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颔首:“殿下真好学,那以后臣每日都留宿官署,晚上给殿下讲书吧。相信殿下白日伺候君父,晚上定还有无限的精力来听。”
云何欢歪了两下头,道:“嗯,其实,细细品来,好像那些故事也一般。”他又往前依了依,一膝岔往奇怪的地方,“但我晚上一定会想太傅。”
我扫了眼丢在旁边的白绢团扇:“殿下把扇子带上,想臣了,就将扇子插在尚书台外边的花丛里。臣看见,晚上戌时就开尚书台的小门,放殿下进来偷情。”
他一下开心了,扑抱上来:“偷情有意思,说好了,要天天都偷情。”
波折一过,他又变回从前模样。每个动作都试图勾我,每一句话都柔情似水。我记得他起初就是这般。
云知规已去北境,他再如此表演,是给谁看?
总不能是把假的做成了真的,发自内心地喜欢朝我撒娇。
我一时陷入思绪,他两爪拍了拍我背:“太傅,你忘记回抱我了。”
我忙抬手搂他,极珍重地托住肩膀:“臣想到批不完的公文,有些失神,殿下见谅。”
他揪着我衣,闷闷地答:“哦。”
到尚书台后,果然如我所料。
公文真的批不完。
彼时我称病,随便交代交代就撤,走得十分潇洒。现在的结果是尚书台一团乱麻,文简摆放混乱,各人职责不分,这四个多月他们跑得动已很勉强。但前段时日河北那事出来,终于彻底跑不动了,大家都翘首以盼地等着我回来,等着我把自己当日的潇洒全吃回去,带他们跑。
无法,我只能埋进公文堆里,硬啃。
这么一啃,就啃到了半夜,子时还多。
坐了近八个时辰,我终于没耐住肋下隐约发疼。幸而这次本太傅聪明了,出门带了手绢七八张,一口薄血及时咯在了手绢上,没脏污了公文。只是之前咳血就仅仅咳血而已,这回却脑仁发昏,好半天才缓过来。
似乎劳累起来,这毒会发作得更快。
怕是云藏没想让我活过五年,只想我替他干活,干到把命耗干。
看着这手绢,我有些犯愁。出来前雾谭数了我手绢数量,要我散班回去后原样给他,沾血的也要,以监视我病情。要不下回还是出去找个草丛咳血算了,还能浇浇花。
等会。
现在已是子时。
草丛,花丛。
本太傅似乎沉迷公文太过、加之早晨许诺时便在走神,因而,忘了件极重要的事。
我慌忙起身,冲出门去。大半夜的尚书台已几无人影,我亲自开栓,推开大门,往旁边花草里瞧。果真……立着一把白绢团扇。
将团扇捡起,我再往远处望,十几丈外近拐角处的小门边,正倚墙蹲着很小的一个身影。越走近,瞧得也越清楚。是我的殿下,把自己抱着蹲在墙根里,一如那年流浪小猫的模样,蜷缩成了很小的一团。长且弯的睫在夜风中发着颤,染着亮。
我心头软了一瞬,却也只有一瞬。下一刻我想起那年此间是个谎言,走向他的脚步也不由慢了。
直至走到他面前,他都没有抬头。
我默默将心头那些纷乱按下,朝他伸手:“殿下,是臣的错。”
这时他才仰起脸,一手擦去眼中晶亮,对我笑:“以前太傅从不会忘记与我说的话的。自从太傅剖了一句今生今世很满足,再许了一次万死不辞,就开始忘记跟我说的话了。难道是说过就说过,不用做了吗?”
我说:“……臣只是觉得,世事变化无常,这些天有很多感慨。另外,今日公文堆积成山,臣实在处理不过来。”
云何欢停顿良久都不接我手,在撒气。我只得蹲下身去强行将他揽过,横抱在怀里,转身向开着的大门走,带起笑容:“这些天虽快入夏,晚上却凉,殿下还是随臣进去暖暖身吧。是臣失约,殿下手不冷了,再扇臣一耳光。”
第34章 心事
官署中没有大房间,亦无大床。
只有低矮窄漏的小舍,置一硬床板,一陈年竹枕,一床旧被。
云何欢被我抱到这,脸上肉眼可见地露出嫌弃。
我道:“放心,臣都叫人洗过,只是陈旧而已,不会脏着殿下。”
他在我怀里悠悠地叹气:“偷情好太艰苦。云藏给我安排的住处就很不错,屋大,床大,锦缎的被,可豪华了。”
我道:“那殿下现在回去?即便臣孤灯寂寞,想必殿下也不会在乎。”
云何欢瞪了眼:“太傅说什么胡话呢,富贵不能淫,我就是每天和太傅一起吃糠咽菜,都是愿意的。”
我笑道:“是吗?那臣若明日就辞官,殿下可愿与臣归隐田园,真的去吃糠咽菜?”
他急起来,摇我肩膀:“太傅尽瞎扯,我等着当小皇帝,太傅等着当大权臣,你怎会辞官。你……说这些,真奇怪。”
是啊,他在这陪着我,本就是因我于他有价值。我辞了官,肯定什么都没了。
我重新将这些思绪压下,将他搁到小床软和些的被上,脱鞋去袜。明明都快夏天,他的脚在外面吹了会风,还是这么凉。该去烧些热水,让他泡泡。
也不知我每日这样照顾他,究竟有没有暖热过他的心。
“秦不枢?”
云何欢唤我,我回神:“殿下,怎么?”
他问:“你是不是很讨厌我哥?还是不喜欢我以后,让他回来?”
我垂了目答:“臣讨厌他作甚。”云知规,他比我可怜太多。
云何欢绞着手指说:“你这两日都不太高兴。若你实在不喜欢,那你另想个安置他的法子吧,只要以后他活着即可。我哥,他看样子也不想当皇帝,不会有反心,我以后……再不见他也行。”
我扯来一角被子,遮住他的脚:“等到那时,大殿下对殿下的威胁,是不以他意志为转移的。正如山阳公,禅位以来,他从没出过行宫半步,却仍有许多老臣为他前赴后继。因此,届时大殿下的羽翼,必须被完全剪掉,让他绝无翻身机会。”
云何欢道:“所以就算你不高兴这事、不喜欢他,想让他活,也只能把他锁起来,且锁在我能看见的地方?”
“现在敲定这个为时过早,成事再说。”我不想听他继续这话题,“殿下稍待,臣去烧水,为殿下洗脚。”
尚书台内可烧水的小厨房,也是破屋。
我往灶里扔着柴火,不自觉便感到似曾相识。破屋旧榻,只差再来堆茅草,又是当年之景。
肋下又有些泛疼。
不能再想,再想会伤身。
端了氤氲的热水回小舍,云何欢的后爪子泡在里头,脚趾十分舒展。他舒服得向后仰颈,喉间柔软地滚出轻吟。
瞧着这颈,听着这声,我自觉总不能处处吃暗亏,要多找他偿一些。
于是我便趁机向前,托住他后脑,欺上他身,沿颈吻下。
他湿漉漉的腿在我身上蹭,一蹋之间水都溅到了我脸上:“欸,秦太傅,我脚冷,我还没洗完。”
我支开他腿,摸进他衣襟:“无妨,殿下待会自然就热了。”
我还是一个很能乐观起来的人。
只需告诫自己,那都是过去的事,不要太过介怀,眼下,也勉强仍能照之前在府中一样,每天晚上把云何欢当小猫哄。
就这样,除了回过一次府,几乎是每天。
一个月后,我在小舍内,一边把跟我挤成一团以免掉下床的云何欢搂着,一边提议,要不将插团扇为信这多余的事情省了。
我越来越觉得此事多余,还劳烦我去门口捡。捡完又要至小门,还团扇外加将人抱走。
他一脚把我勾得更紧:“不行,这是偷情的必要流程,类似于从二楼扔手帕到一楼落到公子哥脸上。没有这一步,会显得很肤浅。”
我环视了圈这一伸手都能摸到墙壁两侧的屋舍,无奈:“殿下,以前在臣府上,我们好歹还有些看书、写字、做菜、做点心之类的其他活动;如今却每晚硬卷着缩在这么小的房间里、这么小的板床上,次次都只睡觉,别的什么都不干,难道殿下不觉得,这本身就很肤浅?”
“那些其他活动,最终不都是为了睡觉得顺理成章?这叫直奔主题,干脆利落。”他着急地摇晃我,“太傅你也晓得啊,我是来找你睡觉的。你除了第一二天,这些天怎么都不爱跟我睡。”
并非不爱,毕竟无论他对我究竟揣着怎样的感情,这种事上我都是赚的。实是不能。
为了晚上不在他面前咳血,我白日里多咳了些。前几日回了次府,手帕拿回去,雾谭审视着,那神情恨不得把我吞掉。之后无论我怎样说,他都要给我请大夫,找不到最好的就先找最近的。估计近日某个晚上又要勒令我回去看一次大夫,让何欢独守一夜空房。
每天看八个时辰公文,照目前这种咳法,我做什么都得缓点了。
我拢着他发道:“臣这不是,想多与殿下深入发展不肤浅的东西,免得殿下与臣的关系显得十分奇怪。不知殿下今日有想与臣交流的消息吗?”
云何欢便开始滔滔不绝,讲今天云藏喝茶动作多么恶心、翻竹简前沾一手指口水多么恶心、六十多岁了还抱着个漂亮嫔妃看奏疏多么恶心。十几天来,他每回交流消息,开头都要来一顿恶心。之后,才入正题。
云藏终究觉得,光丹药,似乎不大顶用。要准备张榜在宫外招名医给他瞧身体。
我略感震惊:“已太医都不行了?如此严重?臣记得似乎不至于。”老东西朝上看着精神挺矍铄的。
云何欢扭着我,手往不对劲的地方:“那倒没有。是太医中有人说墨门名医华卓最近在中原附近行走,云藏才想试着招其来一看。”
此刻与他聊,我胸腔里仍忍着两分疼,便将他爪十指交握住,阻止各种不对劲:“那要想些办法阻止,万一华卓真能看出什么来,从此云藏把丹药戒了呢?到时殿下要掺私货就没地方掺了。”
云何欢与我博弈,欲翻上我手挣脱,被我追而擒拿,你来我往,暂未分胜负。嘴上说:“那肯定得阻止,太傅快想办法,来来回回动手不利于思考。”
我再来一只手,与他哼嘿过招,见招拆招:“华卓是个游医,不接榜也罢,若他要接,云藏多疑好谋,殿下到时吹一吹耳旁风,打着为父皇好的名号劝谏谨慎用人,表现得足够真心,云藏必会猜疑。到时殿下再说宫里方士的丹药如何立竿见影地有效,想办法将华卓排挤出宫即可。”
我估计我当年就是这么遭的。好好的知遇君臣,搞得离心如此。
过招到最后,我动作慢了一拍,险些被他擒拿,在最后关头挡住。云何欢撇嘴不满:“秦不枢,我不是在跟你打架。”
我把他手腕捏了,放好:“还有两个时辰天明,莫瞎闹,睡吧。”
云何欢又拱了好几下,见我实在不接,终于妥协,用老姿势趴上我身:“早起真讨厌,以后我当皇帝,要把早朝设在午时。”
近日这么压着,有些胸闷。但愿那毒不会发作得更厉害。
我抚着他背,温和提醒:“午时影响用膳。”
云何欢道:“那就再晚一个时辰……嗨呀,上个屁早朝……”
他停了叭个不住的嘴、过个不停的招,在我身上伏着,入睡得又快又沉。
依稀还听见他呢喃地唤:“秦哥哥……”
我记得他与我重逢不久,也曾在梦中唤过。到底在喊谁,我怕是永远都很难想明白。
又过三日,尚书台堆成大山的公文勉强变成了小山。雾谭让我回去看他请来的大夫。
我晚上搂着云何欢说,家中有事,后日要回府一趟,告假两日。那两天他就可以睡自己在云藏那的豪华宫殿和大床,不必过来把扇子插土里了。
云何欢坐起来,骑着我问:“你有何事?”
我说:“臣家中好歹那么多号人,吃穿用度,款项账本,府上重要事务,等着臣定夺呢。”
云何欢坐着我想了想,悟了,一拍我肚:“噢,你没成亲,家中没有夫人替你打理,只能亲自上。”
我肯定地点头,并摊手:“是呀。臣又不能指望殿下打理。”
“怎么不能指望?”他在我身上又扭又摇,“我也告假,我陪太傅一同回去学学,以后做太傅的贤内助。”
我道:“君主当贤内助,这叫臣如何做人。殿下还是在宫里乖乖等着就好。真就两日。”
云何欢越发不乐意,开始前后乱摇:“说没头没尾的怪话、总不跟我睡觉、又不让我一同回,太傅是不是最近心里有鬼?”
我这身躯,近日确实脆弱不少,被他这一通摇都头晕眼花。我将他腰拿住,按定一些:“臣保证,臣回来之后,就与殿下天昏地暗、大睡特睡,可好?”
此招奏效,他一下舒了心:“那,也行。”
雾谭原本是定的后日,我回去看病。
然我未料,他提前一天突传了一封急信进尚书台,要我当日便赶回去。
因我府门外立了个人。
是柳邵。
柳邵要见我。
第35章 情危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信中寥寥几语,我都能看出背后绝有内情。我不等告假时间,将事情一交,当日午时不到就出了宫。
雾谭牵了马,在宫门不远接我。我想尽快策马,他不让颠簸,替我牵着马走,路上也可先与我说清情况,方便回府后定夺。
我问:“要定夺?他想说的事,很有问题?”
雾谭递了我一卷帖,道:“我也不知算不算有问题,就直觉很不对劲——他找你,是因为山阳公病危。”
山阳公病危。
雾谭说,柳邵昨晚便至府门外,恭敬地递上了这封帖,万望我散班回府后亲启。然后一整晚,他都在门口等着我回来,等到现在。因我近日经常都不在府中,雾谭便先开了信看。
柳邵在信中说,山阳公冬日里所犯风寒,迁延近六月都未见好转,反而越发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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