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颜一行坐在轮椅里被推进教室,陈柏然立定在门外,抿着嘴说不出话。
张扬也觉得恍惚。几个月前,他分明还在这教室后门等着颜一行做完值日出来,忐忑地准备邀请他去他家做客。
如今却完全不一样了。他灰暗的人生因为他们几个的出现照进了光,变得鲜亮起来,颜一行却像是走向了与他截然相反的方向,周身遮上了再也挥散不去的阴霾。
张扬为颜一行感到难过,可转头看到白鹭瘦削病弱的模样,立马学着陈柏然的样子,换上尽可能自如的模样,不让气氛更沉重。
中午,何红推着颜一行从教室出来时,白鹭班也下课了。
“阿姨好。”
张扬和陈柏然同何红打过招呼,同白鹭一起跟在颜一行身后,然而去往食堂的路上,纷杂的议论声不绝于耳。
“我们学校新转来了个残疾人吗?”
“你在说什么,颜一行你不知道?那可是我们学校的校草啊。”
“啊,之前总考第一的那个学霸?”
“对啊,不会吧你,我怎么记得你以前说过他帅来着。”
“是帅啊,谁能摸着良心说他不帅,可是……他腿怎么了?”
“不清楚……旁边是他妈吧?”
“看着像,也好美啊。可惜了。他怎么会搞成这样啊……”
……
声音或大或小,但总能听到几句。张扬和陈柏然看向彼此,心照不宣地都装没听见。
白鹭看向何红和颜一行,两人脸上如出一辙,都没有波澜,眼中是接纳一切的沉静。白鹭收回视线的前一秒,何红朝他看过来。
“这还是我第一次来你们学校食堂。”
“……是么。”白鹭脚踏上第一级台阶时,看何红推着颜一行绕到了台阶的侧旁。
那是一段可以推上轮椅的斜坡道。
在此之前,白鹭从未意识到这段斜坡存在的意义,它们显得格外多余。然而当下,却是颜一行进入食堂的唯一通道。
白鹭踏上台阶,步伐沉重,像是陷入泥潭。看到何红推着颜一行进入食堂大门时被门槛卡住车轮,即刻接过轮椅把手。
“阿姨,我来。”
何红低头看颜一行一眼,嘴里说了声好,默默退开了。
然而当白鹭将轮子推过门槛后,一阵晕眩紧袭而来,手无法控制地微微发抖。
颜一行像是感知到什么,侧过脸来,然而未见到身后白鹭苍白的脸,先对上何红意味不明的注视。他薄唇紧抿着,将脸转回。
白鹭猜自己是贫血犯了,也或许是因为昨晚通宵未睡,穿过食堂中的汹涌人群,周遭的空气也像被掠夺走。
朝向不远处的打饭窗口行进时,白鹭甚至分不清是他在推着颜一行走,还是颜一行所坐的轮椅支撑住了他。
偏偏在这一刻,数十双眼睛投来注目礼。
“好帅”“学霸”“好惨”“运动会”“残疾”“妈妈”“意外”“右腿”“朋友”……
议论声像是一粒投向湖心的石子,泛起的涟漪以他们为中心,愈发大地扩散开,直至蔓延整个食堂。
白鹭像是真的沉进湖中,身体感觉随着水波摇晃,视线也愈发模糊了,在抓住意识的最后一刻,他松开了轮椅把手,生怕再连累颜一行,随他一起摔下。
第23章
医务室里,白鹭刚睁开眼,就听耳边响起陈柏然激动的喊声,“醒了!”
白鹭坐起身,头依然昏沉,盯着白墙愣神。
陈柏然伸手撑住他的背,“好好的你怎么晕倒了?想吓死我们啊。”
一旁张扬插进话来,“还是我抱你过来的呢。”
白鹭冲他道了声谢,看了圈周围,“……颜一行呢?”
“还在来的路上。”张扬说,“阿姨看到你摔倒,吓得都快哭了。你感觉怎么样?好点没?怎么会晕倒啊?”
“……”白鹭看向校医,“可能是昨晚没睡好,太困了。”
“也有可能。没发烧,我看你大概率是低血糖。”校医道,“最好去医院检查下。你们这个年纪,低血糖的,贫血的,多了。早饭按时吃,别挑食。注意加强营养,不然还得晕,晕得不巧磕哪儿了,那就麻烦了。”
白鹭点点头,仓促要从床上下来,脚沾地的时候仍然使不上力,像踩在棉花上。脚步虚浮地走出两步,何红推着颜一行出现在门口。
白鹭霎时绷直了身子。何红脸上紧张担忧的神色落进眼里,令他于心不安。阿姨照顾颜一行已经够累的了,现在却还得替他操心。
“白鹭,怎么样?”何红紧张地抓住他的手。
“没事。我没事。”白鹭垂下头不敢看她,一心只想离开,经过颜一行身边时,努力迈开绵软的腿,试图加快步伐,却听颜一行开口了。
“你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还想照顾我?”
“……”白鹭猛地怔在原地。
“等你把你那副病怏怏的身体养好,确定不会随时晕倒,再谈照顾我吧。”
语带嫌恶,张扬和陈柏然听了都不免诧异。
“……一行。”何红握住他的手,眉心皱成了川字,“不要这样说。”
颜一行看她一眼,继续对白鹭说着:“我已经这样了,你别再出什么事拖累我了,行不行?”
“……”刹那间,白鹭被言语贯穿了心脏。
没有任何预兆的责怪,完全无法相信是从颜一行的嘴里说出的。白鹭呆望着颜一行,数秒后才确定,刚才他听到的是真实的。
原本就因贫血乏力的双腿站立不稳,摇摇欲坠了。可如果再在颜一行面前倒下,会让颜一行更讨厌自己。
白鹭朝后趔趄一步,晃了晃,站住了。晕眩的感觉让他寸步难行,只是简单地支撑住身体就倾尽了全力。
分明没有失去右腿,倒更像是个需要人照顾的残疾人。
白鹭觉得颜一行说的没错了。他现在这副病恹恹的身体,只会拖累颜一行罢了。
“……对、对不起。”
头脑失去思考能力,迟迟没能表达的歉意在这一刻下意识脱口而出,却早已变味。
白鹭可以因为晕倒对颜一行说对不起,当初却没能向为了自己在医院呆了一整个夏天的颜一行说对不起。
他的一句对不起,拖了这么久,却还是这么轻飘苍白。其中的诚意,像他体内的红细胞数量一样匮乏。
说完对不起的自己,是面对命运束手无策的废物无疑了。
白鹭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医务室的,背后似乎有人喊他的名字,可能是张扬或陈柏然,也可能是何红,反正不是颜一行。
走回教室,已经筋疲力尽,趴在桌上,乏力的感觉并没有任何缓解。
白鹭将脸埋在臂弯里,闭上眼休息会儿,再抬头时,却发现桌边摆了个鸡肉卷,还有一罐巧克力奶。
他朝周围看去,直到对上张扬和陈柏然的脸。
张扬和陈柏然互相递眼神,最后还是陈柏然开了口:“一行给你的。”
“……”白鹭盯住鸡肉卷发愣,耳边响起颜一行的诘问。
你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还想照顾我?
“你中午没吃饭,拿这些垫一垫吧。”
陈柏然说完,张扬抬头看了眼挂钟,有些着急地催促:“快吃吧,等会儿老师该进来上课了。”
“那阿姨和颜一行他们吃了没?”白鹭问。
“你就不用担心了,我看到阿姨买了盒饭的。”张扬道。
白鹭看他一眼,拿起鸡肉卷,缓缓撕开包装袋,之后合上双眼,像是下定某种决心,张嘴咬下一口。
过去最爱的小卖部鸡肉卷,如今吃起来仿佛吞毒药。
大脑通过味蕾第一秒接收到的是饼皮的味道,接着是黄瓜和美乃滋酱,然而随着咀嚼,鸡肉的味道随之泛出来,愈来愈浓,充斥满整个口腔。
白鹭绝望地垂下手,盯着那鸡肉的纹理,血肉模糊的小肉团又开始在他眼前晃动。
那分明是颜一行身体的一部分,却成了他心底最深的恐惧,他难以逃脱的噩梦。
白鹭为自己胆怯卑劣的生理反应感到羞愧,然而深重的羞愧又引起更剧烈的生理反应。
白鹭不想再晕倒,不想当废人,他想要当医生,想要为颜一行做些什么。
白鹭捂住了嘴,在呕吐之前,用力将鸡肉卷吞咽下去,紧接着迅速打开巧克力奶,咕嘟咕嘟喝下半罐。
终于,吃下肉了。
白鹭用一口鸡肉卷,一口巧克力奶的办法,赶在老师到来之前,吃完了这顿颜一行委托陈柏然带给他的午餐。
吃过东西不久,数学老师带着试卷风风火火进了班。
看到卷面上挤挤挨挨的题,白鹭拿起笔,手不抖了,开始庆幸强迫自己吃下了东西,脑子才得以转动。
静谧的教室里,只剩下笔在稿纸上划过的沙沙声,像细沙穿过沙漏。
交卷下课,去洗手间的路上,白鹭同颜一行在走廊相遇。
何红在颜一行身侧,手里还收着副拐杖,看到他,停了下来。
“白鹭。”她盯着白鹭憔悴的脸看,“你好点没?”
“已经没事了,阿姨。吃过东西就好了。”白鹭站在原地,视线从她转向轮椅上的颜一行,迟疑几秒,走上前,“你也来上厕所?”
“不然呢?”颜一行微微仰起头看他,反问的口吻听来仍在生气。
长廊上陆续有同学经过,有意无意投来几眼。
白鹭局促不已。十几年来,他从未面对如此冷淡,说话带刺的颜一行。他不明白颜一行对他的态度转变为何如此之大,愧疚的情绪剥夺了他全部的思考,让他变成一个出口只会道歉的傻子。
“……对不起。”
距离上一次道歉不过两小时,他再度这样说。
可显然一句句叠加起的道歉并不显真心,反倒令颜一行更感到厌倦。白鹭清楚地捕捉到颜一行眉间轻轻皱起的一下,于是心跟着狠狠皱了一下。
面对颜一行,他变得手足无措,进退两难,即使知道颜一行并不是在责怪他,可深重的难过依然让他整个身体都微微打颤。
“我……你下次想上厕所,可以让阿姨来隔壁班喊我,我陪你一起去。学校厕所不像你家那样装了扶手,可能会有些不方便,但是我可以帮……”
“不必了。”
颜一行像是对他一长串的话失去了听下去的耐心,语气较刚才更冷。
“我说过,不要可怜我。”
“我没有……我……”
白鹭甚至都没有解释的机会,颜一行已经自顾推着轮椅离开。白鹭鼓起勇气追上去几步,开口前,却被何红搭住肩膀,拦了下来。
“白鹭,让他静一静吧。”
-
再见颜一行是放学。
老师前脚刚离开教室,张扬和陈柏然立马收拾起东西,背上书包,跟在白鹭身后,去到教室外等颜一行。
颜一行坐不了公车了,走到校外,白鹭才发现来接他们回家的人是陆月琴。
陆月琴坐在颜春明的奥德赛主驾,拉下车窗朝他们招手,视线掠过白鹭时,嘴角眼看要落下来,但很快又扬起了。
张扬和陈柏然同陆月琴打过招呼,拍拍白鹭的肩膀,“走了。”
“明天见。”
“嗯,明天见。”
两人说完三步一回头,走去公交站台。
等何红推着颜一行走近,陆月琴下了车,“红啊,春明这车,我还是有些开不惯。”
“我看你开挺好的。起码侧方位停得挺标准。”
何红将颜一行推到车旁。看到颜一行自顾拉开车门坐进车后排,白鹭犹豫了下,坐到他身侧,之后一直半低着头。
陆月琴同何红一人一侧,帮着将轮椅摆到后备箱。待四人都坐稳妥,陆月琴发动了车子,透过后视镜,看向颜一行。
“一行,一天下来感觉怎么样?”
听她这么问,何红原本拉安全带的手停下来,回头看了眼儿子。
白鹭也抿着嘴看颜一行,后者却默不作声,片刻后才回答:“没什么问题。”
一时间,车里三人像是都松了口气。
陆月琴笑笑地说:“我就知道你肯定没问题的。你从小就聪明,做什么都难不倒你。”
颜一行听后没再说什么。何红低头将安全带扣上,目视前方,也没再接话。
车里又陷入令人坐立不安的寂静中。直到半程过去,陆月琴在十字路口右拐时,差点与一辆电瓶车擦碰。
陆月琴一脚刹停了车。白鹭扑在了前座上,连忙扭头去看颜一行情况。
陆月琴也第一时间转过头来,确认颜一行没受伤后,她拉下车窗,手指住乱闯的电瓶车破口大骂。
“妈的长不长眼睛?!找死是不是?!”
惊魂未定的何红拉住她的胳膊,连声安抚说算了,没出事就好。等陆月琴关了车窗,车继续平稳行驶,她提起厂里的事。
“我听春明说,最近厂里准备换机器了。”
“啊,是,白仁华也提了,说春明联系到个卖机器的厂家,价格很合适。”
“……春明说他物色很久了,总算碰上个满意的,不想再等了。”
“嗯,他最近全国各地跑,肯定忙坏了吧。白仁华也觉得可以,厂里原先那批机器是时候该升级换代了。再不换,跟不上市面上那些绣品的质量了。”
“嗯。”何红应了声,视线投向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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