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何欢眼巴巴:“我写不好,我手抖,太傅能不能手把手教?”
他眸里像蕴着水波,这样的眼神望我,不对劲,很不对劲。
但没法拒绝。总不能真让他干抄一个字几十遍这种无聊之事。
我只能非常被迫地转一圈到他那头案几,在他身后敛裳跪坐下来。云何欢着实小我一圈,从背后将他围住毫不费力,我能一边捏着他右手帮他执笔、一边将他完全揽在自己怀里。明明我像他这么大时,已是跟现在差不多身材,怎么他就这般。
真是天生的小狐狸。
他的手很软,手背上皮肤滑,我很容易就掌控住了他执笔的走势,带着他写了十数字,将方才空缺又写错的地方补好。我在认真写字,写到后头,胸前却被贴紧。
贴紧就算,还极不安分地扭来扭去。
眼睛也没再看字,侧歪着,用一种很澄澈、很柔弱的眼神渴我。至于为什么是“渴”,那是因不晓得几时,他又把衣襟扯开了,露出一侧无瑕肩窝。
我抬起头不看,道:“殿下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做个交易总想强买强卖。臣又没反悔。”
他说:“不出于交易,纯粹就喜欢太傅,想和太傅一起,不行吗?”
我道:“这不太好。”
他软了身,将脸颊挨在我心口:“我知道秦太傅心里装着柳邵。我说的偷偷给太傅做小,现在依然算数,不影响太傅心里装别人。”
他现下真是好一副软玉温香、深情几许样,都快让我把他两度死皮赖脸逼人就范的事给忘了。我在南风馆里被他骑着左右开弓,巴掌声音犹在耳;府里被砸烂的东西,外面家丁也还在吭哧吭哧收。
我松开手,退开两寸地方,道:“殿下可不是善茬,说实话,臣和殿下一起睡,都有些担心殿下夜起捅臣一刀。”
云何欢委屈下来:“我没有刀,我身上尖锐的东西只有耳坠钩。”
我道:“那东西勾人也挺疼的,会皮开肉绽。就像殿下总对臣索求,让臣有些莫名,从而担忧。臣是综合考虑才选的殿下,不光是图殿下的身子。”
他终于真正乖巧,能自己好好拿笔写字,且不甩墨:“晓得了。太傅与我重逢,还不是很熟,也没完全重新喜欢我。我以后慢慢来,不吓着太傅。”
我无言叹息。
他说这是对我纯粹的喜欢,纯粹地想和我在一起。可我总觉得,喜欢不该是这样。
下午云何欢练字读书,可老实许多了。晚些时候,他把重写过的、没有错别字的信卷了,包好,准备明日我上朝时,他再鬼鬼祟祟出去交给外面云藏收消息的人,把戏做足。
睡前,我照旧把那卷圆柱被子压在中间,做楚河汉界。虽则我早已领悟到此界毫无作用、睡着睡着就会被非要扒我胳膊架我腿的云何欢挤走,然在睡前,它还是很有用的。
它可以为我跟总想投怀送抱的三殿下,创造一个和谐的枕畔耳语环境。
因云何欢躺着聊天,一定要抱着什么,若不横杠一根柱,他就会直接抱我,导致我若想睡前与他聊点正经事,完全没有办法正经。有了这根柱,他侧过来会趴在柱上,既满足了他抱个什么的需求、又与我没有肌肤之亲,于是我们便可以十分正经地聊正经事了。
他脸贴着圆柱被子问:“太傅睡前有什么正经事要聊呢?这个不暖和,我要抱太傅胳膊。”
我道:“关于如何扶殿下上位。”
云何欢微怔,看着我,等我后文。
我考虑他毫无了解,尽量说得浅显:“如今陛下年老,太子位却悬而未定,大皇子和二皇子两位殿下已开始在朝中瓜分势力,同时削减我的势力。按理说,三殿下你要夺嫡,也该借我的力加入其中。”
云何欢蹙眉,似有思考。
我继续道:“但殿下你情况尤其不同,陛下是不喜甚至不允许你参与夺嫡的。”
云何欢用脚蹭了蹭我腿:“那怎么办呢?”
我由着他微微冰凉的脚丫一直挨到我大腿上,借我取暖:“说实话,臣也不知该如何带殿下入局,臣只是有个猜测——如今天下完成帝位更迭没有几年,刚经战乱,民生凋敝,两位皇子却为太子位大开大合地在朝上对峙折腾,很可能最终,他们都不会是赢家。也许等到那时候,臣就有带殿下入局的机会了。”
这就是出生西凉入主中原的云藏当年急于当皇帝、而本太傅又给他把京城守得太好的坏处。
就算危玥下了罪己诏,彼时我也不建议他立刻登位,先做摄政王之类,稳定地方、恢复民生。然云藏老儿不听我话,硬要当皇帝,结果便是地方反叛四起,他不得不亲自带着两个儿子到处镇压叛军。回过头来看京城在我手底下稳固而完好,就觉得本该如此。
须知打天下易,守天下难。该让他们感受一下这有多难守。
云何欢听得眉头愈来愈皱,半晌,甩了一甩:“没听懂。但太傅好像是说,现在我们什么都不做?”
第13章 贪心
我点头:“什么都不做不等于什么都没做。殿下先在臣府中读书进修,再静待一个时势变化,那才是殿下入局的好机会。”
云何欢拿脚趾挠了挠我:“好嘛。我会乖乖待在太傅府里侍奉太傅,就当被太傅锁在家里了,哪都不去,等太傅给我机会。”不安分的后爪子挠了外侧不够,还要往中间移,被我捏着推了回去。
我总觉着他的理解跟我想表达的意思有些歪。可能只有再教一教他,才能跟他说清楚。
如此,中间的圆柱被子才可撤了。甫一踹开,云何欢立刻如狼似虎地对我扒上来,爪子先在我身上肆意乱抓一通,才悻悻地收回胳膊处,只圈着我一只手臂,眼神可怜兮兮:“对,不能急,免得吓着太傅。”说得我好似那什么贞洁烈男,清白大于天。
贞烈一晚上后,次日清晨我醒转,深感胸前闷重。一睁眼,原经过一晚上熟睡中的无意乱爬,云何欢已完全压在我身上趴着,雪白的颈,就交在我唇角边。
细嗅一下,似还散着清香,像骨子里透出来的。
我听说北地胡姬有这样体质的美人,恐是来自他娘亲。毕竟不绝色也不可能入得了西凉州牧府。
我晓得他没有什么真情、全是在讨喜,我甚至能隐隐感觉到他对我的讨喜里藏着一柄利剑,且我那一头还要把柳邵钓出来。可这样同床共枕,我能持着清醒推开他一日两日、三日四日,时间太长的话……
从未试过,怎会不想食髓。
再怎么提醒自己不能三心二意,也总会有不清醒的一天。毕竟,我当年第一眼瞧见他,连七八个伢子都想好了。
我与他皆男子,清晨身上会有些异状,更别说还趴在一起。我为起个床一路磨蹭,从他的熊抱中抽身十分费劲,忙了两刻钟才从榻上滚下床,穿衣出门,让人伺候洗漱。
就这样到府门口异状都还没消解下去。最后是对上雾谭沉默如死的眼,我才感觉到有凉水浸透全身,稍微舒坦了。
上马出发前,雾谭在旁边凉凉道:“我觉得你没有必要非得出门去上朝,该大中午再起。你觉得呢?”
我展开折扇摇了摇,散点热:“没办法,我也不能一下子就摆得太明显,朝还是得上。”
今日的折扇是把新的,扇面素白,没有花纹。
我正要出发,记起云何欢到处砸东西,心有余悸,略作思考,对雾谭道:“雾谭,这几日让别的影卫保护我,你盯着三殿下,别让他太乱来。”
雾谭皱眉头微不可觉:“为什么是我?”
我真诚道:“他是我房里人,府中其他人都供着他,但只有你才敢把他腿打断。”
雾谭嘴角抽了一下:“哦,晓得了,快滚。”
朝上热闹,我都懒得提。就是二皇子也站出来说他对新政变法有怎样怎样见解,他打算做什么,于是他也得了云藏授意放手去做。这次云藏明言要将各司各职进行调整,还问我意见。
我没有意见,但凭陛下决断,我全力配合。下午尚书台散班到点就走,多留一刻钟都是我对云藏安排和他俩儿子夺嫡新政折腾百姓的不尊重。
回府,进屋,检查云何欢课业,写得工工整整,昨日的错字全改正了。
再看他人,虽还穿着那件白色纱衣、戴着红耳坠,衣襟却压得很正,勉强像个正经人。小小的一只跪坐在支踵上,半歪着头,眼睛眨眨,一副今天他特别乖什么祸都没闯所以要奖励的样。
我夸了两句课业不错,躬下身去,手指点点他脸颊:“臣怎么觉得,殿下心里在憋着坏没处使?”
云何欢鼻息一汲,眼睛水汪汪地红了:“秦太傅,你怎么能这么想我,你看我今天练字读书多么认真,一刻都没休息,坐得腿麻。你夸得敷衍就算,还恶意揣测。我心里好难过呀。”
我又摸了两下他发顶:“殿下砸得臣的书房现在都没法进,三把友人所画折扇全部束之高阁,不敢留在房中。战绩赫赫,当然会让臣心里惶恐不已。”
云何欢道:“我说太傅怎么换扇子,原来是怕又被我拿去烧。”他往前半跌着爬了两步,蹲在我腿边,扯我下裳,“太傅误会,我绝没有想真烧过柳邵勉强送你把玩的……啊,你和柳邵的定情信物,只是想着,用它召唤太傅一定很快很有用。虽然我当时只用两根手指在火上夹着扇面,但请太傅相信,我手拿得特别稳的。”
脸软软的,头发也软,眼神也软,腿脚也软,什么形容都做得出,不大的人,骨子倒里硬得恐怖。就是不知以后欺负起来,骨子会不会也磨软些。
我终究是臣,不能由他真像个妓子求欢一样缩在脚边。我把他牵起,替他掸衣裳:“殿下爱学也要仔细腿脚,写够了多出去活动,莫在案几前坐太久。”
云何欢道:“我今天仅仅出去了一小会,给我父皇的人递信。我不敢出去乱玩,雾谭哥哥一直盯着我,我觉得他有点讨厌我。”
我说为何这么老实,原来真是被雾谭阴黢黢盯了一日。我抬头看房梁,他果然还在阴暗凝视,只是与我对上目光后一下别开了,还轻哼了一声。
我对云何欢道:“你将来坐上那个位置,总得学些御下之术。你说他不喜欢你、还觉得他盯你让你不舒服,那你就要想办法与他交朋友,同时不可掉身份。你们成了朋友,你让他对你信服,他盯着你自也不会让你不舒服了。”
然后我再仰头对房梁说:“雾谭,明日起陪三殿下试一试。你和三殿下都是我重要之人,大家同处一个屋檐下,互相不能总端着。”
我是真诚之言,房梁上雾谭倒抽了口气,发出极不乐意的嘶声,我只好再劝:“三殿下是把我家砸了一通,可他现在不是改了吗?你也看到,他乖了一整天。”
雾谭道:“我这就出去,不跟你们处同一屋檐下。”
一阵黑影窜过,我还没反应,房梁已没人了。
云何欢悠悠地叹气:“看来雾谭哥哥还是很难喜欢我。”
我道:“殿下可以把他当做诤臣。收服他,就是殿下接下来的课业。”
云何欢却拽住我衣角,问:“秦太傅,你教我诗书我能理解,以后我就是做你的傀儡小皇帝,也要至少批几个字的。可你又教我收服臣子做什么?这些我完全能够依靠太傅来做吧。”
他如此一问,我才忽然有些恍过来。
明晓得他真心不足,却还想着教他这些。
指不定教出师后,将来扶他登位,他反手就收服了另一批朝臣与我作对,卸磨杀驴。他应做我无爪的小猫,仅能蜷在我怀里,没了我什么都干不成,才对。
我怕是被他六年前六年后诸多半真半假的表剖,泼得有些昏头了。
我不敢再深想,只问:“殿下疑问这么多,是不愿学吗?”
云何欢竟真的摇头:“不愿。”
我还想问为何不愿,他已向前踮足,双臂将我后颈圈住,一笑含情,热息扑在我嘴角,启唇递出的声音缓慢又黏腻:“我不想学,我不需要自己有爪牙。我只想永远永远地……依靠着秦太傅。”
我一下子便连该说什么,都想不出了。
他这一次只是虚环着我颈,都没有贴住我胸口。他递给我的潮热只在面前一句话的气息里。
……他这招变得。
我尽力将心头攒动的东西按下,别开脸:“殿下,不要扯这些有的没的,臣一心一意在跟你说教导你的事。”
云何欢撒开我,跳开转了个圈:“我也在说跟着秦太傅学习的事呀。太傅在想什么?”
但言而总之,让他跟雾谭交朋友的课业还是定下了。我仍觉得此事很有必要,不由得他想不想、说软话应付过去。
晚间床头枕畔,云何欢仍将我胳膊当软枕,搂着睡。但今日他那话我越匀越觉得不对劲,将他摇了摇:“殿下,像这种……依靠不依靠的,你有跟旁人说过吗?”
问出口,我又觉得自己不厚道。我昨日还捏着柳邵的手问是否愿意跟我走,怎么好意思管这边云何欢一句软语,是只我有的还是旁人都也有的。
他可在南风馆待了很多天。
云何欢轻轻挠着我上半手臂,额头又对我抵近了些:“当然没有。太傅觉得我有旁人能依靠么?我现在只有太傅了。”
这倒确实,没有毛病。表面上他是君我是臣,他却是不得不依附于我的那一个。这也可以解释他为何丝毫不吃柳邵的醋。
但我还是有些希望,他能吃柳邵的醋。
我真是一个很贪心的人。很贪心。
我决意不再多想,由他抱着,闭目入眠。可很久之后都没能睡着,因为体感不对。云何欢到现在都没开始无意识地在我身上乱爬。
半晌,他忽然呢喃出口一句:“秦不枢,我真的只能依靠你了,除了你……”后面没了声,也不知隐去了什么。
不过好的是,这句话后我们静静地再躺不久,他的前后爪便开始不安分,是熟悉的感觉,不错,他已经睡着,要开始在我身上乱爬了。这行为让我顿感安心,我很快便入了梦。
第14章 隔阂
之后十数日,除了休沐日我去城南行宫例行公事问一问柳邵是否愿意跟我走,每日准点散班回来用了晚膳后,我都继续教云何欢习字、诗书乃至历史、评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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