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敢说,但我很会装傻,作惊恐状,只管吃,就可以。他们交头接耳地聊朝上的事,我不大能听懂,我只想等吃饱了就找机会钻出去,去找解药。只剩二十天多一点点了。
如果我找不到,秦不枢就会死。
我有一种直觉,没了他,自己离开他后那种生病的感觉会发作得极其厉害,会比把心肺脾脏生生挖出来还痛。我肯定也是会死的。
找解药,得找到解药……
我正捧着羹在等能够钻走的机会,忽然听到,他们严肃地提到了云知规,我大哥。
好像是说这一通乱,先帝身边的寺人少了好几个,遗诏内容怕已向北境泄露。这遗诏又很假,谁都晓得先帝生前想立的是大殿下。恐怕大殿下那边得到消息,会带兵进京打回来。
但他们不想立大殿下,他们想就按着遗诏立我,觉得我特别好把控。于是就该怎么应对我大哥这问题,都吵起来了。具体在吵什么我又听不懂了。
我这么听着,猛然想到一点。
大哥是云藏最看重的儿子,若非秦不枢矫诏,封太子的应该是他。
大哥那里……会不会有解药的线索?!
如此一料,我连羹也不喝了,一把扔掉便滚下床,靠着自己身子瘦小,两三下爬着从这群叔伯堂兄弟的腿缝中间挤出去。我知道他们肯定要喊人追我,但宫里我比他们熟悉,几个弯便成功甩掉。
我躲进处很难找的偏殿,寻来笔墨,撕了一片衣服,两三下写好给大哥的信。我在信中老实交代所有前因后果,交待清楚秦不枢毒发需要解药的事。之后我吩咐最信任的一个寺人,把所有金银都给他,让他走最快的路、用最快的马,将这封信送到大哥手中。事成之后,任何封赏都能跟我要。
二十多天,一去一回,应该是够的。
我没法再在宫里继续翻解药,因为那些叔伯正毫不避讳地在宫中胡作非为,以及翻找我。听说云藏有些妃妾都被他们抓走,不知所踪。
再笨我也明白,一旦被他们抓到,我此身自由便没有了。我会变成皇座上的摆设,宫里的笼鸟。我再也不可能有机会用各种办法去救秦不枢。
我只能逃出皇宫,暂且当个露宿街头的小乞丐,把自己弄得脏兮兮,让人认不出来。
我每天蹲守在大皇子府邸不远。等大哥回来,成了我唯一的指望。
大哥回京,也许会带着兵,局势定然更加一团乱麻,我不知道我过去心心念念的太子位会变成什么样。可秦不枢没了解药就会死,这个也再不重要了。
能救秦不枢,怎样都可以,哪怕换成大哥当皇帝,判我死罪,都可以……
大哥也和秦不枢一样聪明,只要大哥回来,他一定会有办法,一定会有办法……
我饿了就捡别人不要的烂菜和馒头吃,困了就睡在破庙和街巷边。我被其他乞丐欺负过、驱赶过,抢过吃的,一条腿崴了,但我不在意。我只每天盯着大哥府邸,等他带着希望回来。
我等了十九天。十九天后的清晨,到大哥府邸的官路被清开,阻了隔布。我看不见具体情况,不过能辨出仪仗从城门一直连到这里。
大哥回来了,他还成功进城,并未引起什么兵马动乱。
这样顺利,真是再好不过。
我连忙去找了一缸水,认真把脸洗净,身上也极力擦干净些,好让大哥认得出我,好不耽搁尽快要到解药的线索。进大哥府邸的密道还在那,通畅无比,我两三下便钻到了里面。
然后,我在正厅,终于见到我大哥了。
茫茫的白,乌黑的棺椁,和雪水兜头的冰凉。
他们说,大殿下云知规,在接到京城种种消息后,转回后室,留了一卷书信和一些东西给秦太傅,便当场横剑自刎了。
第50章 永隔
我在混沌中浮沉了许久,也没能走到地府。
混沌不全是混沌,还有光怪陆离的梦。
破碎的梦里,忽而是柳邵在密室中向我托付大跪,忽而是云藏死前恨得青筋怒起的脸,忽而又是满目的鲜血、和一个原本眉目美艳如画的少年疯狂到扭曲的笑。
梦境中飘飘荡荡,无处安身。满心里酸得很、痛得很,我此生太累,只想就到这、就这样,却哪里都寻不着可以解脱的路。
梦太深,乃至从昏沉中醒转两个时辰后,坐在床头,雾谭给我讲近日发生之事时,我仍觉自己还身在梦中,他讲了几遍我都没反应过来。
他在旁边叨叨许久,我终于抓住一个重点:“云知规死了?”
雾谭第六遍重复:“传是听闻京城消息和遗诏后,北境十几位大小将军都请命回京‘肃清奸佞’。大殿下表面跟他们说要想一想,却当晚便留书自尽了。”他指了指我手中,“他给你的信在这。”
云知规的信,我捏在手里,反复翻看,已拿过很久。
信中说,父皇遗诏在上,知规谨遵圣谕。父皇曾赠吾一物,言可将来用以拉拢太傅、稳固朝纲,今吾骤知此物用法,故转赠与太傅,望秦太傅接受之后,一生悉心辅佐三弟,助其长成明君。知规欠三弟一命,今日作还,甘愿就死。再拜谨谢。
他给我的赠物,便是云藏慢毒的解药。解药竟然,在他手上。
我拿着这样一封信,似梦里那般想要的解脱,是再也求不到了。
雾谭在旁侧搅着吹着热气腾腾的药,瞧我一眼,风凉地问:“看到大殿下的绝笔,你仿佛想法很多。”
我叹气:“他有解药,可见云藏早已布局让我接着辅佐他,因此他必能猜到遗诏有问题。他手执北境兵权,我先前,实拿不稳事成之后该将他如何安置,如何才能避免战乱再起、同室操戈,却不想……他会直接这样。”
云知规一死,边将再无可冒天下之大不韪进军京城的由头;且再假的遗诏,也不会有更真的选择。
一切将尘埃落定。某些人终于稳稳地拿到了他想要的皇位。
他该高兴了。
我将信重新卷好,搁到旁边,吩咐旁边侍候的家丁妥善保存。而后向雾谭伸手:“拿来,我一口就能闷掉。”
雾谭微微皱眉,递给了我。可能我先前喝药经常都不按时辰或喝半碗就跑,给他留下不少心理阴影。因此这回我十分乖顺,说一口闷,真就捧着碗仰脖子饮尽。
待将碗还给雾谭,才可算见他眉头松和一些。
我道:“之前突然晕倒,让你担心了。”我记得我是喷了好大一口血后倒在了他怀里。
雾谭肃脸道:“没有。”
我认真说:“非是客气话,我意思是今后我会好好养身,多睡多吃,药该什么时辰喝就什么时辰喝,再不让你担心。”
雾谭扭头:“我意思也是说我没担心。当时我不过只寻思拖你回来放一个月,等放凉就干脆埋掉,如此这世上也能少个祸害。你如今能蹦跶,是你祸害活千年。”
我无法,只能干笑:“也罢,我可蹦跶不动。还是老实躺十天半月再说吧。”
我自己的身体,自能察觉到。即便已服过解药,浑身的隐痛和乏力并未消散,远不如过去一身轻快。华卓说过,倘若毒发,一月之内服了解药、接下来好生将养也只能活十年,恐怕为真。
我今年才二十四。
想到这些,隐约又泛起几分头疼。我这回该躺下就躺,安详合被,把手脚都盖好。死过一回便觉得世间都毫无意思,没有那个硬撑的必要。今后我再也不会为任何人或事硬撑。
雾谭收拾了碗回来,守在我榻边,相对无言了会,他先开口:“你不问你那心肝三殿下的情形?现在,他可不太好。”
我闭目:“嗯,那你讲讲。”
雾谭道:“听说他在大皇子府上见到大殿下棺椁后,硬要开棺再验。看过之后,人就变得神志不清,已经疯了。”
我颔首:“好不容易当上皇帝,却没法体会当皇帝的乐趣,那很坏了。”
雾谭顿片刻,继续说:“就这个情形,你昏迷的数十日,朝臣和云家人到你府门外拜访过好几波,想探你口风,还立不立三殿下。如果不立三殿下,又该怎么弄。”
我这才记起,现下我是唯一有名望能整合朝廷、匡扶天子之人,大家都愿意听我话,都等着我给重要的大事拍板。这种活路,一想便觉很费神,比较影响我活满十年。
我继续闭目:“立,遗诏都在,怎么不立。立了之后谁管不干我事,本太傅准备长期告假休养身体,不会再见任何朝臣。只要云何欢是太子、当皇帝,其余的随他们闹吧。”
云知规信中要我辅佐云何欢,然我如今见到托孤二字就烦。这一世太短,我托不起这么多孤。
我连自己都快要托不起,没有心思去托别人。
雾谭答应:“好,下次再有人登门,我就让人这么堵。”
光影暗了些,大约是他吹熄了一盏灯。雾谭道:“你先睡。你既定了音,这些我会处置。有我在,任何杂事都不能烦扰到你。”
以前雾谭行事总要躲着些,云藏一死,他亦无须再躲,可以光明正大作为我的副手现于人前。说不定将来还真能去从军做将军。挺好,总算我折的这几十年阳寿,换到了些没有白费的东西。
外面国丧热热闹闹,我在家中只管呼呼大睡、吃饭喝药,一个月,补齐了过去每日看八个时辰公文缺的觉,终于感觉自己勉强像了个人。
我缺位后,经过一番争夺,最终主持给云藏治丧的,是云藏的堂弟,云何欢的堂叔,武安侯云昭。按照谁主持治丧谁就大权在握的传统,接下来他要开始把控小皇帝当权臣了。
他没有我的威望,又要代替我当权臣,就得先得到我的首肯或退步。
因此一月之后他来登门拜访,我同意一见。
我已决定关起门养身,为避政务烦扰,在正厅见他时,我刻意让两个家丁搀着,弓腰驼背,呛咳不停。再加上毒发一回后我脸色始终没养回之前那般,云昭见状,吓得一激,恨不得过来加双手扶我:“太傅年纪轻轻,怎么病得如此严重?!”
我叹道:“原本身上便不利索,先帝临终托付后,我目睹了先帝故去,心中怆然,这才重重伤了身子。”
云昭听罢,眼含热泪对我深揖:“太傅乃国家柱石,千万要保重身体。”
装得可以了,再装就不礼貌了。我直接帮他说到他来找我想聊的主题:“我这模样,怕是有负先帝嘱托。武安侯主持了先帝丧仪,尚书台要事,请武安侯略作安排,只需一应遵循旧制即可。我待身子养好,再回朝上为国效力。”
云昭于是更热泪,且亲切:“自然,自然!不知太傅还有什么交待传与朝臣?请一并讲来,我等必条条遵循。”
我想了想,道:“我并无交待,武安侯好生辅佐陛下,自便即可。只是有两点请求。”
云昭道:“太傅请讲。”
我晓得雾谭在后头默立,在很日常地暗中观察我种种行为。于是我将他叫近前,再对云昭说:“这是我义兄弟雾谭,武功了得,过去寸步不离护我身侧很长时间,今后我想在禁军中给他谋个前程。”
我打头一句,雾谭脸色就拧了。我也没办法,这个关系是很肉麻,可除却义兄弟我也想不出别的更加亲密的关系。
云昭一愣,愣完立刻答应:“此事容易,过几日我便授雾谭兄禁军要职,拱卫新帝。”
“第二,”我略压沉了声,表示此事重要,“听闻陛下在过去大殿下棺前受了极大刺激,如今有些神识不清。还请武安侯多加安抚,每月让宫里传我一次陛下消息。”
我和云何欢那点事,晓得的人不少。云昭也答应:“是,我必不负太傅所托。”
云昭走后,我重新让人将府门一锁,准备继续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呼呼大睡、吃饭喝药。我想表达从此外面的鸟事与我再无干系,但入夜后,刚躺上床,我就望见房梁上雾谭那双忧郁的眼睛。很像前段时间我还和云何欢纠缠时恨铁不成钢的样。
我解释:“好歹大殿下拿命托孤,还给我解药,我总不能什么都不做。”
雾谭凉飕飕地说:“把我安插进禁军,然后又每个月都要听他消息。我看你这辈子都别想活得潇洒。”
我好声好气:“只是避个万一而已。好雾谭,就一年,劳烦你一年,若无事发生,他皇位稳固,你这步棋我便用不上。”
雾谭在上头深作好几次呼吸,才拖着字眼道:“行吧。我就替你守护一年你的三殿下。”
我望着夜色中黑漆的帐顶。头侧是另一个空的软枕头,床内靠里,还放着卷成条的、曾拿来当楚河汉界使却从没奏效过的圆柱被子。
“我没有什么三殿下了。”我道,“如今的那位是太子,是新帝,是陛下。我的三殿下早就不在了。”
第51章 痴心
未过几日,云昭便把我供了起来。他以云何欢名义撒一堆封赏给我,再加个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使我变成他掌大权烧高香的吉祥物。如此我在众臣中地位过高,便不适合处理太多具体政务,无需告假也可随意不去上朝了。
我悉数接下,而后开始重新布置府邸,过我的小日子。
我府中有太多云何欢的痕迹。一样一样除去,不太容易。
第一日,床上便没了多余的枕和圆柱被子,只剩我一人可睡用的东西。他用过的衣服、他母亲的遗物,都让人收了起来,束之高阁。
第二日起,我没事做便缩进书房里,慢慢整理册籍,将曾经改按教授云何欢课程排列的竹简,全部按我从前看书的习惯,重新归位。这是个细致活,过去弄成这样用了一个月,如今弄回来,我用了两个月。毕竟走来走去放书简也挺累。
两个月后,入秋。我看府中用度,查出每月大笔银两挪用,管家说是雾谭拿走,我想到他替我养着一群影卫,便没管。另发现向行商订的羊奶和羊肉都还在买。便将其停了,让管家改为多用鸡鸭,多多煲汤。
冬天,我抱着手炉在院中赏雪,看见墙边枯枝一样的桃树,想到来年开春将满树缤纷、一摇就会掉下许多花朵,顿觉心头极不舒坦。于是叫人过来,把它砍掉,树材拿去做新年的辟邪符、做柴火。并吩咐,以后府中,都不要栽桃树,我见不得满树桃花。
正月旦又至,白日里雾谭要在禁军任中护军职,只有我一人带着家丁做丰盛晚膳。烧开了水后,这一回下锅的,都是皮薄馅大的饺子,再没有人会把捏得奇形怪状的面团丢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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