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微仰头:“不比殿下虚伪。上一刻还婉转在臣怀中,下一刻便暴起要扭断臣的脖子。”
他盯着我,半晌,轻哼一声露出笑来:“好,好,秦太傅,今日我不杀你。你说我理亏,那我倒要听听你今日会怎么跟柳邵你情我浓。若讲不过去,我要你好看。”
我道:“噢。那今日殿下就这么掐我脖子,是想作甚?”
云何欢将唇咬得泛白,而后猛然向前腾挪,尖锐的牙口狠咬上我嘴唇。
之后的事,便很难描述了。
这不是睡觉,简直是打架。我嘴被他咬得没一处好地,他也被我搞得全不像样。可即便如此,他额上层层冒汗,面色炽红,吐息错乱,躬着身气都快吸不进,还有力气骂:“秦不枢,有本事你就……弄死我,永远把我扔外边……否则,否则……”
我重重又欺他一下:“否则什么?”
我感到自己肩后被破了皮、剜了肉,他的手指织在我血肉之中。
“……否则我就我恨你,我一辈子……都恨你。”
我低头,瞧着他发抖的小腹现出的形状,看着我们交嵌得血肉淋漓都无法分离的自己,叹了口气。
纯粹地爱他不容易,要逼着自己和他分开,也不容易。
“臣也恨你,你让臣好疼,臣都恨死你了,殿下。”
床上一回不够,第二回滚到地上,又推到那根有很多攀爬痕迹的立柱边。我卧房柱子被他抓掉一地的漆,像被小兽啃过一样,惨不忍睹。
我将他腾靠在柱上,让他除却我没有着落。如此一来,他便只能乱挠和咿呀地叫,渐渐双目中失了焦点,再说不出任何恨我的话了。
这次将仅能无力靠着的云何欢放进浴盆,除却涮洗,本太傅多了件活。
拿锉刀给他磨指甲。
人小指甲硬,用热水泡软了才磨得动。磨到半截他不乐意,手爪使劲乱舞,我唯有费大力气捏实,方能继续。
我真是摊上他了。
他实在挣不动,委屈:“我在宫里学着拿凤尾花汁养的,好不容易留长一点,养得又亮又滑还结实,你怎能给我磨掉,你混蛋。”
我嗯嗯:“是,臣混蛋,臣的背和臣卧房的柱子都混蛋。”这根手指磨完,换下一根。
我搂着人,磨着磨着,他渐渐不闹了,声音变成极小的呜咽。
半晌,他摇两下:“秦不枢。”
我问:“殿下何事?”
云何欢嘤道:“你能不能别不理我?我能不能接着跟你偷情?”
我说:“不行,臣不想天天看着殿下,然后被殿下气死。”
依稀记得请来的大夫说过,我这情形,最忌大悲大喜、大恸大怒。温养着至少能维持现状一段时日,若过度伤肝动肺,只怕会顷刻恶化,那时便危险了。
我不仅是为慢慢放下他,我总还要救一救自己。
云何欢顿了顿,又问:“一定要见柳邵吗?”
我道:“臣已为殿下背弃承诺,这次,哪怕聊作补偿,也是一定要见的。”
他垂下头,遁了一半脑袋入水中吐泡泡,不再说话。
临近傍晚,雾谭翻墙悄然带进了一个黑袍人。对揖后,我将其带进了地下数丈的府中密室。密室中,墙上点着油灯,布了一屏风、两条案几,摆着茶酒。
云何欢在屏风后面,悄悄坐着。
柳邵见此,揭下兜帽,又向我深深一揖:“我找秦太傅,本有后事交托,却得太傅礼待,实在惶恐。”
我邀手:“柳丞相请坐。”
坐下后,我不等他说后事是何事,先道:“柳丞相开口前,我想再劝一劝。世上没有还不清的债、放不下的人,何况……泉下有知无知难以定论,殉葬之事,万望柳丞相三思。或许山阳公,也并不希望你这样。”
柳邵一手捧着茶,却不品,向我轻笑:“他的确不希望。最后他牵着我手,说,望我今后远离是非,逍遥天下。”
我心中一哽,更劝:“山阳公遗愿都如此,柳丞相你……哪怕是为了他。”
柳邵叹息:“看来,在恳请太傅相助前,我需先与太傅解释清楚,为何我此生早已荒废、毫无价值。正好数月前,我也曾答应为太傅解惑。”
我记得,那是我与云何欢重逢未久的一次旬休,我去行宫,例行惯例地找柳邵诉说痴情。彼时柳邵讲,他知道我为何如此牵挂他,因而他会在合适的时候,对我道出缘由。
斯人已逝,他终于打算给我个明了,讲清楚他与危玥这些年过成这般的原因了。
我便点了点头:“丞相请讲。”
柳邵微微闭目,陷入思绪:“秦太傅应知,我出生太原柳氏,虽是偏远旁系,也算名门之后。”
我道:“嗯,我晓得。”
“但其实,我不仅出身太原柳氏。”柳邵神色平静,继续看着手中茶水,“我还是十四年前黄门侍郎柳宴的幼子。我家被插上勾结叛王谋逆罪名满门抄斩时,我才九岁。”
我僵住。
十四年前,危氏大玄曾发生过夺位之变,危玥幼帝登基、太后掌权,危玥的叔叔欲兵变篡位,最终失败。此谋逆案出后,朝上牵连甚广,但凡谁家与叛王搅上一星半点的关系,便夷三族。
太原柳氏在里面搅合得最多。但名门望族,又不可能赶尽杀绝。因此最后,是说侍郎柳宴这一家和叛王勾结谋反,最终柳宴一家,无论男女,尽数斩首。
我凝思片刻,问:“我看卷宗看到那年的案子,早就有过疑惑。是否你……柳宴一家,是为整个太原柳氏顶罪?”
柳邵微垂下眼睑:“是。我家家仆用自己的儿子替死,我才得以苟活。我这里早有无数证据可证明,合谋叛王乃太原柳氏整个的授意、而非我爹一人之过,我爹只是个传信者,他甚至有时都不知自己传的什么信。可没用。”
这是个死局了。
但听柳邵此言,加之他之后上月旦评、得危玥信任,可见后来没有这么简单。
我问:“那,后来柳丞相入仕,是为想方设法给家人翻案吗?”
“翻案,我也试过。我不能露面,我家家仆替我将证据跪着递进大理寺,结果便是……他家同我家一样,被算进余党,抄斩流放。”柳邵抿下一口茶,苦笑,“我这才明白,无论朝廷还是柳氏,都不会让我翻案。”
继而,他说:“我家已翻不了案,可我不能不为他们报仇。那时我下定决心,要倾尽全力为我父母、我家仆雪恨,不计任何代价。”
听到此处,我端茶盏的手微微发颤。我已起了一个可怕的猜测,而这猜测能够正正解释,为何新政三年而亡、为何危玥由爱转恨折磨他、为何这些折磨,他会心甘情愿受着。
柳邵道:“所以,我才去到危玥身边,教他不切实际推行新政。我利用他急于中兴家国的理想,唆使他大刀阔斧改革,同时让太原柳氏深度参与其中,让他们双双得罪天下。终于,改革失败后太原柳氏式微,而危玥的整个危氏大玄,都给我家陪葬了。”
第39章 忧急
柳邵说,危玥那时,刚刚亲政,正欲作出一番事迹。所以他学了一身诗书、顶替了柳氏另一旁系子弟去月旦评,从一开始,打算的便是兴风作浪、掀翻危氏江山。
他没想到危玥会因以为他们是共进退的、永不相负的君臣,而一往情深地爱上他。
危玥一往情深了三年,他也算计了危玥三年。终于新政引起地方动荡,京城被叛军攻破。危玥被迫带着他向西求援。
原本到这时候,他已完完全全心存死意了。危氏江山风雨飘摇,绝不会再剩多少年,他已算完成复仇。听说军中生变,要置他于死地,他想,这就差不多了,他正该用自己的性命换得陛下平安,也算赎罪。
看见三样摆在自己面前的东西,他不愿再拖延,拿过匕首,就想刺进自己的心脏,结果这荒唐一生,与自己还蒙在鼓里的爱人死生不见。在他最初的设想里,他没打算告诉危玥真相。就这样结束,危玥至少不会难过。
可这时我出现了,我拦住了他自尽,拖延行刑时间,要救他。
最后,他等来了危玥用天下换他活命的罪己诏。
他作为一个庶人,被兵士送回危玥身边。
那时危玥冲上来抱住他,哭了又笑,絮絮叨叨地说,没事了柳梢儿,我保住你了,你不会死了真的。我已跟云藏将军说好,以后他就是摄政王,我的江山都给他,时机成熟我再禅位给他。以后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们都不管了,我只求你一个。
回京后,我们就住到城南行宫去。可能是没有宫城豪华,但没关系,我照样会布置得很好看,柳梢儿,你不要嫌弃。
我晓得,你有很大抱负,你想和我一起治国安邦,不甘心做个庶人。可是现在这样,实在也没办法,柳梢儿,你别生我气,也不要嫌弃我不做皇帝,我只有你了。
我真的只有你了。
柳邵那时没怎么回应他的喜欢,他无法去回应危玥这样倾泻的爱,他只想死。一路回京,他试过无数办法自尽,割腕悬梁投湖绝食种种都试了一遍,但危玥就在他身边,看他看得太紧,他未能成功。
直至回京,住到城南行宫里的第一天,柳邵又险些捡着一把短刀扎自己,危玥及时抢下了短刀,第不知多少次逼着他问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自尽,他才说出真相。
危玥听后,完完全全愣住、僵住。
然后是哭,是笑,哭了又笑,笑完又哭。暴怒之下他发了疯,亲手将柳邵顶到墙上拧死脖子,本掐到柳邵险些断气,可最终却是放开。
再然后,便是危玥性情大变,以及我熟知的事情了。
柳邵讲完了他的故事。这样的故事,连我听罢,都不知该哭还是笑。
他与危玥过成这般,居然有两分原因,是在于我。
我低头道:“柳丞相,我本想再劝劝你……可现在,我已不知该怎么劝。我只能再跟你道一声对不起。”
柳邵饮尽一盏茶,忽然起身,步至我面前大跪而下。
我惊了惊,连忙站起:“柳丞相,你这是?”
柳邵向我一拜,抬起脸道:“秦太傅,我意已决,必追随先帝于地下,无论生死留都留在他身边。但我与先帝尚有一养子,年仅十岁。行宫中有一条密道,直通城外,连云藏都不晓得,韶儿几日前已由此密道逃走,我交待他一路向西,前往昆仑寻我授业恩师求取庇护,但他从未独自出宫,恐会走失。”
继而他又一深叩:“拜托太傅,暗中让人找到他,护送他到西域昆仑山下。”
我忙去搀他:“柳丞相,你儿子便是我侄子,我以命立誓,此次绝不辜负。”
柳邵又拜下一拜,才肯接下我的搀扶,重新站起。而后他从袖中拿出几卷卷轴,展开给我。这里面都是危韶的画像,还注明了危韶带有一昆仑恩师曾赠与他的玉戒,其光不似凡物,好让我届时派人按图去找。
我将图仔细收下,暂放案上。
他说密道,我忽然想起一事,急问:“等等,既然有密道云藏不晓,你为何不早早带危玥出行宫看病?或者从外面请大夫从这里……或者,你们干脆就一同离开这是非之地呢?”
柳邵叹息:“没法从外面请,行宫中尽是眼线,瞒不住。至于为何不干脆就此离去……”他对我苦涩地笑了笑,“我们,已经造成天下更迭,百姓流离失所、十室九空,如今,部分州府尚未完全归服京城,戎狄细作遍布各处。我与他走了,目标太大,好一些,就是朝上乱一乱;若往最坏的方向发展,若我与先帝,半路遭戎狄所挟持……”
他慢慢地讲,谈论时政、心忧天下。
而在许多年前,应也是这样,大玄的丞相与他的陛下相互依偎,一张长案,一盏昏黄的灯,一堆写满政见的简,一支执手共握的笔,共讲天下之事。如若这不是一场阴谋,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他再说了什么,我没有听进去。
我道:“柳丞相,你早就可以……不再考虑大玄了。”
他平静地说:“我此身百罪莫恕,愧对师情、愧对君恩,不敢为贱躯残喘,再毁大玄百年社稷。”
“陛下……与我一样。”
不久,雾谭将柳邵送走了。
云何欢还猫在屏风后面,不冒出来。
我没心思跟他玩木头人的游戏,径直对他那方向道:“殿下听了全程,不知有何看法?”
他这才从屏风后转出,脸色却还是极难看,指着案几上的一叠人像:“秦太傅这是什么意思?”
我扫了眼:“危韶虽曾是太子,可柳丞相所求是送他出西域,不会留在中原,所以并不会影响到殿下大计。”
云何欢上前来,抓起一幅画扭在自己手里:“你也说了他曾经是太子,他多多少少都对我有威胁。弄死他才是最好的选择。”
我道:“殿下,臣已为你背约了一次,你还要臣背约第二次吗?”
云何欢瘪起嘴,又抓了一幅画到自己手中,似乎是不打算还我的架势。
我瞧着他动作说:“殿下,这画我还要用来找人。”
“拿你两幅又怎样。”云何欢再抢一幅,“柳邵为什么给你托孤不给别人托孤,你答应托孤为什么答应这么快,你心里就是有鬼。”
我很无奈,与他每说一句话,字字都沉重,总觉得想呕血:“臣与柳丞相之间,方才殿下也见了,并无任何问题。”
他笑道:“随你们的便,反正柳邵都要殉情死了,我不跟死人计较。我跟你计较,秦太傅,说清楚,要我怎么做,你才能重新准我进尚书台?”
胸腔中那种久违的钝痛又略有袭来,大夫说得对,不能大悲大恸。恐怕待会,这才养像样了一点点的身子又要开始咳。
要尽快将他赶走。
我深作一次呼吸,闭上眼:“殿下,天色已晚,还请回宫吧。以后,臣的府上也不欢迎殿下。臣不愿与殿下朝夕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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