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又围坐一圈,嘴里念念有词,由瞎眼的男人来决定某人的命运。
男人一边慢条斯理地在虚空中点来点去,一边对肖淳和于顾道:“等下个月,这些人被随机分配去不同的楼层,他们之中会诞生执法者,也会诞生守法者,再追加严苛的律法,很快就能平息上头的混乱。”
“我会选出我忠诚的信徒,让他们去传教。”男人道,“总会有愿意吃这份苦头的人,亲身下到100层以下,去黑暗里挽救需要救赎的灵魂。如此几轮,会有成效的。”
肖淳觉得自己听错了:“执法者说你会有办法,办法就是这样?”
“我们之中诞生忠诚的骑士,骑士挥剑,保卫公正,就是这样。”男人的手停了,点在了一个方向,被选中的人站了起来,这人已经失去了一条左小臂,迎接着其他人的喝彩和崇拜,满脸都是雀跃和亢奋。
肖淳说了个现实的:“退一万步,他们几乎都有残疾,就算勉强不死,如何能震慑他人?”
男人笑了起来:“我也是残疾。我看不见。我是如何做到的?”
肖淳一顿。
“你的苦难会成为你的优势,全看你如何使用。”男人道,“既然你们有这份心,明日可拿你们献祭。到那时,我认可你们信徒的身份,下个月轮换,你们就是众生新的信仰。”
刚被选举出来的人立刻脸色灰败,狠狠瞪向肖淳和于顾,仿佛他们是占了多大的便宜。
肖淳几乎要气笑了:“不用了。”
他站了起来,拍了拍手心的灰,眼神扫过一张张脸。他现在觉得,这些人要比于顾疯得多了。
他以为会触发什么任务,会得到什么新的信息,结果只是更加清晰地认识到了这里有多不正常。
突然能理解,为什么这部电影的前传最终会以执法者覆灭为结局。
“我就是个路过的,比不上你们思想崇高。”肖淳笑了,笑意却不达眼底,“我还是当我的野蛮人吧,这头衔我现在还挺喜欢的。”
瘦小的瞎眼男人闭上了嘴,笑容从脸上缓缓消失。
围坐一圈的人得到了什么暗示般,齐齐站了起来。
四下一片寂静,人群苍白而麻木地立着,当然也不是全部,因为大部分人都缺少零件,便显得画面诡异又滑稽。
今日刚献祭了一条腿的男人被扶着站起来,满脸冷汗,咬着牙道:“他说他是野蛮人!”
“自私的野蛮人,毫无廉耻的野蛮人!”
“因为他们,我们才会变成这样!”
献祭者不允许自己的献祭成为一场笑谈,他的崇高和牺牲,必定要有巨大的悲情和意义。
他怒吼道:“杀了他们——!”
第21章 饥饿站台20.
肖淳说出“不用了”时,脑海里划过了预知画面。
瞎眼男人命令其他人抓住他们,将他和于顾五花大绑,言之凿凿他们有罪业要还,既然来了就是缘分,他不会看着他们继续堕落。
肖淳原本到嘴边的话因这画面而顺势一改,说出了“我还是喜欢当野蛮人”,而未来的结果也跟着改变,从不会让他们堕落,变成了杀死野蛮人。
无论如何,总归不能善了。要么留下胳膊腿,要么留下命。
身侧掀起一股森然冷风,眨眼间,于顾已经挡到了肖淳身前,钢板直面冲来的人群——对比肉团执法者,这群残的残,废的废,对于顾几乎造不成什么威胁。
但毕竟人多势众,于公于私,肖淳还抱着几分侥幸,不愿见血。
肖淳手指尖滑落玻璃碎片,无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藏在那儿的,转瞬间,玻璃就抵在了身后瞎眼男人的脖子上。
于顾的钢板条毫不犹豫地捅进了一个人的腹部,那人喷出鲜血跪倒——
是活人,跟他们一样的活人。
肖淳的手指一抖,目光落在于顾脸上,男人眉眼淡漠,侧身一踹,飞踹出冲到近前的另一人。是活人也好,鬼魂也好,npc也好,从来不会影响于顾的决定。
身在此地,律法道德早已灰飞烟灭。
肖淳大吼:“都住手!再动我就杀了他!”
人群一滞,于顾手指抹过溅到眼下的温血,手中钢板条一甩,杀气腾腾。
“放开老师!”有人怒喝,“卑鄙的野蛮人!背叛狱友是会被规则处罚的!”
“我的狱友不是他。”肖淳道,“规则对我不起作用。”
“你——!”
“既然你们的老师如此重要,怎么能随意丢他一个人?”肖淳的玻璃碎片顶在瞎眼男人的大动脉处,“都退开,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传道者,”瞎眼男人始终淡定如初,不慌不乱,慢声道,“如何会怕前路坎坷,怕被他人所不容?我的种子们早就生根发芽,有没有我,都无甚重要。”
肖淳一顿,猛然察觉到不祥,立刻要收回手里的玻璃,可瞎眼男人已一把稳稳抓住了他的手腕,自己引颈割喉,动作干脆利落,根本不留后路。
鲜血喷溅,男人嘴里嗬嗬几声,还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嘴唇翕张,转眼就没了气息。
肖淳手里的玻璃碎片滑落,男人应声而倒,明明是个皮包骨头的瘦小男人,倒下的瞬间,却莫名生出地动山摇之感。
他是活人?!他竟然不是npc?!
肖淳这回是真傻眼了,完全没料到会是这种结果,下一秒,手腕被于顾抓住,男人将他扯到角落,又一脚把瞎眼男人的尸体踹到了肖淳脚下。
“别乱动。”于顾沉声对人群道,“来一个,我就断他一根手指。如果不够,还有耳朵、鼻子、眼睛……”
“野蛮人——!”
“混账!!!”
人群激愤,失去理智,刚刚失去了腿的男人匍匐在地哭嚎不止,眼泪鼻涕糊了满脸:“你们逼死了老师!”
“我们要为老师报仇——!”
于顾眼也不眨,割断了尸体上的一根手指丢到人群面前,人群发出了惊恐的尖叫。肖淳下意识一哆嗦,手指、手背上还飞溅着瞎眼男人的鲜血,灼烧般刺疼。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杀人。
人群没了主心骨,互相看看后,迟疑着愤怒着茫然着慢慢往后退,双方以洞口为界限,各占一半,彼此如灭门仇人般瞪视。
篝火早就熄灭了,红光昏暗,黑暗吞没了人群的影子。
肖淳脑子里一片空白,眼前不断浮现男人毫不犹豫割喉的画面。他无法理解,随意分食他人,怂恿他人互相伤害的“圣人”,却又在被挟持时,毫不犹豫地赴死,没有半分惧怕。
他信誓旦旦将这群人定义为“邪教”,又在这一刻,因震惊而感到动摇——难道错的其实是自己?
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人群里响起虚弱的声音:“老师的意志不灭,传道者,如何能因为这点小事退缩?”
人们窃窃私语起来,那声音又道:“若放过他们,老师该有多失望?”
于顾动了动肩膀,关节发出“咔”的一声。
眼看刚平衡的局势要有变故,肖淳勉强稳住神智,下意识开口道:“你们的老师说过,在你们之中会诞生新的信仰。”
人群安静下来。
“你们可以选出一个新的领袖。”肖淳道,“他要和你们的老师一样勇敢,聪慧,有人格魅力,能领导他人继续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有人出声道:“这跟审判你们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肖淳沾了血的手指微微颤抖,强自镇定,“没有一个人做代表,你们要怎么审判我们?谁来做这个决定?”
“一命偿一命!你们逼死了老师,你们也要死,不需要谁来做决定!”
“有道理。”肖淳道,“可应该怎么死呢?”
众人显然没想过这个问题,一下被问住了。
混淆视听,挑拨离间,看似为他人的权益谋划,实则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肖淳言行同瞎眼男人毫无区别,但换一种说话场景、方式、立场,听起来就全然不同。
在生意场上谈判惯了的肖淳,面对这群已被深深洗脑的信徒还是游刃有余的。
他为他们展开联想:“简单的杀死我们没有价值。抓住我们后要如何判决死亡方式呢?和你们的老师一样割喉?还是应该绞杀?还是应该先让我们献祭,获取最大的利益,再死呢?”
有人道:“废话那么多!杀了就是!”
“杀了之后呢?”肖淳徐徐引导,“下个月换了楼层,你们谁是新的信仰?谁应该下100层去做救赎和传道?谁去孵化新的执法者?”
众人不作声了,肖淳便又问:“若你们都做不到,又何必非得替你们的老师报仇?依我看这事不如就这么算了,很快就要分楼层了,一觉醒来,谁也不认识谁。”
“谁说的!!”立刻有人怒吼,“我!老师对我寄予厚望!我来!”
肖淳听出了这声音,是那个今天刚被献祭了腿的男子。
“你叫什么?”
“在外头,大家都叫我一声豪哥!”
“那现在该叫你豪老师了?”肖淳搓着手指间黏糊的血渍,“豪老师要下100层去传道?”
“是!”
“其他人呢?认可吗?”
不知不觉,众人的思维竟都跟着肖淳走了,有人迟疑道:“凭什么是他?我比他伤得重多了。”
豪哥立刻抓住了把柄:“这不叫伤!这是荣耀!”
又有个女人的声音道:“从来都是我服侍老师,新的信仰自然该是我!”
“放屁!最得老师信赖的是我!”
“老师早就说过了,我是他最骄傲的弟子!”
人群你一言我一语,果真吵了起来。
肖淳并不在意他们到底会讨论出什么结果,本就是拖延时间,如果真的引起了他们的内讧反而对自己和于顾是好事。
于顾站在肖淳身前,有一下没一下地甩着钢板条,突然低声道:“没有这个必要。都杀了就是。”
肖淳牛头不对马嘴:“我怀疑这里没有npc,全都是……活人。”
于顾察觉到什么,侧头看了他一眼。
肖淳的脸色极其苍白,神色带着几分惶然:“没有鬼魂,没有npc,一群跟我们一样的普通人,在这里为了活下去竭尽了全力。”
于顾皱眉,音调微微绷紧了:“肖淳?”
“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肖淳看着于顾,茫然喃喃,“什么是自私?什么是大义?什么是奉献?什么是公平?”
*
于顾对这幅模样的肖淳很熟悉。
大少爷顺风顺水惯了,做事面面俱到,聪慧温柔,受人追捧,身世问题未曝光之前,他就算是稍有挫折,也不能同眼下相提并论。
肖家不曾委屈他什么,父母的爱也未曾缺少,他的不满说来和所有多子家庭里的孩子相差无几,相比之下,他锦衣玉食,就算不如小弟备受宠爱,因此养出了骄纵浮躁的性格,骨子里也多少是有点任性自负、骄傲自满的坏毛病的。
但这些毛病在肖家时无伤大雅,上流圈子的大少爷,含着金汤匙出生,骄傲是他的铠甲,自负是他的光芒。
而在此处,这些铠甲和光芒才逐渐暴露出了要命的弊端。
光芒太盛,便看不清脚下的泥泞和真相。
他信誓旦旦认为自己的选择没有错,想要自立规则,骄傲要强如他,只会当这些人是一群脑子不清醒,甘于堕落的疯子。
可眼下疯子并不怕死,也没有堕落,显出了远超常人的无畏和勇猛,一方对信念保持了高度的忠诚和行动力,剩下的一方如果对自己的信念不够坚定,便会轻易被撼动。
在第10次循环里,也是肖淳失智的那一次循环里,他们勉强离开了7楼,却没能闯过6楼的关卡。
肖淳的精神在7楼已经摇摇欲坠,被撼动了根基,对自己的认知、决策力产生了极大的质疑,进入6楼后,很快就承受不了压力,又因发现了循环真相而彻底崩溃。
想到那一次的失败,于顾一颗心被狠狠揪紧了。
“肖淳。”于顾放轻了声音,不再去管还在争吵的人群,单手紧紧攥住了肖淳冰凉的手腕,“告诉我你在想什么?说出来。”
肖淳猛地闭了嘴,似乎回过了神,眼神闪烁,却摇头道:“我就是……想想而已,我没事。”
“告诉我你在想什么。”于顾却很坚持,“说出来我们才能商讨解决。不要一个人憋在心里。这没什么可丢脸的,肖淳。”
肖淳皱眉,有一种整个人被于顾看穿的不适。
“先不提这个了。”肖淳想转移话题,他不擅在他人面前落于下风,坦白心迹从某种角度来说意味示弱,“我不知道能拖延他们到什么时候,你打算怎么做?”
“不能和平解决就都杀了。”于顾直视肖淳的眼睛,“这不是玩过家家。他们不死,就是我们死。”
肖淳当然知道,他的目光越过于顾,看向黑暗里的人群。
昏暗的红灯下,偶尔会照出几个人残缺的身体,他们付出了很大的代价——相比自己,他们为了活下去什么都能做。
而自己,竟还认为会有更好的办法,两全其美的办法。
这何尝不是一种天然的优越,自认为生存方式凌驾于他人之上的优越。
“不要胡思乱想。”于顾低沉的声音似某种提醒,似昏暗里敲响的警钟,在他耳边回荡,“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要的活法。没有对错。尤其在这种地方,更是没有。”
可是我连吃下一块肉的决心都没有,却敢说要推翻这里的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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