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柏然收起笑,“我们还得谢谢你爷爷奶奶呢。”
“这有什么好谢的。”
张扬说着,变换了神色,郑重其事地看住他。
“以前我也喊过朋友来家里,但他们背地里笑话我家是贫民窟。所以我就开始讨厌所有人,跟那些一看就是混蛋的烂人打交道,直到你成了我同桌。你不嫌弃我笨,不嫌弃我脾气差,肯跟我做朋友。”
“……”陈柏然没想到他会说这些,愣了愣,低下头去,眼角却立马红了。
张扬吸了吸鼻子,跟着低头,脚跟碾着泥地,直到将泥地碾出一个小坑,又看向白鹭。
“当初打你,是我不对,谢谢你不记仇。我知道我家跟你家不能比,你家干干净净,我家破破烂烂,但我还是邀请你来,因为我赌你不会背地里笑话我。”
白鹭觉得眼睛进沙子了,“其实我也被嘲笑过。小学的时候,同学给我起绰号,都叫我‘白鹭花’。”
张扬一愣,“……白鹭……花?”
“有种叫‘白鹭花’的植物。”白鹭解释。
张扬同陈柏然对视一眼,一扫刚才的严肃,嘴里“噗噗噗”几声,捧着肚子笑弯了腰。
“白鹭花!哈哈哈哈……白鹭花!哈哈哈……”
“……”白鹭瘪着嘴,看他们笑得双手乱甩,嘴里重复着“白鹭花”,眼睛进沙的感觉消失了,这会儿只想杀人灭口了。
早知道不说了。可恶,真后悔。他腹诽着,扭头去看颜一行,又在颜一行嘴角捕捉到一抹笑意,更无语了。
笑停了,张扬缓口气,换回认真的神色,盯住颜一行。
“谢谢你,颜一行,直截了当骂醒我。我已经跟爷爷奶奶道过歉了。其实他们早发现我偷钱了,只是一直没说而已。以后我再也不会偷拿他们钱了。等我长大,我要努力挣钱,把钱还他们。我会挣到钱的。这次考试我考得还行。”
颜一行沉默地盯了他片刻,缓缓点了下头,“嗯。”
“暑假,要是有做不来的题,我能来问你么?”
颜一行抿了抿唇,眼睛看向陈柏然,“你可以先问他。他不会,再来问我。”
张扬笑了,“行,明白了,杀鸡焉用牛刀。”说完问陈柏然,“这句话是这么用的么?”
陈柏然笑着点头,“是。”
-
离开张扬家,同陈柏然在十字路口道别,迎着七月初的晚风,走在回家路上,白鹭脑子里多留下了两样东西。一样是露着黄色海绵的黑沙发,一样是淌着水的红色马桶刷。
张扬的坦率令白鹭的心情为之震动,过去他过着轻松自我的生活,从未想过要在十四岁时就下定决心,背负家人的期许,成长为怎样的大人。
这还是白鹭头一次面对深刻的苦难。张扬嘴里感谢的话,振聋发聩,神情坚定,白鹭无法视而不见。
所以……他该成为怎样的大人呢?
成为钢铁侠是不现实的,颜一行要他换一个能实现的梦想,那他该成为谁呢?
好难。又是一道好难立马想清楚的题。
和颜一行嘴角的那抹笑一样难。
白鹭踢开脚边的小石子,觉得胸口发闷,抬头却望见对面公车站旁的广告牌。
是云南翡翠的广告,代言人是跳孔雀舞的舞蹈家杨丽萍。精致的侧脸令她身上佩戴的翡翠黯然失色,只是身上白金两色的连衣裙,白鹭怎么看都觉得和杨丽萍不相配。
……成为服装设计师怎么样?
白鹭脑中冷不丁冒出这个念头,被自己吓了一跳。就算画画还可以,但给男人女人设计衣服这种事,怎么想也不适合他。
如此想着,白鹭将视线从广告牌上移开,心虚地转头,望向身旁安静并肩而行的颜一行,开口却是另一回事。
“好后悔啊,我就不该把绰号的事告诉张扬和陈柏然的。”
他这样说。
“本来就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事,这下好了,被我自己抖出来了……你说,那两小子会不会把我的绰号宣扬出去?”
颜一行笑笑地看他,“他跟你发过誓,保证不说出去,不是么?”
“……虽然是这样,可他们俩发誓的时候笑得也太开心了,我还是很担心……”
“答应过你的事,就会做到的。不要担心了。”颜一行说着停下脚步。
白鹭嘴里还在碎碎念,“我被喊了三年的‘白鹭花’,都有阴影了,真不想再做什么狗屁花了……”
走出一段距离才发现颜一行没跟上来,回头去看,发现颜一行站定在电影院前没走。
白鹭一愣,倒着走回去,“你要看电影吗?”
颜一行摇头,指向门口的娃娃机,“答应过你的。”
“……”
白鹭越过他的指尖,看向人影憧憧的电影院里的娃娃机,转回来盯住颜一行认真的眸子,胸口某个位置,莫名颤了颤。
颜一行如约帮白鹭抓了一个麦兜。
白鹭嘴上说着嫌弃,但即使是盗版麦兜,依然将它收进书包里。
“这个还会送人么?”颜一行站在他身后,看他将书包重新背回身上,问。
白鹭摇头,“这个我自己留着。”
说完看到颜一行眼底的笑意,不自在地扭开头去。
-
回到家,白鹭将麦兜从书包里拿出来,摆在床头的片刻,陆月琴和白仁华的卧室里传出争吵声。
颜一行跟白鹭进到房间,准备把门关上,白鹭拽住他的手腕,阻止了他。
他沉沉看白鹭一眼,松了手。
两人站在门口,依稀听清了陆月琴和白仁华吵架的内容。
机绣厂出事了。一个女工培训不到位就上了流水线,做工时被机器的钢针扎穿了食指。
昨天,女工的男人来厂里讨赔偿,一张口就是二十万。然而二十万并不是一笔小数目,颜春明觉得男人狮子大开口,咬死只给五万。
男人不罢休,今天又来厂里大闹,已经严重影响产线交单进度了。
颜春明不同意,于是白仁华想着自己贴十五万,把事情解决了。
陆月琴听后不同意,大为光火。
“你以为自己这些年是挣了多少钱啊?十五万说拿就拿出去了?!那男的就那么一闹,你就怕了他了?!不给!这钱绝对不能给!那女的手指不是能好吗?!至于十五万?!那天还是我在医院陪她做的手术,她怎么转头就恩将仇报了?!”
“不是她,她也觉得五万足够了,是她家男人,那个男的烂赌,欠了一屁股债,正缺钱呢,这次算找到机会了,非要二十万。”
“那更不能把钱给那赌狗!谁知道他转头还会亏多少!”
“可他跟条疯狗一样,每天在我们厂门口闹,再这么闹下去,耽误的那批单子赔起来也得十多万呢。”
“报警啊!让警察把他抓走啊!”
“诶,不能报警,归根到底错在我和春明。当初是我们疏忽了,没给她正规培训,赶工缺人手,我们就让她上了,谁知道就出事。报了警真追究起来,更麻烦,可能还得歇业整改。”
“那也不该十五万全你掏!亲兄弟还明算账呢,到这你就吃闷亏?!不行!我不同意!十五万绝对不能你一个人掏!去和春明商量,两人各十万,走厂里的账!”
“哎呀,我要是能劝动他,我也不会掏了!春明就是咬死不能给那十五万!他就只肯给他们五万!”
“那就给五万!五万还不够吗?!她要真断了根手指,二十万赔她就是!可她那手指养个把月就能恢复,怎么也不至于赔这么多!”
“哎,你怎么听不懂呢……现在关键是先把那个疯男人安抚下来,免得节外生枝。”
“谁知道那个疯子拿了钱是不是真会消停!明天那条赌狗还要来厂里闹是吧?行,明天我也去,我倒要好好跟他辩一辩,五万到底够不够赔!”
“你别来,来了也是添乱。我情愿你打你的麻将去。哎,和你多说无益,我现在就回厂里去。”
“我添乱?!别走!你把话说清楚!”
“早知道就不和你说了……”
白仁华扭动卧室门把,在他出来的片刻,颜一行把门关上了。
“……”白鹭垂着头,拧着眉,站在原地没说话。
颜一行上前一步,手搭在他肩膀,“会没事的。”
白鹭没做声,拖着步子走到床边坐下,盯着床上的麦兜愣了好一会儿。
“颜一行,二十万是一笔很大的数目吗?”许久,他低声问。
颜一行在他身边坐下,没说话。
“被针扎穿手指,应该很痛吧。”他又说。
颜一行迟疑几秒,手搭到他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
隔天晚上,陆月琴当真遂了白仁华的愿,吃过晚饭就拿了手包出去打麻将了,完全没过问厂里的事。
白仁华五点多回家时,白鹭正在颜一行的督促下艰难地背英语单词。
“你妈呢?”白仁华火急火燎地走进卧室里,问。
白鹭如实回答:“出去打麻将了。”
白仁华拧着眉,掳去脸上的汗,嘴里“啧”了声,“打短信不回,打电话不接。我还以为她怎么了呢!让我这么忙还跑回来一趟!”
说完转身就要走,裤袋里的手机却在这时响起来。
白仁华匆忙掏出手机,没听一会儿便脸色涨红,刚要发作,看到正盯着自己的白鹭,按下怒火,拿着手机朝外走。
几秒后,卧室门外响起白仁华的怒吼。
“他发什么疯!他到底要干嘛!他觉得这样能要到钱吗?!狗东西!”
平地惊雷一般,紧接着是用力的摔门声。
白鹭浑身颤了颤,开门走出去,望着空荡的客厅呆了会儿,回头冲颜一行道:“我想去看看。”
颜一行抿着唇,沉默地走近,“帮不上忙的,让大人去处理吧。”
白鹭却摇头,“我要去。”
颜一行盯着他看了片刻,缓缓点了下头,“走吧。我也去。”
-
时隔几年再回忆,白鹭依然清晰记得那个夜晚,他穿着拖鞋,同颜一行在柏油马路上奔跑,月亮悬在头顶,七月的热风拂过脸颊,汗液蒸腾鼓噪着。
路灯下,厂房愈发近了,喧闹声也愈发近了,尖叫不断。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
心跳逐渐失去节奏,太阳穴也突突跳个不停,白鹭被拖鞋绊倒,摔在地上。
颜一行将他扶起来,“还是回家吧。”
他推开颜一行,“要回你回。我得去看看。不然我不放心。”
低头去看膝盖,只是磨破了一点皮而已,拍去伤口上的沙粒,继续跑起来。
清晰了,眼前发生的一切。白鹭眯缝着眼,看到那个疯狂的男人,开着一辆装满衣服的卡车,在厂门前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
白鹭停下来,害怕地拽住随后追上来的颜一行的胳膊。
颜春明在咆哮:“你他妈给我下来!滚下来!你有种从车上下来!”他跳起来试图去扒卡车的车门,却被卡车带跑,摔在地上。
男人眼珠爆起,脸颊通红,仿佛被嗜杀伤生的罗刹附身,调转车头,朝着颜春明碾过来。
白鹭高喊着“危险”冲上前,身后响起白仁华声嘶力竭地喊叫:“退后!”
颜春明翻滚着撞进衣服堆里。卡车却落进水沟,失去控制。
残月的冷亮穿透云层,铺满整片天空。
白鹭呆在原地,看那重达几吨,载满了衣服的庞大怪物朝自己压过来。
“砰”地巨响,地面随即淌开汩汩鲜血。
颜一行的手臂压在白鹭腰际,昏迷前唯独说了一句话:
“白鹭,痛不痛。”
白鹭多希望自己能回答颜一行:痛,是生不如死的痛。
可他不足诉说的痛只持续了短短几天,甚至不需要住院。而颜一行,在医院度过了一整个夏天。
那个夏天,颜一行失去了右腿,白鹭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也就此落幕了。
第14章
颜一行被推进手术室抢救时,白鹭守在手术室门外,试图控制自己颤抖,伸手摸裤子口袋,却在口袋外侧摸到了一块指甲盖大小的肉团,他浑身一滞,将肉团捏在指尖,举到眼前。
近一分钟的时间,在大脑抗拒思考和理智回归之间来回摇摆后,他辨认出来了,这肉团是颜一行的腿被卡车砸烂时,溅在他身上的。
意识到肉团是颜一行右腿的一部分,白鹭如梦初醒,浑身的血液仿佛逆行。
他将它捏在手间,感受它柔软半干了的质地,脸色煞白,转头去看对面的人。
颜春明一夜白头,老了不止十岁,枯槁的模样令他心惊,凹陷的空洞眼窝里像是倒挂着两只沉睡的蝙蝠。
白仁华搭着颜春明的肩,同他紧挨着,像是想以此给予颜春明一些安慰,感受到投来的视线,他抬起头来。
视线撞上的一瞬,白鹭捏着肉团的手颤了颤。他放下手,继续与白仁华对视,试图从白仁华眼中望见些什么,可白仁华率先转开视线,低下了头。
白仁华伸手去摸烟,摸到烟盒的那一刻,陡然停住,意识到医院里禁止吸烟。他放下手,再扭头去看面色憔悴,神情恍惚的白鹭,心脏像是失去依托,坠入了无底洞。
手术室灯灭,颜春明和白仁华将医生团团围住,医生宣布颜一行脱离生命危险。
何红和陆月琴接到消息后匆匆赶来。
等颜一行真正被推出来,看到他不再完整的右腿,何红立即淌出了两行泪,她努力压抑着自己的哭声,没表现出崩溃,颜春明抱着她,她便将脸埋在颜春明的肩头,剧烈耸动的身体宣告了她无可指责的悲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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