里。
“我还有二十四封家书尚未寄出,本想等战后我们一起看”
北斗星辉落进空了的酒囊,他仰头饮下最后一口辛辣。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坠入衣领,不知是酒液还是别的什么。
“贺愿”
这两个字在唇齿间辗转数月,此刻裹着血气和酒意吐出来,竟比漠北的雪还冷。
“你未曾教完的《秋风词》,我终究是学不会了”
宋敛低头看着手中的酒壶,壶口残留的酒液在月光下泛着微光,仿佛映出了贺愿那张清冷的面容。
身后传来一阵极重脚步声。
刘修远席地而坐时,宋敛正用剑尖在沙地上勾画。
“二十年前的贺骁,也爱在这里独饮”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几分追忆。
刘修远随手抛给宋敛一个酒壶,酒壶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稳稳落在宋敛手中。
他垂下眼,目光落在沙地上那些刚刚写出的诗句上。
“入我相思门?你这是想贺家姑娘了?”
宋敛手上动作一顿,抬眼看向他。
“年前我便听说贺骁当年那个未出世的孩子找到了,只是戍守边关,一直未曾见过”刘修远指了指宋敛佩剑上的五色丝绦,语气中带着了然,“这东西是他们贺家的传统,赠给心爱之人保平安的”
闻言,宋敛手中的酒壶微微倾斜,酒液在壶口晃动,映出他略显疲惫的面容。
“他不是姑娘”他说出的话语还沾着酒气:“他是个公子,名叫贺愿”
刘修远眉峰微挑,忽而朗笑出声:“倒像你的脾性。草原上的野马,原该配只桀骜的鹰”
“说说罢,是怎样的人物?”
“他……”宋敛思忖着开口:“是个很好的人”
剑尖无意识地在“早知如此绊人心”的“心”字上反复描摹。
“他擅抚琴,能将贺家剑法使的炉火纯青;不喜虚与委蛇,喜欢在宴上偷跑出去下棋;喜欢看书,说起兵法能滔滔不绝,三日不重”
“他的眼睛很漂亮”
宋敛的声音渐渐低沉,仿佛沉浸在回忆中无法自拔。
“每次看我的时候,都是深不见底而不自知的温柔”
“他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会微微上扬,像是只白猫”
刘修远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
他知道,此刻的宋敛需要的只是一个倾听者。
“他说,等我回去,便告诉我他的小字”
宋敛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淹没在风声中。
“但是,他已经失联二十九天了”
宋敛低头看着手中酒液已经所剩无几的酒壶。
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宋敛和刘修远同时回头,只见信兵策马疾驰而来,脸上满是焦急之色。
“将军!东边三十里发现一队突厥骑兵,约莫一百二十人”他翻身下马,单膝跪地。
“走吧,宋将军”刘修远拍了拍宋敛肩膀,“把那群走狗给打回去”
两人迅速集结了一队轻骑,埋伏在突厥骑兵必经之路的一公里外。
风沙渐起,马蹄声由远及近,突厥骑兵的身影终于出现在视线中。
宋敛抬手,做了个放箭的手势。
箭矢破空,撕裂了黄沙的沉寂。
冲在最前的十余名突厥骑兵应声坠马,惨叫声与马嘶声混作一团。
“留活口”宋敛的剑刃甩出血珠。
刘修远的长剑刚削断第三人的喉管,闻言猛地收势,剑锋堪堪停在半空。
这个细微的破绽让某个突厥骑兵钻了空子,罗刀擦着他腰侧掠过,在锁子甲上刮出一串火星。
宋敛的长剑扫过来,那人头颅掉落的闷响混在喊杀声中,格外刺耳。
战斗很快进入尾声,突厥骑兵溃不成军,只剩下零星几人还在负隅顽抗。
宋敛正准备弯腰检查尸体,俯身的剎那,一柄淬毒的飞刀已到面门。
本能让他偏头躲过,却不妨突然暴起的“尸体”,手中匕首直取他后心。
电光火石间,如月般的剑光闪过,硬生生将那“尸体”钉入土地。
这一切发生在呼吸间。
宋敛瞳孔骤缩,直直的看着那把钉在地上的月白色长剑。
那是——
愿无违。
“阿……阿愿!”宋敛僵直转身,朝剑来的方向看去。
月色如水,执剑者一袭红衣从树后走出。
月光为他头上玉冠镀上了淡淡荧光。
那张清冷的面容在夜色中格外清晰。
“贺将军?!”刘修远看着贺愿与当年贺骁如出一辙的眉眼恍惚出声。
贺愿刚要开口,便被拽进了一个沾满血腥味的怀抱里。
滚烫的眼泪落在颈侧。
“云靖”带笑的叹息落在宋敛耳中:“你铠甲硌着我了”
宋敛猛然收力,又不敢完全松开。
他闻着贺愿发间清香,近一个月来无处安放的思念和悲痛终于有了宣泄口。
失而复得,原来是这般滋味。
“好了好了”贺愿轻轻拍了拍宋敛的后背:“我这不是活着回来了吗”
“京中急报说你死了”
宋敛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十五艘船十二个时辰不间断打捞,但是连个衣角都没找到”
贺愿静静听着面前人的委屈。
他抬手轻轻推开宋敛,指尖抚上面前人的脸颊,仰起头轻轻擦去那上面的血迹与泪水。
“我的错”贺愿柔声道,“本想让月卫告诉你的,结果有些事情耽搁了”
“咳”刘修远握拳抵唇,干咳了几声,打断了这片刻的温情。
“好了好了,这么多人看着呢”贺愿转身牵住宋敛的手,十指相扣。
刘修远踢开脚边断刀,望着十指相扣的两人轻笑:“贺公子这手诈死,倒是把宋帅的魂都勾了去。话说回来,这些突厥人越来越狡猾了,居然还会装死偷袭”
突厥人向来以勇猛著称,极少使用这种诡计。
这次偷袭,恐怕不是偶然。
“突厥人突然出现在这里,恐怕另有图谋”贺愿冷声道。
“这些事情明日早上和林牧之同议”刘修远道,“今天晚上我会吩咐加强巡逻,你们小夫妻久别重逢,先回去叙叙旧”
贺愿听到刘修远对他们二人的称呼,微微挑眉,嘴角勾起戏谑的弧度,手上捏了捏宋敛的指节。
宋敛耳尖泛起薄红,在夜色的掩饰下若隐若现:“那便劳烦刘将军了”
刘修远朗声笑道:“好了好了,你们先回营账吧”
宋敛一手提着贺愿的剑,一手牵着贺愿翻身上马,怀中人的衣袖扑在心口,带起不规律的跳动。
“云靖”贺愿的掌心盖在宋敛握着缰绳的手上。
宋敛忽然勒马,将耳垂贴上那人温热的唇。
“咽回去”
他反手攥紧贺愿手腕,虎口薄茧碾着腕间跳动的血脉,“要说什么,留着回军帐里说”
第27章
掀帘入账,贺愿一眼便看到了床头放着的家书和狼腾王旗。
他微微挑眉,上前两步,看清了家书上的“阿愿亲启”。
“这么想我呢”贺愿轻笑一声,玩笑般的开口。
“是啊”宋敛从身后揽上贺愿的劲瘦腰肢,掌心贴着他腰侧凹陷的曲线游走,“很想你”
“啧”贺愿转身,指尖点在宋敛衣襟处,将他推开几分,故作严肃道,“师徒之间,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宋敛知道贺愿这是在闹脾气呢。
他顺势将贺愿点在自己衣襟处的指尖按在心口的平安符上,低声道:“方才刘将军说的,你不是没反驳吗?”
贺愿轻笑一声:“不过是不想给你难堪罢了”
“骗人”宋敛摩挲着贺愿的指节,“贺家传统,五色丝绦是赠给心爱之人保平安的”
他另一只手扬起腰间将军剑,剑柄处的五色丝绦随着他的动作晃荡。
“对啊,送给你保平安而已”贺愿笑的人畜无害,眉眼弯弯。
“那我说”宋敛却不再给他逃避的机会,上前半步,近的能听见对方紊乱的呼吸,“我心悦你……”
“不是师父,不是兄长,不是愧疚,是我,宋云靖,心悦你”
“从云姨怀胎开始,我惦记了你二十一年,与你相识七个月,我自知与你初见时对你太过鲁莽,熟识之后,我总想着把这些年的亏欠都弥补给你。可是后来我发现,我对你有了兄长和师父之外的,不为世俗所容的爱意”
宋敛直直的注视着贺愿的眉眼。
“听闻你死讯至今,整整二十九昼夜,我守着你给的平安符入眠,日日盼着你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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