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里霎时又归于寂静。
何红叹口气,抽了餐巾纸擦去额头的薄汗。
“还是开空调舒服。”
“是啊。从学校走过来那一段肯定很晒吧。”陆月琴伸手想把空调再调低两度,何红阻止了她。
“没事,过会儿就凉快了。”
“啊。”陆月琴立即缩回手。
她的手缩得太快了,显得过于生分客气,谨小慎微,和过去有很大不同,何红感受到了,她自己也意识到了,拙劣地遮掩心绪,她打开了电台广播。
一阵轻微的沙沙声后,女主播知性甜美的声音告一段落,音乐随之响起。
听到熟悉的前奏,四人都为之一愣。
“我要控制我自己/不会让谁看见我哭泣……”
何红抿抿嘴,攥紧了手里的纸巾。
“老歌啊。以前你特别爱听的。”
“是啊。年轻那会儿去KTV,我也爱唱这首。”
两人都不再说话了。
陆月琴知道此刻关掉电台广播更显刻意,只能沉默地开车。
白鹭看向颜一行,发现他正盯着窗外的某处。白鹭顺着他的视线往后望,不由一愣,那方向立着杨丽萍代言的珠宝广告牌。
广告牌一掠而过,颜一行也将视线投向了窗外靠前的风景,不知在想什么。
白鹭盯着他迟疑了好一会儿,还是开了口。
“中午你让陈柏然带给我的鸡肉卷,我全吃完了。”
颜一行闻声将脸从窗外转回来。
目光相交,白鹭登时有些紧张,“以后我会好好吃饭的。我保证。你……别生我气了,行么?”
颜一行盯着他苍白的嘴唇数秒,偏过头去,许久才回:“我没在生你的气。”
“……那你为什么……”
话刚出口,发现颜一行又微皱起眉,白鹭不敢继续问下去了。
张柏芝操着不够标准的普通话,用青涩的嗓音继续唱着:“就向流星许个星愿/让你知道我爱你……”
第24章
初三这一年,白鹭投了三十封意见信,然而前二十九封最终都石沉大海。
投第三十封意见信时,白鹭同喝茶的门卫大爷对视过一眼,拿着信去了校长办公室。
敲响校长办公室的门,却迟迟没能等来回应。校长并不在办公室。于是白鹭站在门口,直到校长出现在对面走廊,脸上带着微笑,却并不亲切,用狐疑的眼神打量着他,朝他走近。
“什么事?”站定后,校长发话了。年过五十的男人,矮胖,一头染后黑到不自然的发。
白鹭交出手中的信,“我给学校提了建议,关于在学校的厕所装上L型扶手。”
“啊,原来是你。”校长眉间的防备消散了,嘴角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旋开办公室的门,“你是几年级几班的学生?”
白鹭如实报了班级后,校长边往里走,边说:“我已经看过你的信了。你的意见提得很好。”
白鹭跟着走进去,站到他对面。
校长指着他的腿,“我原本以为,你本人腿脚不方便。”
“……不是我。”白鹭说,“是我的一个朋友。他成绩很好,一直是全年级第一。”
“哦。”校长微笑着点头,“你这么说,我好像知道这个同学。非常优秀啊。”
“……所以,校长,我们学校能不能……”
校长摆了摆手,之后手交叉着搁在桌上,“我也很想给这个同学提供生活上的便利,但是孩子,你要知道,安装的这个钱,不是我来出的,我需要写申请,直到教育局审批同意,给我们学校拨款,我才能帮他安装这些扶手。”
白鹭问:“那得等到什么时候?”
校长喝了口摆在桌上的茶,幽幽道:“等安装好,你的那位朋友早已经毕业了。”
“……”白鹭的双肩垮了下来,“……那么久。”
“是啊。”校长说,“所以,孩子,以后别再给我写信啦。”
“……”白鹭张了张嘴,又闭上嘴巴安静了会儿,再开口时,问,“你是不是看我小孩,就随便敷衍打发我?”
校长一愣,随即脸上又恢复了微笑,“怎么会,我跟你说的是实话,不信你可以回家问你爸爸妈妈,我说的这些流程是真的还是假的。”
“……”白鹭没再多说什么,拿着自己写的信,转身离开了校长室。
让学校洗手间安装扶手的设想就此落空了,少年人无声却执着的真心,枯死在成人世界油滑推诿的唾沫里。
白鹭在无法入睡的深夜写下的三十封信,除开那个喜欢朝地上吐茶叶末的门卫大爷的见证,仿佛从未存在。
而这一年,同样销声匿迹,仿佛从未存在过的,还有之前拜托白鹭带声好的那个男生。
初二下学期,男生在颜一行不在的情况下终于考了年级第一,却在初三开学后,如同人间蒸发一般,再没来学校。
据与男生同住一个高档别墅区的同学透露,男生的母亲是政府科员,父亲是市知名企业的高管,两人都对男生望子成龙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结果男生不堪重负,在初三这年终于因为精神问题选择了休学。
在诸多或真或假的传闻中,白鹭得知了男生的名字——乾旭。
“三四年前吧,我妈去乾旭家上过几节钢琴私教课,回来就说他妈脾气特别差,就是个十足的控制狂。乾旭那会儿才小学,就已经看着不正常了。”
直到初三下学期,乾旭仍没来学校上课。中考在即,传闻有初三学生在家跳楼自杀,不知是谁先起的头,猜测跳楼自杀的人正是乾旭。
猜测一传十十传百,传到最后,像是乾旭跳楼当天,大家都站在高楼下,亲眼目睹了那骇人的一刻。
但白鹭回忆起乾旭同他说话时空洞的眼神,觉得传闻说不定是真的。
那不是一双愿意好好活下去的人该有的眼睛。
隔天凌晨,当白鹭又被噩梦惊醒,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看着镜中的自己,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双眼也是涣散无光的,和乾旭的并没有什么区别。
这一发现又夺走了白鹭后半夜的睡眠。
而曾经掐过乾旭脖子的张扬,连着几天都很沉默。
这天回家路上,张扬终于忍不住,说:“早知道他会死,那天我就对他态度好点了。”
接着又用自嘲的口吻说:“看来没爸妈管也挺好,起码不会被逼得跳楼。”
陈柏然拍拍他的背,回望了眼身后的颜一行和白鹭。
“……说的是你们班上的同学吗?”何红听了他们的话,俯身问颜一行。
颜一行偏头看她一眼,说:“没在意。”
白鹭知道颜一行的确从小就这样,对周围人没有丝毫的兴趣和关注。在认识张扬和陈柏然之前,颜一行的世界里只有他这个朋友。
颜一行要是也像对待乾旭一样对待他就好了。白鹭又不禁想。那样他的腿就不会断。
脚步不由变得沉重起来,尤其是右腿,每一次抬脚都觉得犯了错。白鹭无知无觉地掉了队,直到前面陈柏然回头喊他的名字,他才反应过来,连忙追上去。
“怎么?又不舒服吗?”何红关切地探身过来问。
白鹭慌张地看颜一行一眼,用力摇头,“没有不舒服,我最近吃很多,不会再晕倒了。”
说着他想接替何红推轮椅,可伸手的刹那,对上颜一行抬眼投来的注视,又仓皇地退缩了。
到了校门口,白色奥德赛早早在路边等着了。
坐进车里,白鹭偷偷打量颜一行,后者手撑着车窗,望着窗外的风景。
杨丽萍代言的珠宝广告牌再度出现了。
颜一行想起意外发生当天的傍晚。他与白鹭走在回家的路上,路过这块广告牌时,白鹭盯着广告牌上的杨丽萍出神。他站在白鹭身侧,暗自猜测白鹭看的是杨丽萍的衣服。
或许白鹭自己都没意识到,关于服装,他有敏锐的洞察力。过去画漫画的时候,他总能不假思索地画出每个角色特定的服装,具体到衣襟上的一道花纹。
拥有这项天赋的白鹭,或许该成为一名漫画家,或许该成为一名设计师,但并不适合当一名医生。
然而此刻,立志成为医生的白鹭,自以为不明显地偷看他几眼后,小心翼翼地将语文书从书包里取出来,翻到文言文那一页,生怕打扰他,不发出任何声音地默背。
颜一行知道,白鹭这一年在学习上付出的所有努力都是为了他,可他却无法给予任何正向反馈。
颜一行怕自己见不得光的心思,刚出口就从那些字词间溢出来,令白鹭恶心得想吐,就像白鹭逼迫自己吃肉时那样,出自本能的生理反应,无法掩饰,越逼自己接受,越恶心得想吐。
陆月琴在这时开了口:“什么时候模拟考来着?”
颜一行将头侧过去,望向了窗外。
白鹭停下默背,抬头回她,“下周二。”
“哦。”陆月琴透过后视镜看他,“感觉怎么样?有信心考好吗?”
白鹭回想过自己这一年的努力,点了下头,“应该可以。”
“考好了你就又能跟一行在一所学校了。”
颜一行将视线从窗外收了回来,看向白鹭。
“……”白鹭回看他一眼,手指抠住书页的一角,“嗯。”
谣言飞了十来天,终于告破。跳楼的另有其人,并不是乾旭。
“但他因为精神压力大休学倒是真的。”
吃饭的功夫,陈柏然分享完一手消息,若有所思地看向颜一行。
张扬却在这时开口:“没死就好,害我还愧疚了好几天。什么精神问题,这年头认真念书哪有不疯的。我也快学疯了。除了像一行这样的天才。诶对了,一行,你没来学校那段日子,那小子还跟白鹭问起过你。”
说完就被陈柏然一个肘击痛击胸口, 张扬闷哼一声,刚想叫屈,对上陈柏然使的眼色,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连忙捂了捂嘴。
何红闻言放下了筷子,看向白鹭,“他问你什么了?”
白鹭看她一眼,又看了眼颜一行,将嘴里的青菜咽下,“……也没什么。”
何红仍盯着他看,手机却在这时响了。白鹭低头,发现是颜春明打来的。何红给颜春明的备注是“春去秋来”。
何红按了接听,将手机贴在耳边,听了几句后,平和的脸色登时变得不安。她的视线快速扫过颜一行和白鹭,握着手机站起身,走去食堂外面。
回来时,她的脸色变得煞白,身体也木僵了。
第25章
下午白鹭从卫生间出来,在走廊上遇到了正要往卫生间去的颜一行。
颜一行独自一人,何红并没有跟在他身边。
视线穿过几个或行或跑的同学,望见白鹭的刹那,他停下了推动轮椅的手。
白鹭立定在原地,手抠住裤缝,打定主意后走向他。
“……阿姨呢?”
颜一行默了几秒,回道:“有事,等会儿回来。”说话间,他的眼睛始终没看他,只是盯着前方的某处。
“……发生什么事了吗?”白鹭问。
颜一行没有回答,只是摇头。
几个同学路过,眼睛在两人脸上来回,窃窃私语着。
白鹭想,这次他不会晕倒了,更不会逃避,于是绕到颜一行身后,握住轮椅把手,“上厕所是吗?我陪你去吧。”
“我自己可以。”
“没事。我陪你。”
白鹭说完推动轮椅,颜一行却伸手阻止了轮椅滚动。白鹭立刻停下脚步,心随之沉下去。
上课铃响,侧目的同学纷纷往教室里跑。不到一分钟的时间,走廊上只剩下他们两人。
“上课去吧。”颜一行终于看向他。
“你还在生气么?”白鹭问。
颜一行安静几秒,说:“回教室去,上课了。”
白鹭低垂下头。他不能就这么走了。
“陪你上完厕所,我就去上课。”
说完他重又推动轮椅。这次颜一行只是沉默地坐在轮椅里任由他推着,没再阻止,却问:“那天乾旭跟你说什么了?”
白鹭愣了愣,挑拣了适合说的,坦白道:“他问你为什么没来学校上课,是不是在家自己复习。”
“……”颜一行没做声,直到进到厕所才问,“就这些?”
“……嗯。”白鹭有些心虚地点头,迟疑了几秒,问,“怎么了?”
颜一行摇头。在白鹭伸手的片刻,他自己支撑着两侧扶手站起来。白鹭见状只好收回手。
“离他远点。”颜一行嘴里说道,“他是个疯子。”
“……疯子?他不是因为压力太大才休学的么?为什么说他是疯子?”白鹭问。
颜一行却没回答,一手撑着墙,单手拉下裤链,转头见白鹭寸步不离,站在离他不过半米的地方,也不转过脸去,就那么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微微红了耳朵,“别看着我。”
白鹭一怔,听话地将脸转过去。在颜一行开口前,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正盯着颜一行。
直到听到颜一行拉上裤链的响动,他将头转回,换了话题。
“其实这一年,我一直在给一个人写信。”
颜一行一怔,问:“谁?”
白鹭看着他,“校长。我给校长写信呢。写了三十封意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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