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柏然跟颜一行认识不过两年,在颜一行出事后都会锲而不舍地发消息,询问情况,他这个罪魁祸首,却躲起来做了那么久的缩头乌龟。
他躲过了颜一行在医院中度过的最痛苦难熬的时光,说服自己在医院也帮不上忙,就那么卑鄙地把自己藏起来了。
没有一句安慰,没有一句忏悔。
“所以,你成绩好不容易提高了,别浪费时间在我身上。我的腿就算有你的照顾,也不可能……”
“什么叫浪费。”
别再逃避下去了。白鹭。不要跟着颜一行的话给自己逃跑的借口。
“照顾你怎么能叫浪费时间。”白鹭沉沉喘了口气,“你不让我告诉阿姨,你的腿是因为我断的,可以,作为交换,让我照顾你。”
“……”颜一行抿着唇,许久,说,“我不需要你的照顾。”
“那我弄断自己的腿还你。”
“……那也接不到我的腿上,有什么意义?”
“起码我良心过得去。”
“真的?断了腿,你的良心就过得去?”
“……”
假的。过不去。
这辈子都过不去。
白鹭又攥紧了拳头,“你擅自救了我,我擅自照顾你。这样才公平。”
“……”颜一行垂头沉默了一阵,知道他倔,不再试图说服他,视线从他的脸转向手,“痛不痛?”
白鹭浑身一颤,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的手掌。
当下颜一行的问话,与彼时被压在卡车下的声音重叠,像坏掉的播音喇叭,在白鹭脑中震荡开。
——“白鹭,痛不痛。”
他将手收到背后,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得厉害。
“不痛。”
他不痛。
最可恨的就是,他一点都不痛。
痛的分明是颜一行。就算他把自己的手掌抠烂,也不及颜一行那天痛的千分之一,可颜一行偏偏要问他,痛不痛。
他哪有资格痛……
“一双能画画的手,别再折磨它了。”
“……”
白鹭转身推开书房的门。
“我明天会来的。接下来这两个月,我每天都会来的。我说到做到。”
说完陡然想起那个和颜一行同班,终于考了年级第一的男生,停在了门口。白鹭想起男生空洞的眼神。
“你……”
“什么?”
算了。白鹭最终还是没能帮男生带个好,匆匆关上门。
第18章
第二天白鹭起了个大早。陆月琴看他要出门,问他要去哪里,白鹭说了实话。
陆月琴呆愣地望着他,“去何阿姨家做什么?”
“去跟何阿姨学,该怎么照顾颜一行。”白鹭顿了顿,补充道,“我要照顾颜一行一辈子。”
“……你疯了!胡说什么?!”
急火令陆月琴的声音变得不平稳,下意识又要拔高嗓门,可面对白鹭苍白瘦削的脸,她忍下来了。
“你怎么照顾一行一辈子?就算他的腿是因为你没的,你也不可能照顾他一辈子,不现实,你还小,以后你们的路都还……”
“除非将来颜一行过得比我好,不然我就要照顾他。”
“有何阿姨在,我也会帮忙,一行根本不需要你的照顾,你去了也多余!你就非要去添乱,非要钻这个牛角尖?”
白鹭沉默了片刻,说:“不钻这个牛角尖,我就总想把腿断了赔给颜一行。”
“……”陆月琴满眼震惊,双唇颤抖,但没有大喊大叫。她也学会把痛苦收敛起来了,她的外放与泼辣,被突然降临的意外没收走了。
“就算你把腿断了,一行的腿也回不来,有什么意义?”
“颜一行也是这么说的。”白鹭看向她,“没意义。所以我用有意义的方式来赎罪,让我的良心好受些。”
“……”
陆月琴意识到白鹭确实变了。
过去她没心没肺无忧无虑的傻儿子,似乎被那辆倾倒的卡车压死了。
如今站在她眼前的这个,是一个吃不了丁点肉,整日沉默寡言,一旦开口,就是“赎罪”,说“一切都是我的错”,把全部责任揽在自己身上的苦瓜。
“我去了。不用等我回来吃饭。”
白鹭说完,开门正欲走,陆月琴叫住他。
“我做了粥。原本想送去的,既然你要去,那带去和一行一起吃。”
说完转身进了厨房,出来时手里拎了餐盒。
“多吃点……好么?你这会儿瘦成什么样了,何阿姨和颜一行见了也会难过的。”
白鹭沉默地接过餐盒,点了下头,推门出去。
-
到了颜一行家,白鹭还没敲门,门就开了。何红立在门口,看了眼他手里的餐盒,转而看向他,脸上是为难的神情。
“白鹭,一行昨天跟我说了。你……”
白鹭低声打断她,“阿姨,让我进去吧。”
何红眼睛又红了,望了白鹭片刻,无声地侧身让出路。
白鹭将餐盒摆在桌上,回头冲何红道:“我妈做了营养粥。我想和颜一行一起吃,可以吗?”
“……好。”何红点头,关上门,“我去拿两个碗来。”
“颜一行在卧室吗?”
“在,他还没起。我现在去喊他。”
“我去吧。”
白鹭走到卧室门口,敲了敲房门,旋开把手推门进了去。
颜一行坐在床边,正准备穿睡裤,遮光窗帘露出一条缝,缝里透出的阳光斜斜照过来,就照在颜一行的两条腿上。白净的,修长的,然而残缺的。
颜一行抬眼望见白鹭,停下了手。
白鹭和上门,缓缓走近,眼睛盯着颜一行那剩半截的腿。
当下他才第一次真真正正看清颜一行被截断的腿余下的模样。
他在床边坐下,未经颜一行同意便伸出手,轻轻覆在那残肢上。
新长出的皮肤组织,是硬韧的,凹凸不平的,触感和周围自出生起便陪伴了颜一行十五年的皮肤很不一样。
是骨血重塑后的样子。
“现在还会痛么?”
“……”颜一行低垂着头,摇了摇,问,“是不是很丑?”
“你这么帅,怎么会丑。”
“我说腿。”
“不丑。”
白鹭吸了吸鼻子,用力眨眨眼,警告自己绝不能哭。
“因为是你身体的一部分,你这么帅,所以它也很帅。”
“你现在承认我帅了。”
“嗯。”白鹭点头,“以前是嫉妒你,所以装瞎。”
他抬起头来,试图冲颜一行笑一笑,但眼角稍一用力,似乎要逼出透明的液质来,于是连忙收起笑,只是出神地望着颜一行的脸。
以前他是真的瞎,在那些女生夸颜一行如何好看时,竟不以为然。
就算颜一行失去了右腿,往后还是会一如既往有女生喜欢他的吧?
既然是喜欢的,那也会心甘情愿照顾颜一行的生活起居的吧?
可到时他又该以什么身份陪伴在颜一行左右?
白鹭默默想着,问:“要帮你穿裤子么?”
“我自己可以。”颜一行抬起左脚,穿套上裤子,倚靠着床沿站起身。
他的身姿依然是挺拔的,只剩下支撑身体的左腿,站着更像一棵松柏了。穿上睡裤,扶着床沿一蹦一挪到轮椅前,反身坐下来。在他准备推动轮椅的前一刻,白鹭握住了车把。
“我推你吧。”
颜一行没说话,直到白鹭推他到门口,开门的前一刻,他才开口。
“你觉得我可怜么?”
“……”白鹭张了张嘴,泪却比声音更快地掉出来。他匆忙低头抹去泪,想着好在颜一行背对自己,不会看到他哭,不然他发的誓,就践行了不过半年。
他重而缓地呼气,吐气,终于压下快从喉咙里翻出来的哽咽,说:“不觉得。”
颜一行没有转过头来看他,低声问:“真的?”
“真的。”白鹭按住胸口,平复情绪,“当初紫龙瞎了眼,我也没觉得他可怜。我只是替他难过。我知道他足够强的,就算瞎了眼,也能好好活下去。你也是。”
数十秒的死寂后,颜一行的声音响起。
“不要可怜我。”
“……好。”
“我饿了。”颜一行推动轮椅,“阿姨煮的粥,比她做的菜好吃得多。”
-
如颜一行所说,陆月琴煮的营养粥确实比她做的菜好吃得多,起码吃了不会食物中毒。
然而白鹭当下吃得下会让他食物中毒的豆角,却没法吃下色香味俱全的糖醋排骨。
中午,何红将糖醋排骨夹到白鹭碗里后,白鹭意识到自己其实不该留下。
无法,白鹭只能将排骨夹到碗边,用一筷子青菜遮盖住,挑上面的青菜吃。
直到吃完半碗米饭,他感受到一旁的注视,扭头去看,正对上颜一行幽深的眸子。
白鹭像个被抓现行的贼,慌张地将视线转回碗里,挑起稀稀拉拉几粒米饭塞进嘴里,不安地咀嚼。
如果颜一行得知他无法吃肉的原因,会是什么心情?一定会很受伤吧,他身体的灾痛,竟成为他避之不及的恐惧。
白鹭越是这样想,脸色越发差。没有血色的苍白嘴唇吞下同样苍白的白米饭,咽下时,本该尝到的甜味,成了喉间散不去的苦。
扭头去看颜一行,那双像要将他洞穿的眸子终于落在自己碗里。白鹭偷偷看颜一行吃饭,吃的也不多,排骨也是一块也没吃。
他这才想起,作为患者,颜一行饮食该清淡才对。那么,何红的糖醋排骨完完全全是为他一个人做的了。
白鹭认定自己是个十足的罪人。
吃过饭,白鹭提出想帮何红一起洗碗,何红答应了,却不是真要白鹭帮什么忙,趁着洗碗的机会,开口都是准备了许久,关怀问询的话。
“白鹭,我看你瘦了许多,中午也没好好吃饭……是因为一行吗?”
白鹭没做声,觉得自己是只配待在阴沟里的老鼠,却被提住尾巴,倒吊着拎到太阳下。
“你跟一行从小一起长大,现在他变成这样,阿姨知道你一定很难受。但事情已经发生,一行得面对,我们也得面对。”
和陆月琴相差无几的安慰。白鹭想,然而他与颜一行的处境却天差地别。
颜一行变成现在这样,何红还能舍下伤悲,给予他安慰,这份柔软的慈悲和宽宏大度更令他无地自容。
“真的,你不要太难过了,也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看到你至少没受伤,还好好的,阿姨只觉得庆幸。一行受伤是他的命,你健康,也是你的命,何况你们都还小,以后……”
白鹭终于承受不住,打断她,“我的命就是以后形影不离地照顾颜一行。我的腿当他的腿用。阿姨你别说了。”
“……”何红定定地看着他。
当年少的白鹭,神情严肃,以如此郑重的口吻,说他往后的命就是照顾一行,她竟不知道该感动,还是不安。
何红想起颜一行蹲在阳台上种下白鹭花种子的那个午后,她端详儿子真挚投入的双眼,在其中看到他对一株植物寄托的爱意。
也想起白鹭花没能熬过寒冬,枯萎死亡的那天,颜一行沉默地盯着花朵,许久,抬起头来,冲她道:“明年春天,可以带我去植物园吗?我想再买一株白鹭花。”
一直到如今,为了让这种娇气脆弱的植物花期更长久些,不断尝试,固执地付出努力。
记忆中那些细枝末节的片段,那些她忽略的,无法忽略的,如同拼图,一片片拼出完整的轮廓。
清晰一些,更清晰一些。
那个无端要留长发的决定,那场愿望是去湿地公园看白鹭的生日宴,那个终日捧着篮球,晒到脱皮也不停歇的盛夏,还有那块差点抹了别人脖子,也差点抹杀了她儿子未来的碎玻璃。
那些颜一行不曾向她用言语说明,在行动上却也从未遮掩过的心迹,此刻,当白鹭说他愿放弃本可以轻松过活的人生,要照顾颜一行一辈子,何红已无法再假装视而不见。
两兄弟间过分紧密的羁绊,并不寻常。
第19章
然而多次像喊口号一样宣称说要照顾颜一行,真当两人共处一室时,白鹭才意识到,其实自己真正能为颜一行做的并不多。
颜一行的书桌已经换成了可调节高度的书桌和椅子,书桌旁的墙上也加装了扶手,方便颜一行起身时借力。
白鹭去洗手间时,看到淋浴间还摆了带防滑脚垫的折叠浴凳。马桶旁也装了扶手。
何红从来都是个设身处地为颜一行着想的好母亲,灾难的海啸平息后,她的坚强与智慧,对颜一行细致入微的关爱,体现在这个新家的角角落落。
白鹭很难想象,他躲藏的这段日子,何红和颜一行在这个家中,度过了怎样的日日夜夜。
重坐到书桌前,颜一行问:“你有没有把作业带来?”
一句话,将白鹭拉回到意外发生前的那些日日夜夜。
白鹭恍惚以为,他的噩梦醒了。然而回归现实,他意识到,原来他来到颜一行家,不仅帮不了颜一行什么忙,颜一行还得主动辅导他功课。这一点倒的确和意外发生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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