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清晨快上朝的时辰,我起来穿衣、并从云何欢手里抢回下一件衣服、并穿衣、并从他嘴里抢回下一件衣服。如此往复,正闹得头疼,雾谭突然将门撞开,脸色极难看。
我问:“怎么?”
雾谭扫了眼后面,再看向我:“两天两夜,府门外的,站晕了。”
前日我就让人去外面说过,让人离开。之后我被云何欢缠着,便没再管。我没想到柳邵还在外面,一直等了两天两夜。
我慌忙上前问:“现在人在哪里,可有派人照顾?”
雾谭又往后瞧一眼,再看我:“我替你做主,暂把人抬进来,找个屋放躺着。要去看看?”
我本已急着踏出半步,顿了顿,收回。
我闭了会目,说:“……等他醒转,就赶他走,再强调一遍,我帮不了他。”
雾谭问:“怎么强调?”
我自觉我整个人都泄了力:“就说,这些年他看走了眼。不仅我厌恶山阳公已久,且本太傅是个唯利是图的人,若帮他救山阳公,会损害我的仕途。比起区区诺言,我更爱惜自己的权柄,让他另寻去处。”
雾谭微怔:“你这话可很伤人。需不需要说和缓些?”
“照实说,伤人才能,断他求我这念想。”
雾谭领命而去,转眼没了身影。
我回头,云何欢还站在我的地铺上,手里也还抓着一件,我怎么抢都不愿还的外袍。他好像是迷惘了,脸上懵着,双眸鹿一般睁得溜圆,手指却在我衣上越绞越紧。
“秦太傅,我看不明白,”他时而望着我,时而又瞧着手里的衣,“你喜欢他,可又不帮他;你喜欢我,却又不想理我了。”
我没有心思与他纠扯,上前将我最后那件外袍拿过,穿上,出门。
只是他依旧跟着我。
我要骑马去宫里上朝,他也要继续去云藏跟前侍奉,会与我同路一段距离。
家丁牵了两匹马来,我上其中一匹后,回看了眼,然后眉头一紧。
云何欢踩着后面那匹马的一侧马镫,蹦了又蹦,牟足了劲,咬牙切齿,就是蹦不上去。不仅如此,因早上闹腾,他丝毫没管自己身上穿戴,发是束歪的,衣领是斜的。发觉我瞧过来,他又坚韧不拔地努力蹦跶了两次,反而弄得马溜开几步,自己险些摔倒。
我……
我只能叫他过来,扶上我马,坐我前面。路上我骑得慢些,顺便空一只手,帮他调整脑后束发的位置,将红绸带的结打得更漂亮,再拽正他衣领。
于是他便得寸进尺了。
背往我怀里柔柔地缩,把自己揣成很小的可怜一只。不能扯衣襟勾我,便将袖稍微捋起,露出藕白的手腕,来挨贴我手臂。
我不得不又将他手捞过,衣袖一层层拽正。
到宫门口后,便须分道扬镳。他往内廷,我去大殿。
我下了马,云何欢不动,照旧伏在上面,手里紧紧捏着马的后颈毛,扯得马嘴里直嘘嘘。
大概,还在等着我亲自伸手,像把他扶上来那样,抱下去。
我站远两步,抬袖一揖:“臣家里不缺这一匹马,殿下既喜欢,就送给殿下。臣去上朝,殿下自便。”
我刚转过身,听见他在背后急切地喊:“秦不枢!你真就再也不理我了吗?!”
我略想了想,没搭理,走了。
第37章 同死
下午的时候,我公文看累,起身四处转转。不自觉便步到尚书台门口的花台边,朝里一瞧。
几簇花草里头,仍倔强地拥着那一面白绢扇子。
今日公务又很多,且是处理河北世家种种联系的要务。这些事情处理得好不好,直接关系到本太傅能否再度在朝上说一不二、以后我矫的诏能否有说服力。所以晚上,我还是住在尚书台里。
临近戌时,我大约又看累,再次不自觉去庭中溜达。我先溜达到大门附近,停住脚步,再溜达到小门附近,又住了脚步。
这面墙外,这扇门外,可能又在墙根处蜷着一只没人要的小猫,像很多年前那般,灰扑扑的,眸中却流转着夺目的光,让人一眼瞧见,便会沉溺。
然后,他就会绵软地扑过来,将剖骨削肉的刀子悄无声息扎进我肋里,再旋一圈。
我的血本就快流尽,禁不住这么一直流。
是以我没有开门。
之后几日,我都见着了那白绢扇子,但我都未开门。
再后来,扇子就没有了。
半个月多下来,日子归于平淡,重掌大权重掌得十分顺利。一来我事情办得漂亮,二来云藏利用柳邵对我的考验也顺利过关,他越发信任我,渐连有些奏章都直接拨来我这让我看着批。
手里接着这些,我自然也忠义无比,越发卖力干活。
偶尔上朝时,我能见着云何欢。在珠帘掀起、云藏从后殿走到前殿的一刹。
他住在宫里,身上穿的是绣着金线的绸缎,连后脑系发的绸带都泛着光,精致得像只金丝雀,想必过得很好。
然他从未被准许过来到珠帘前面,踏足朝堂,让朝臣多见见。他这模样很明显,就是云藏专留给我看的。若他来前殿,会给人以云藏欲传位于他的错觉。
没关系。
我本就无须三殿下有什么人望。只需待我能一手遮天,皇位上这老儿在该死的时候及时死,就行。
只是很快,却有另一年纪轻的人先走了,走得比云藏更早。
七月初九,大玄危氏皇帝山阳公危玥薨,年仅二十六。
废帝离世,没有全城戴丧,没有辍朝缅怀。云藏在朝上提了一嘴,“那该按什么丧仪办,就按什么丧仪办吧”,之后便没再提过。下朝后杨宗正毛焦火辣地找到我,问我陛下这是什么意思?是要按皇帝制,还是公侯制?
我道:“按帝制,但从简。”
杨宗正大悟,对我连连三揖,太傅真是救命大恩。
第二日是旬休,时隔多月,我又去了城南行宫。
危玥此人,我极少见到。他为对我扬威,往往故意隐匿行踪、单把柳邵放出来与我聊。
印象中是个面如冠玉的青年,眉目张扬,浑身透着劲劲的桀骜。若时间再往前,回到他携手柳邵指点江山之时,那个时候,他应还只是个刚长成的少年。
虽不知为何后来变得喜怒无常,可天下皆知,在他做皇帝时,对柳邵的好,是恨不得将一切都奉给他。
他甚至为柳邵绝亲嗣,收养宗室远支中无父无母的孩子做太子。
这日天色阴暗,细雨绵绵。行宫外面如常,直至走到行宫内才见素缟。再往里走,一直走到正殿之前,才见着有十几个宫人在这里跪着,干嚎,一个落泪的也没有。
柳邵,也没有。
他在殿内,人跪在金丝楠木的棺边,面色平静寂然。
我进了殿,先对山阳公棺椁拜过三拜,才到柳邵旁边,隔着些许距离坐到他身侧,唤了一下他的名字。
他似乎听到了,又似乎没听到。细雨飘入灵堂,润颈冰凉,他仿佛才魂魄归体:“嗯。”
得到回应后,我问:“我想来跟你道一句,对不起。”
许下诺言,却在他最需要时没能帮他。有万般不得已又如何,我该来这里忏悔,直面自己的过错。
我想他或许会唾骂我;也有可能,聪明如他会因知晓我进退维谷的境地说:“我不怪你。”
我敢来,就能听任何话。
柳邵眸中依然涟漪不起。他慢慢挪跪到棺边更近的地方,声音与平日里一样和缓:“秦太傅,你没有对不起我。我该谢谢你。我们多在一起了六年,已经很长了。”轻轻的话语飘散在风中,哭腔微弱得几乎听不清,“很长了。”
他一手抚在棺木上,指尖触及后那么轻柔,像在抚摸谁的脸庞。我便在旁侧等着,不再打扰。
又过很久后,我见柳邵稍稍回神,才接着问:“柳丞相,你即便不恨我,也不应谢我……不知你之后有何打算?可要离开这是非之地?或者有什么心愿需要去做?我,愿重新许诺,只要力所能及,此次绝不相负。”
“多谢秦太傅,可我没有打算了。”他柔和地笑起,“七日后我会与陛下同入皇陵,为他殉葬。”
他跪在这里,死人一样地静。我观他容色,这答案其实在意料之内。可我不明白,我已想不明白整整三年了。
“……为什么?”
柳邵说:“他一个人,会怕冷。”
我忙道:“不是。我的意思是说,为何他能值得你做到这种地步?你已还了他六年蹉跎,现在你明明可以走了,只要你想走,我能为你安排一切!你为何……还要再平白搭上自己的命??”
柳邵仍笑:“因为,这是我应得的。”
我只能摇头,说我不明白,我真的想不通,可我更建议你莫要如此想不开。即便你哪都不去,继续守在行宫之中,哪怕还是为山阳公守着,那也能有许多事做。
柳邵微微摇首:“我意已决,太傅不必相劝。”
我还打算问,他已抬手向我制止,一指点唇,示意我莫再在此喧哗。
我陪柳邵无言跪到傍晚,天色渐暗。这时候城门也快落锁,我必须走了。
柳邵仍跪在棺前,手里拿长针挑着一盏灯烛,试图令其更明。
我起身到他面前,沉沉一揖:“柳丞相,殉葬这件事,我始终不认同。我还会在七日内找机会劝劝你。”
柳邵淡然牵了牵唇角,长针在铜灯的灯沿轻敲三下,而后道:“太阳将要下山,秦太傅慢走。”
我出行宫后,跨上马,不由望了眼天。
柳邵方才说,太阳。可今天分明阴雨绵绵,全然无日。且在此之前,他敲了三下铜灯。
若我没猜错,他的意思应是:三日后,他会来找我。
行宫之中有太多眼线和耳朵,他怕是要与我说一些不方便为他人所晓的话。若还愿意让我帮忙,若有托付,应也在三日后的话中。
是我缠他两年,给过他希望又许下重诺,他才会在走投无路时孤注一掷,在我府门外生等两天两夜,却最终等到一句空言。可我不能不还他空言。
此错终究在我。
若他还肯托付,只要与云何欢的事不冲突,我必全力以赴。
回府后,我揣着沉重的心情,写了三日后告假,向云藏递上奏呈。
近来云藏老儿有人性不少,掀起珠帘给我看殿下的次数多了,且我每回告假都批。他若早些如此有人性,我在家休息得舒坦、朝上又得君王信任,还有县公可封食邑可用,何苦一杯毒酒葬送余生,何苦谋反,何至于许诺又食言?
一桩桩一件件,根源都是他。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我须好好考虑,将来让他如何死,才能杀人诛心、死不瞑目。
第38章 真相
三日至,我清早便让雾谭安排诸影卫,于府邸附近严加观察,但见可疑人士,立刻请至本太傅面前。
不到半个时辰,可疑人士被雾谭拎来了。
这是我头一回见云何欢被提溜后领,像被捏着后颈毛,四爪垂着,很安静,很委屈。
他被提至我面前时,我正于屋中喝药。见被抓来的是他,我当即呛了一口,全呛进了碗里。
云何欢疑惑:“秦太傅,你风寒还没好么?”
“养身体是长期之事,臣要避免下一次风寒。”我瞧着碗中唾沫,陷入纠结,接着喝还是不接着喝。
云何欢低头说:“我看见太傅告假的奏呈,就也告个假回来。我这烂爹在此事上难得大方。”
“他最近看着奏疏就烦,自然见了就批。”何况云藏尚需拿云何欢吊着我,不放我二人相聚怎么行。但这药,总觉得喝了,有些埋汰。
云何欢对手指:“太傅,你只说尚书台不让我进,没说秦府不让。我真的知错,我再也不吃柳邵的醋、也不非要让我哥回来,你就重新理我,不扔我出去,好吗?”
我踌躇良久,决意不干不净,仰头闷掉,将碗搁到旁侧,道:“臣今日回府,是因与柳丞相暗中有约。”
云何欢爪子立刻开始扑腾:“他怎么又来,还暗中?!”
给了他半个月时间想,他还是不信我与柳邵的关系。
我道:“正好殿下在,不如今日殿下就旁听臣与柳丞相要商讨何事。”
“哦,只要太傅不扔我出去,我听就是了。”他又颓丧地垂爪,“好太傅,快让雾谭哥哥放我下来吧,我胸前被勒得好疼。”
我让雾谭将他拎到我床上来。雾谭嘴脸纠结嫌弃,但照做,搁完即飞速远离。我靠坐着软枕,云何欢依在我臂弯怀间,一腿搭我身,搂我腰搂得紧。他就以这样姿势凝着眉抿唇仰望我。
仰望了我一会后,云何欢将脸也贴上我身:“好久没抱过太傅。我一个人睡那么大的床,都睡不着。”
我说:“臣略有不同,臣一人睡,倒睡得挺香。”少见着他,少积些火。
他听这话,一改委屈柔弱求全神色,将我衣襟拧住:“秦不枢,你都不想我的?”
我低头瞅着他:“殿下睡觉次次都压臣身上,臣一人睡自然比与殿下同睡舒坦。”
云何欢更怒:“所以你晾着我?说句明白话,你是不是已经不喜欢我了?因你早对我有意见,柳邵一主动找你,你马上又回去喜欢柳邵?”
我捏住他这只手,定向他眼问:“这话臣也想拿来问问。殿下可有真心喜欢过我?若,大殿下并未被派往北境,他还在京城,殿下会否有一天再不要臣这枚棋子,回去寻他?”
“你果然讨厌之前那个安排我哥的办法,”云何欢掀了被跨上我身,坐得笔直,一手继续和我捏着,一手掐上我脖颈,“那你想怎样?不关在能见着的地方,难道你还想杀了他?”
我亦将一只手摩挲在他颈下,只是,我没有狠得下心去多使半点力气,学他掐人:“臣在定下此法后,就再未提过。是殿下你自知理亏,反复试探,心怀鬼胎。”
他越发凶狠,手指更在我脖颈上收了两寸:“秦太傅,又来道貌岸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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