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北辞
云知规会在今日晨时从雍门出发,前往北境。这些天我又问了云何欢几次,要不要去送他哥哥。
每回他都说不去,今日早晨我起来时推着他问,他仍这么说。还被问急了,将被子一卷往里翻身,给我看后脑勺和屁股:“哎呀说不去了。又不是以后见不着,等把他抓起来关着,不是天天都能见到。”
我将衣服从他小腿缝里扯出,开始穿戴:“那臣替殿下去送送。”
云何欢即刻拐回来:“太傅去送他干嘛?”
我说:“在未到你死我活的时候,体面是很要紧的。另外,臣也要探听一番大殿下对他此次被削职外派的想法,以备来日。”
云何欢眉头皱了又皱,往前盯着我眼,似想从我眸里瞧出些东西。但几天过去,我接受某些事已坦然甚至可说坦荡了,就这么最后点日子,此事上唯有不折腾好好留住他为要务,其他什么都不重要。
我继续穿衣,他揪住我一只袖:“太傅,有时候我也知道我部分要求挺过分的,像以后把我大哥抓回来关着这种,就有一些。你真会不介意吗?”
我道:“此法乃臣亲口提出,殿下以为呢?”
云何欢瞥向别处:“其实我不是很相信。娘亲说她当年刚进府时,一府的莺莺燕燕乃至大夫人都对她和善得很。可云藏宠爱消去后,所有人都……”
他这个类比,就很让人脑仁疼。我觉着,我赶紧去跟云知规一起抒发闺怨比在这跟他扯好。
我迅速系好衣,下了床:“殿下继续休息。大殿下很早便会出发,臣先赶去雍门了。”
我出门时,听见身后他在嘟囔,十分苦恼:“可我还是觉得你不太高兴……”
我高不高兴,又没什么要紧。
雍门外行人寂寥,今日天气又阴,仿佛北境黄沙都要席卷过来。云知规的车驾窄小,上无纹饰,麻布为帘,旁边侍从只跟着三人,叫人很难想到这是皇子的车驾。
我来送行,让人提了一壶霜华、两个酒菜。云知规看见我就明白了,与我在旁边一平整大石两侧坐下。我挽袖给他斟酒时,他左右看了一看,问:“三弟不来吗?”
我手微顿,幸而心中早已足够坦然,将酒推给他:“三殿下清晨嗜睡,起不了床,臣没有喊醒。”
云知规松了眉心:“那……挺好的。”接过酒盏,与我举杯。
我也抬起杯盏,道:“殿下此次北上车劳路远,听说北境与中原气候格外不同,常有人水土不服。殿下定要多多珍重。”
云知规道:“多谢太傅送行。太傅也请珍重。”于是彼此饮了。
放下杯后,云知规笑问:“秦太傅,是还想跟我打探些事情么?我从前便说过,我认同太傅为人,相信太傅可以治国兴邦,相信太傅可以善待三弟,所以太傅看待我是敌是友,我都觉得不重要。”
我叹息,提壶再给他杯中注满:“那时臣没想到,殿下说的话是这种意思。是说殿下愿意退出夺嫡,把在京城发挥的空间让给三殿下,并托举臣归位。”
云知规的想法都落在他做的事中,其实无需再打探了。就是北境精兵尽听他号令,他也不会挥师南下。
云知规定定看着酒,未饮,有些出神:“我欠三弟许多,这是我合该还的。就是……极对不住父皇的栽培,唯有到北境后与将士同吃同住,尽心尽力驻守边疆,聊做补偿了。”
我突觉有些罪恶,好像跟云何欢提的以后把他抓回来关着不是个好主意。我问:“若将来边境也不让殿下守,要殿下做庶人呢?”
云知规微微一愣,端起了酒:“若父皇真如此厌我,那我就做庶人,写诗著书传后世,收弟子为国育良才,也无愧于父皇教导。”
我心头一酸,更罪恶了。实是第一次筹谋造反,还不能完全撇得下良知。
云知规瞧着我皱了眉:“秦太傅?”
我忙回神,再与他举杯:“臣再祝殿下此行一帆风顺。”
互相这杯干下后,他便默默吃菜,似乎与我没有什么话聊了。大约他也觉着与我聊什么都挺尴尬的,总不能真拉着手抒发闺怨。
可我还有件重要之事想问,这才是我非要来送行的缘由。只是到面对面时,又很难开口。
我想完全摸清那团疑云。我想这短短一生过到头,能得个清楚明白。
时辰快到的最后一刻钟,我提起气,道:“……大殿下,我接下来问的事,可能比较唐突,但我还是……很想知道。”
云知规抬袖:“太傅请讲。我必知无不言。”
我回府时,正遇着曹公公来府上传旨,在前厅等我有一会了。云何欢已穿好衣,衣领拉得紧,坐在主位十分像人样地叫人布了茶,代替我招待曹公公。我回来后,这圣旨终于可以颁了。
我便同云何欢一齐跪下,接旨。
一方面,朝中不可一日无太傅,听说秦太傅我身体康复,召我明日起继续回尚书台做尚书令,并为我加安平县公之爵,食邑一千八百户。这是实爵,不仅我会变得很有钱,那个县还真得听我的。云藏做表面功夫好大手笔。
而云何欢,在圣旨里被随便封了个永乐乡侯。此地和安平县挨着,却是个破败地,乡侯爵位不高,食邑四百户。然后云藏就说,他听闻自己的三儿子欲尽孝道,故而明日起让云何欢进宫去侍奉左右。
曹公公走后,我跟云何欢回屋。他一路拿着圣旨上看下看,回屋门一关,四下无外人,立刻发表不满:“秦太傅,你的爵位比我都高,我不开心了。我还是亲儿子呢。”
好一个亲儿子,这个乡侯,都是本太傅拿命求来的。我把圣旨取走,叠好放好:“咱们殿下志向远大,不跟冢中枯骨计较。”
云何欢往床上大字一倒,四爪张舞,伸展身体:“明天起我就要去宫里住,给老东西端茶倒水。可我想太傅该怎么办呢?我都被太傅养刁了,一日不能没有太傅。”
我上前取下他装门面的腰间配饰,拆他鞋袜,将他玉洁纤细的脚踝轻轻握着,放在床上搁正:“臣的官署尚书台也在宫里,距冢中枯骨批折子的地方不远。”
他的脚丫一转,缠着我手背,两根脚趾沿着钻进衣袖里,俏皮地爬到手臂上:“噢,我晓得了。从前我等太傅散班回来相聚,以后我就和太傅在宫里,青天白日……”
这样动作,挠得我手臂痒,心也痒。可不久前云知规与我说的话还言犹在耳,这酥人的痒感和那每一个字交杂,如今只像无数把细刀子,在浅浅地割开我皮肉,而后越刺越深,要慢慢将我整个人都剥碎。
我以前总还笃定,他应对我有五分是真……至少该有五分。即便开头只是一场交易、一次处心积虑的久别重逢,我仍自负地觉得有些神情举止是不能装出来的。
而今真真假假,我却丝毫看不出到底有几分了。
一时思绪纷乱,我愣了片刻,云何欢坐起身,手一同来拽我袖:“怎么,我们第一次都在青天白日里,太傅换了口味,不再喜欢?”
我勾掉床帐,一膝攀上床沿:“没有。只是宫里须稍稍注意影响。臣的意见是,臣可常住官署,与殿下星夜私会。”
云何欢凑上前来,贴吻我的脸,双手半挠半抱地勾住我后颈:“既如此,那今日是最后一天青天白日,夫君还不赶紧的。”
我擒住他薄软的肩膀,倾身压下。
我将他搂得很紧,即便熨帖着,腻得发慌,那细刀子越扎越密,已几乎将我人剥碎一半了,也不想放开。
他雪白的颈子仰起又落下,双唇随之翕合,发出似乎难受又似舒适到极尽的声音。我盯着这双于男子而言过于鲜艳的唇,就是这张嘴曾对我说出无数爱恋的软语,一句又一句,把假的说成了真的,把我溺死在里头。
有一瞬,我想恶劣地停下,拨开他的发恶狠狠问他,你把我当什么,你是不是从没把我当成回事?你恨他,那你就去好好恨他,你掰扯你们的爱恨情仇,为何要把我牵扯进来?
你想当皇帝,你什么都没有,只能用身子换。也罢,哪怕你一开始就说,只与我做纯粹的交易呢?
你看,我现在已经没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去把你这团乱麻斩断了。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何欢?
我终究没有停下,也没有说这些,让他好好尽了兴。
将云何欢抱进浴盆时,我在他耳侧说:“臣毕生所愿,唯多得殿下两分心意。殿下觉得,臣今日伺候得可么?”
他伸手软软地拍着水,倚靠着我,整个人都是餍足极了的样:“夫君伺候得真好,以后如若每天都能这样,夫君在我这肯定要慢慢占得多一点。”
我用很轻柔的动作,为他清洗着薄弱处。他又舒适得仰起颈了。
我说:“臣会为了殿下多这一份喜欢,万死而不辞。”
我真的很后悔,为摸清疑云,问了云知规那个问题。我宁愿自己余生糊涂些,永远都不知道。
第33章 失约
在云知规出发前的最后,我问了他,他与云何欢的过去,到底是怎样的?为何三殿下分明那么恨你这个哥哥,又……这样?
问了我才知晓,原来云何欢从识事起,就一直都是云知规的跟班。从小到大,直至十二岁前,都是。
云知规说,三弟几乎是他看着长大的,他念学时曾想拉三弟一起,但云藏和大夫人不让,甚至在大些后,都十分限制他们接触,因他云知规是嫡长子,父母有大期望,怎能沾染妓子的儿子。
云何欢的母亲很早已遭厌弃,大夫人也很早便想置她于死地。正是因为有云知规鼎力护着,甚至拿性命要挟自己母亲,他们母子才十几年都未遭大夫人毒手。日常用度,也是云知规为他们母子安排。
这种暂时的相安无事,一直持续到六年前云知规十八岁多时,他被云藏抓去军中,学习带兵,要一个月。
他说,当时他出发前嘱咐了云何欢许多话,自己不在,弟弟和姨娘在家一定要谨言慎行,若有什么委屈,千万忍一忍,等自己回来,为他们伸张。云何欢每个字都认真听下,记在心里,还跟他复述了一遍。
还拉着他衣袖说,哥哥要早点变成很厉害的大将军,早点回来。
云知规那时也不大,还很天真。他以为这样嘱咐了,只要他们不惹事就会没事。
他丝毫没有想到,自己前脚刚走三天,云何欢的母亲便被自己的母亲拖出来,以莫须有的罪名活活在雪地里打死。
他回府后,云何欢不见了。他将云府翻了个底朝天,才在破屋角落里找到了脏兮兮的、流浪小猫一样的弟弟。
那天,云何欢红着眼流着泪,在他手掌上咬出极深的流血的牙印,甚至把他一截小指骨都生生咬断。
从此,这只小猫再也不接受他的任何帮助。更不再回自己和母亲生前的住处,因为那里布满了他云知规的施舍。小猫宁可捡垃圾吃,住在脏乱的破屋中。
然后那段时间,小猫就在破屋里,遇上了我。
我以为他是从小到大没人要没人关怀,很可怜。他也没说,他其实可以有地方住,更没说其实有一个人想帮助他,只是他不接受罢了。他就这么心安理得地利用我的怜悯、享用我的照顾,直至我一个月后用一句诗踩到他的痛脚,他才装不下去,掀掉我煮的豆子,直接走掉,再没回来瞧一眼。
云何欢甩开我后,又回到了自己原本的住处,使着云知规施舍的用度。只是整日紧闭房门,把自己锁在黑暗里。
云知规讲到此处时,我问了问:“在那之后,三殿下可有提起过臣,或尝试来找过臣?”
他摇头说,依他所见,没有,从来没有。当时没有,后来四五年也没有。
我忽然有些想笑:“所以,臣这里对三殿下而言,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
后来,大军开拔,云家搬往京城。这次情势所迫,云知规才敲开了云何欢的房门。到京城后的四五年,云何欢始终住在云知规府里的小院里,书房对面的屋子。
一日又一日过去,四五年时间,云何欢对他哥哥的恨,渐有些松动。他说,只要哥哥能帮自己给自己母亲求到一个追封,他就原谅哥哥。
之后的事,云藏对此提出了个怎样糟践人的条件,都晓得了。
听他讲完后,我本斟好了一盏酒,却再不敢举杯。我不敢想象我的手会抖成什么样。
我竭尽全力,才能维持住出口字句的平静:“……多谢殿下告知。时辰将至,殿下快出发吧。”
回府路上,我几次险些跌下马,又重重咳了两声,掌心里刺目的红。
这次也不多,可人的气血经得起多少次这样消耗。
原来什么六年前惊鸿一瞥,心怀歉疚不敢再接近,都是假的。
我清清楚楚记在心里的旧事,不过是他憎恨云知规之余,恰巧撞见,玩耍的一个月而已。玩得足够,他又回去接着恨,比起此生十几年时光的纠缠,我那一个月根本不值得铭记。
连那一个月都是假的,重逢后,软语温香、投怀送抱,种种仿若对我爱得不得了的形容,是为了什么,显而易见。
何况他已经跳在我怀里,对想报复的人耀武扬威过了。在这种方式下,见到那人惶恐难受,他就高兴。
他这样做,我算什么?
第二日,我与云何欢难得一同起个大早,不仅不互相磋磨地拖延时间,还帮着对方套衣服。就是我给他换上一件深蓝色的直裾时,他低头看着,一脸的不开心。
我将他衣领压实:“宫里不比臣府中,殿下想怎么穿就怎么穿。殿下没有官服,那就穿正经些。臣还让人给殿下打包了一箱类似的衣物,殿下爱用的零嘴也放了,待会一同送入宫中。”
“但我还是每天都有很长一段时间是跟太傅分开的,”他往前朝我怀里靠,“说实话,我想着都觉得很不习惯。”
我捏住他抚在我胸前的细爪子,对他此言,很肯定:“臣也替殿下觉得。今后殿下要学着自己起床,自己漱口,自己用早膳甚至伺候别人用膳;殿下想吃羊腿肉又啃不动,不会有人给殿下撕成条条小肉搁进碗里;殿下想用雪瓜,也不会有人给殿下切成一块一块,还喂着吃。”
“而且,还没人教我读书了。”云何欢拿出他惯用的可怜样,仰着脑袋对我眨眼睛,“秦太傅,我真觉得古人纵横捭阖的故事挺有趣的,我还想再听十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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