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我吃到了后厨做的汤圆,形状完整,圆润饱满,既不漏芝麻,水也没被染甜。上元没有宵禁,晚间我吃过后出门去逛了逛,想买两盏花灯回来搁着,好歹添些节庆喜色。可我站在铺面前,却不知该买哪种,仍然空手回家了。
我就这么关着门一人过着,一天又一天,过了大半年。日子平静,不起波澜。
那些爱恨纷争,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我府中已毫无云何欢留下的任何痕迹,连被他抓过的梁柱,我都让人重新上漆了。好像我从没喜欢过谁,也没有恨过谁,好像我一直都是一个人。
宫里每月给我递一次消息。
陛下依然疯着,甚至已不记得事,纵然整个太医院悉心伺候,病情也毫无好转之象。
还说,他犯病最厉害的时候,会整夜整夜地哭着唤我名字。
都说,他的病治不好了。
我不大明白为何他因云知规的死疯掉,犯起病却叫我。不过我也没兴趣去弄明白。我受了云知规的解药和托付,底线是他坐在皇位上,即可,至于他发不发疯、发疯叫谁,都和我没有关系。
但有趣的是,这消息去年尚且只在内部传,今年却似乎播散开来。我府中家丁干活间隙窃窃私语,仿佛也提到了今上疯癫不治之事,感慨又不满。若再背着人些,可能连他怎么配当皇帝这种话都聊得出口。
我本没有在意,纸包不住火,这是迟早。但有另两件事一同出现,我不得不在意了。
一乃到处同样都在传,武安侯云昭的儿子三岁能写诗,乃天生神童,和今上疯癫一对比,谁更像正统,高下立判;二是雾谭的中护军即将被调职,和我一般,去个没实权、位置更高的小将军位。
就此事,这日我难得想搭理两分朝政,在院里亭中问雾谭,他中护军是怎么当的。
雾谭摊手:“论功行赏提拔下层,还能怎么当。”
我奇问:“你不管谁是世家子弟,也不接受献金?”
雾谭揣起手臂,皱眉:“我背景是你,难道有这个必要?”
我略思考一番,叹道:“看来我用你下的这步棋没走错,云昭恐怕想造势篡权。他本就是皇亲国戚,有这个资格,他挤兑你,就是挤兑禁军中我的势力。陛下如今又疯,若要保他皇位……”
我正要继续深入谈谈,雾谭却起身,一掌拍在我案头。咯嘣,裂了。我耸了一下肩,弱小害怕。
他按着这裂纹,盯着我眼:“你今天还没喝药,现在去喝,多喝。明日我就去新官任职,再也不管你这破禁军,谁爱篡权就篡。”
雾谭这边油盐不进,我亦不强灌,且先从过去各种暗线打听更切实的消息。
一听我关门养身快一年、终于要找些消息,从上到下各路朝臣乃至世家,暗线密信夹杂着各种抱怨洪水一样涌进来,堆成山,翻都翻不完。
说武安侯云昭打压异己、排挤老臣,骄奢淫逸,僭越用天子车架和仪仗,纳先帝妃嫔为妾,其党羽一干人等强占了多少亩田地,搞出多少流离失所的祸事。以及去年冬为提升自己声望强令北征,却无法战胜北狄北戎的联盟,反造成边境精锐损兵折将,如是等等。
对这些抱怨,我兴趣不大,我是关起门又不是聋了,早有听闻,可与我何干,休想叫我出去干活。国治好是大玄的,命是自己的。
我主要看宫中传出的密信。
以旁观角度,看看某人过成什么样,皇帝当得舒不舒服。
蔡让是我和云何欢共同扶上的中贵人,所有把柄及前程都在我们手里。他的密信,绝对可靠。
他竟在信中写,陛下风寒迁延难愈,开不得窗、下不得床,已三月了。太医怎么治、开了任何药都没见好。
而云昭给我的宫中消息中并未写这些。
云昭只说,陛下疯症难治而已。我记得上一个像这样在开春回暖后风寒长期不愈之人,是危玥。
看来云何欢的皇帝当得不怎么舒服,云昭这监国武安侯倒当得特别舒服。捡了我写的遗诏、替了我该在的位置还不够,甚至有些舒服过头,想把龙椅也拉过来自己坐坐了。
我给蔡让回了密信。三日后安排我秘密进宫,瞧上一瞧。
我晓得雾谭定不乐意,因此秘密进宫是在白天,他当值不在家的时候。我到宫墙小门,蔡让给我套一身内宦服饰,就进去了。一路低头躬身,伪装得十分仔细。最后到云何欢的寝殿前,我接过放药碗的托盘,同蔡让一起进了门。
殿内闭了窗,烛光昏暗,皇帝用度,却没给云何欢多加几盏烛火。空空荡荡,摆设也不多。我记得云藏在时宫殿中摆设绝对不少,云何欢还亲口说过他在宫中的住处颇豪华。
我提了疑问,蔡让干笑:“武安侯……挪走了宫中许多东西自用。”
我低头看托盘中的东西,又问:“陛下病情不愈,药没问题吧?”
蔡让道:“都是妥帖人盯着熬的,不可能出问题。”
我点头了然。
再往里走,便看见了。
宽大的床上,在角落里蜷着一团小小的、发抖的被子,里面还时不时传出闷闷咳嗽。走近些,甚至能听见低低哭声和絮絮叨叨的话。只是嗓音干哑,还不住地咳,并不能听清在说什么。
我将药放在旁侧,坐上床头,抬手向前去,缓慢拨开这团中稍微冒尖的一角被。刚巧不巧,正露出了脑袋。
瞧着,还是这么小个人,一头乱发,桃花样的、噙着水光的漂亮眼睛,不时抽噎,脸颊更绯红得不自然。快一年,他好像完全不长的。
他没注意看我,只盯向旁边托盘里的药,双手伸出被擦了把脸上的眼泪,向我勾了一勾,大约是,示意我拿过去,给他喝。
我不动。
云何欢微急,终于转向盯我:“我生病了,喝药才能好起来。”
我与他对视片刻,问:“陛下知道我是谁吗?”
他缩了手,裹着被子使劲摇头。
不记得了。云知规的死刺激还真是大。
我再问:“能听懂话?”
云何欢低头,把半张脸捂在被子里:“他们说我有时候会发病,可能听不懂。但现在我知道不舒服要喝药,没发病,应该能听懂。”
我叹了口气,他这样,我连火都撒不出,便将碗拨远:“陛下不急,您用的药中或许有问题,臣替您查过再说。”
云何欢闻言,重重打了个喷嚏,委屈道:“我还有重要的事要做,我必须快点治好病,才能下床去做事。”
我随口:“哦,什么事呢?”
“好像是……找解药。”他挠着头,“我似乎有一个无比重要、无比重要的人,因为我快中毒死了。我想给他把解药找出来,我一直找、到处找,找了好多天,甚至好多个月,却怎么都找不到。”
我呼吸寂了一瞬,却也仅有一瞬。而后我继续平静问:“那后来呢?”
他颓丧下来:“后面我生病了,吹一点风都骨头疼,只能待在这,再不能到处翻。那个很重要的人,没有解药吃,就会死,可我现在都没找到解药在哪里,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我依稀记得救他是有时间限制的,超过一个月,就不行,但我又想不出一点办法……”
我听他翻来覆去地絮叨,微微坐直,问:“的确,已经过去很久,远远超过一个月了。他若已死,陛下要如何?”
云何欢仿佛被我吓住,怔愣许久,慢慢地,两眼包满泪花:“那我……我也只能一起死了。”
第52章 爱恨
我坐着凝望他,没动。
从前他不顾我请求,非要剪除所谓可能威胁他皇位的危韶;亲口说对我唯有利用,毫无半点真心,从始至终都是。
如今却又讲愿意和我同死。
云何欢突然福至心灵:“对了,我想起,我似乎还写过一封信给另一个很重要的人,因为我觉得那人手中会有解药的线索。我一直在等他把解药带回来。”他一下从被中挣出,扑到我面前,“你不像是宫里的,你是宫外的人吗?你知道我那个无比重要的人最后得救了吗?”
难怪云知规一下便明白解药该如何用,将其快马送来了我府邸。原是他以最快速度,传了消息。
我本想,我见到他,接近他,定会忍不住想掐断他的脖子,以泄遗恨。可临到这里,他就在面前,颈项白细展露无遗,我抬手把着,却无论如何都使不上力了。
他恶心我,只想利用我,又不愿我死,出力相救。真叫人看不明白。
“陛下,我就是你那‘无比重要之人’,”我直言着,移动手掌,狠力捏住他下颚,将脸托起,“托你的福,我的确得到解药解毒,活了下来。”
云何欢眸色刹那间变得明亮,骨碌碌晃荡着看我。
这脸摸着,仿佛又瘦了。宫里面没人记得要给他喂西域的羊奶羊肉,他只吃那些才会长实一点点。
我拇指指腹摩挲了会他脸颊,而后继续掐紧他下颚,道:“但正如你所说,你害我不浅,我如今可是非常厌恶你,恨不得你以命偿命,恨不得你死。”
云何欢听罢,手下意识抓上我手臂,似想扯开。只是片刻后,又垂了下去。
他半阖着眼,一滴清泪落下,嘴角弯起来:“原来……就是你呀。对不起,我,我好多事都不记得了,没能认出来。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我每天一醒来,就担心你会死,他们说我是个疯子,满脑子只知道想这件事……我,我以后终于不用每天都害怕你会死掉了……”
他小心翼翼伸出双臂,又是试图向我索抱的动作。自然,我过去没有接,这次更不会接,捏着他下颚一甩,松开了手。
他眨了眨眼,收手臂收腿,蜷作一团,蹲在床上,不知所措,也不敢再动,很小声:“哦对,你还说我做了许多坏事,害惨了你,你恨不得我死,因此你来这里其实是想杀我,对吗?”
我喉头,有一个痛快而违心的“是”字滚来滚去,终究还是滚不出。
云何欢闭上眼,微微仰头:“如果你一定要的话,那你就动手吧。我不会反抗的……我知道这是我欠你的。”
杀他,太轻易了。
他既有心救我,那便是还想与我纠缠。
于是我在这倏然间,想出了个比让他死更痛快的报复法。
我往里坐些,向前道:“臣来此,是想重新和陛下达成一笔交易。”
我指向那药碗:“陛下风寒难愈,八成是旁人有意为之。陛下即便今日不驾崩于这场风寒,明日兴许也会驾崩于另一场安排,皇位落入有心人手中。所以臣来见陛下,是想与陛下意见达成一致,请陛下允准臣为您铲除奸佞。”
云何欢迷糊:“但你,不是恨我……吗?”
“所以才是交易,臣有条件,”我继续向前,一膝跪上龙床,伸手手指点在他喉间,轻缓地往下,勾住衣襟的尖,“事成之后,在外您是陛下,关起门来,您就得是臣的娈宠,要像妓子一样取悦臣,任臣摆弄处置。哦,您可能会觉得这个说法很耳熟,不过这次,臣要你做货真价实的。陛下懂什么是货真价实的吗?可需要臣说明白些?”
我摸到他肌肤战栗,喉结上下滑动。但片刻后,他却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
云何欢道:“虽然我……不是很明白,也不记得耳熟不耳熟了,但你是我无比重要的人,我还害过你,需要赎罪,那你说什么,我都该答应的。”
失忆竟这么乖,都不大习惯了。真乃人之初性本善。欺负起来,定比过去别有风味。
我道:“陛下只需答应即可。臣到时候,自会好好教你。相信陛下有太后悉心教养在前,很快就能学会,怎么做个妓子。”
我将蔡让叫来,跟他嘱咐检查云何欢日常所用杯盏碗具、熬药药壶,避免被涂了毒带进汤中。刚说到半截,身畔的人骤然弓身,捂住头颅,发出小兽般尖锐的嚎叫。
我看他抓自己脑袋是很没轻重的,一爪子下去似乎都有些见血,正要拽胳膊拦,蔡让慌忙将我一挡,道:“陛下这是又发病了!他发病时见人就抓咬,扯都扯不开。太傅大人,还请您避着点吧,奴婢来处理。”
我实不知情况,便暂且起身避远。
蔡让扯过床上锦被,拿着靠近了云何欢,找准时机,在云何欢真要一口朝他咬来时,用整个被面将他罩住,由着其扑腾,左右一顿卷,将人手脚都当婴儿襁褓一样裹起,最终只在一个被角处露出丁点脑袋,推到龙床角落。如此,云何欢发病便仅能缩着哭叫了。
我记得刚刚进来,便见他这般裹着。原是为了避免发病之时,伤到别人和伤到自己。
他抓不到人,泪水决堤横流,喉咙里挤出的尖声的呜咽,断断续续,明明全不成句,可我就是听得出,他是在不断重复着喊三个字。
秦不枢,秦不枢。
这样嘶喊太费嗓子,没过多久,声音便变得喑哑,夹杂着风寒的呛咳,眼眶也成了通红。我有些看不下去,便没再管蔡让提醒,重新跪上龙床,坐到他身边。
手臂刚往他肩上一揽,云何欢立刻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几下扭出襁褓死死攀到我身上,而后一口咬在了我肩膀。幸而衣裳厚,他呲着牙咬,也咬不疼。
那头蔡让脸色吓得发白,我轻抚怀中人发顶,道:“哪有你说的那么吓人。”
就是,确实,略有些扯不开、挠得凶、咬得重。放另一人身上,的确很崩溃,但云何欢过去不就是天天往我身上爬。
……怎么回过头,还是这么习惯。
我这辈子栽进一场满是谎言的情劫里,算是完了。但愿这场新的交易,他能拿自己多偿我两分。
我抚着他、哄着他,渐渐云何欢松了牙,只呜呜地将脸贴在我胸口,手爪子也不再在我背上乱抓。一个时辰后,他最后呢喃两声我的名字,便呼吸匀净下去,靠着我,睡着了。
我晓得他睡觉一向沉,睡着不易醒,便压低声,径直问蔡让:“太医当真都说,陛下的病治不好么?可能恢复?”
“太医曾说,治陛下癔症最重要的一点,是在发病时稳住他心神。长此以往,或可缓慢恢复。”蔡让神色震惊地看着我,“但在今日太傅大人之前,从没有人能安抚得了他。似方才那般哭叫,过去陛下往往会持续一天一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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